暖

王偉鋒

男人是迷了路，誤打誤撞來到這座山間小木屋的。門只輕輕一推，便吱呀一聲開了。身后是凝重而沉郁的灰撲撲的夜色，雪鋪天蓋地撲簌簌落著。屋內(nèi)爐火正旺，吊在爐子上的大茶壺嗞嗞地冒著熱氣。

男人站在爐子前，輕手輕腳地撲打身上的雪，警惕地打量屋內(nèi)的一切，探聽著里里外外的各種動靜。除了火勢正旺的爐子，屋內(nèi)還有一張小床，碼著一團破舊的被褥，靠窗的墻上，雜七雜八地掛著兔皮、糧袋、熏肉和衣物。顯然，這是獵人在山里捕獵的棲身之所。

墻上還有一幅小相框，男人把相框取下來，湊近爐火看。相框里是一張全家福，黑白的相片，已經(jīng)泛黃。前邊坐著的，是位老媽媽，懷里攬一個小女孩兒，女孩兒有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后面，是一對年輕夫婦，年輕女人的臂彎里，是一個幾個月大小的娃娃。好像是，照相師傅說了個什么笑話，把一家人逗樂了，然后咔嚓一聲，笑容瞬間定了格。

男人心里升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想起自己的母親，母親年輕守寡，害怕自己受委屈，一直沒有改嫁。長大成人后，自己有了穩(wěn)定的工作，娶了媳婦，有了可愛的孩子。是個女孩兒，喜歡舞蹈、繪畫、彈電子琴，獲得過縣里才藝比賽的金獎。女兒愛笑，一笑就倆小酒窩。

男人嘴里喃喃著，看了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掛回墻上。男人坐上床，喘息著，開始脫腳上沉重的靴子，里面濕漉漉的，灌了雪，腳麻木了，這讓男人覺得很不舒服。男人把靴子和靴墊圍在爐子上烤，之后從大茶壺里倒了一碗水，水很燙，男人呼呼地吹幾下，滋溜一聲吸一口。

一口熱水下肚，男人頓覺全身熱乎乎的，每個毛孔都舒張開了，好像只一瞬間便流遍了全身。男人舒服地呻喚了一聲，這才覺出肚子餓了，東找西找，竟然翻出來幾根紅薯來，當下狼吞虎咽地吃了。又將糧袋子里的米胡亂抓幾把出來，拽下一刀熏肉，在爐子上煮肉粥。糊弄住了肚子，男人開始有了精神，他眼睛發(fā)亮，困獸一樣在屋里看來看去。

目光觸及墻上的相框，男人又把相框摘下來看。上面的每個人，好像很陌生又熟悉，遙遠又近切。看著看著，男人忽然就流淚了，伏在被褥上，嗚嗚咽咽哭起來。哭聲很壓抑，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捂住了嘴。哭了許久，男人才停住，胡亂地在臉上抹一把，準備把相框掛回墻上去。

突然，門哐當一聲開了，男人嚇一大跳，手里的相框跌落在地。冷風(fēng)裹挾著雪片，沒頭沒腦地闖進來，男人打了一個寒顫。出門四望，夜色依舊灰暗，雪片兒兀自撲簌簌地落著，離天明尚早。

雖是一場虛驚，但男人明白，此處不可久留，也許獵人很快就會回來，兇神惡煞般地提著獵槍，逮熊瞎子一樣將自己堵在屋里。然而，外面冰天雪地，他又能往哪里去？男人煩躁起來，狠狠地抽了自己兩個嘴巴，狠勁兒抓著頭發(fā)，恨不得把滿頭黑發(fā)全都揪下來。

忽然，目光又碰觸到地上破裂的相框，男人的心猛地疼了一下，竟像是自己的那顆心碎裂了一般。男人緩緩蹲下身子，雙手捧起那張全家福。

男人流著淚，在屋里翻找出錘子、釘子，一陣叮叮當當，笨拙地將相框重新修好，把那張全家福認認真真地鑲嵌進去，然后端端正正地掛在墻上。

男人不知道，他做這些的時候，窗外正有雙鷹隼一樣的眼睛盯著他。那是獵人的眼睛，黑洞洞的槍口隨著男人身體的移動而不停地轉(zhuǎn)動。只是，看到男人笨拙地將相框修好掛上墻，槍口悄然移開了。

雪不緊不慢地下了整整一夜，肆虐的寒風(fēng)逐漸減弱了勢頭。

天光大亮。晨光中，獵人獨坐在小木屋里吃東西，小收音機在播報本地最新消息，一個藏匿了半個月的逃犯忽然自首落網(wǎng)。獵人微笑了一下，喉間發(fā)出愉快的吞咽聲，這是第幾個自首的逃犯，他記不清了。

屋內(nèi)，爐火正旺，爐子上的大茶壺嗞嗞地冒著熱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