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道炫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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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長征到抗戰
黃道炫
(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
經常聽到一句老話:失敗是成功之母,套用到中共從長征到抗戰的這一段歷史,看起來如此貼切。第五次反“圍剿”失敗,中共不得不走上長途跋涉之路,生存成為此時中共最重要的需求。長征的道路充滿艱險,來自對手的、內部的、大自然的,當中共以超常的毅力將這些困難都甩在身后,勝利到達陜北時,他們的確開啟了通向未來的勝利之門。只是在當時,面對著幾乎超過80%的損失,這樣的前景還顯得太過遙遠。
持平而論,中共在南方的成與敗,和對手方都有著十分重要的關系。中共和紅軍的成長,如毛澤東當年論述的,很大程度上就是利用著國民黨內部的分化和統治力量不平衡所取得。1930年前后,由于國民黨內部的爭戰,南京政府控制力軟弱,贛南、閩西成為國民黨中央和地方控制之間的夾縫,中共在這里找到了良好的發展空間,同樣的地區還有鄂豫皖、湘鄂西等等。1932年后,隨著地方實力派挑戰的相繼被擊退,南京中央勢力范圍開始以放射狀向四外推展,中共原先尚可依以生存的夾縫在南京中央的強力面前被逐漸弭平,可以利用的地方因素明顯弱化,回旋空間被大大壓縮。當國民黨軍對蘇區集中全力展開進攻時,無論是鄂豫皖、湘鄂西、湘鄂贛、閩浙贛,最終都無可挽回地走向了失敗。當年國共之間的對壘,并不完全在同一個數量級內進行,中共的發展,更多的是利用國民黨統治的內部沖突,當這種沖突趨于平穩、南京政府力量不斷上升時,中共受到的壓力將空前增大,膨脹中的國民政府已經不太可能給中共在長江中下游地區留下生存空間。在一個叢林法則的世界中,無論是歷史還是現實,實力終究是進退成敗的關鍵。
中共離開江西到達陜北后,如果放遠眼光,或可發現,中共從一個裂縫來到了另一個裂縫。相比東南地區,此時南京中央對西北仍然鞭長莫及,地方實力派基本各據一方。陜北作為貧瘠之地,統治力量尤為薄弱。由于中共最主要的對手還是南京中央,所以,南京力量在這里的相對薄弱讓經過長征已經奄奄一息的中共獲得了寶貴的喘息之機。從這個角度說,中共在西北其實仍然是裂縫里的生存。
國共雙方都很難想到的是,在國民黨中央力所難及的陜甘地區,中共既完成了和張學良、楊虎城的接觸,從而繃緊了西安事變的利矢;更重要的是,身處西北這一地域,為抗戰爆發后中共挺近華北提供了良好的條件,開啟了中共在抗戰時期建立敵后根據地的大門。
一個新生的力量由于其弱小,不能不利用縫隙求取生存。中共到西北后,固然找到了生存的縫隙,但西北的資源和戰略地位都限制著中共的生存、發展,中日戰爭爆發后的華北,意外提供了一個新的更大的縫隙。在抗戰爆發,中日激烈對壘時,中共正好處身西北、華北這樣國民黨中央無法直接控制的區域,又背靠蘇俄,位于日蘇潛在對抗中的掎角前沿。深入歷史的場景中觀察,才知道這樣的地位對當年的中共有多么重要。
日本占領東北后,不斷蠶食華北,壓迫國民黨中央力量出河北甚至河南,所以,和東南地區國民黨中央力量滾桶式推進,戰前即基本達到東南、華南乃至西南地區的統一不同,華北地區國民黨中央的力量始終踟躕不前。當南方的陳濟棠、李宗仁及劉湘等地方實力派多米諾骨牌般歸順時,華北的韓復榘、宋哲元、閻錫山之所以能和南京中央頡頏,保持相對獨立的控制,日本人在背后起著關鍵的作用。南京中央統一的大旗受到日本人抵制,在華北無法發揮威力,這就造成了南京中央在華北始終無法建立有效控制的態勢。這樣的態勢,在戰爭爆發后,隨著中國軍隊的迅速退卻及日軍的迅速南進,導致華北平原出現短暫的統治真空:國民黨中央在華北沒有根基、地方實力派統治崩潰、日本人無暇顧及后方,中共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良機,積極出動、獨立進取,迅速在華北平原獲得奇跡般的發展。中共文件曾談到,歷史發展常常有一些不多見的歷史先機,“當著歷史先機已經出現,或許是很短的(一月甚至一周),但它能給予我們的,往往能使我們完成多年所不能完成的事業。”*《抗戰四年山東我黨工作總結與今后任務》,《山東革命歷史檔案資料選編》第9輯,山東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64頁。用這個判斷觀察抗戰初期中共在華北平原獲得的機遇,異常貼切,短短幾個月內,用極少的人力、物力,在河北、山東獲得了難以想象的發展,這樣的機會空前絕后,是中共日后得以在華北持續堅持的重要保障,也是中共取得成功邁出的最初卻又至關重要的一步。
歷史不能過于強調命運,強者總是能扼住命運的咽喉,如果不是毛澤東堅持獨立自主的游擊戰方針,把建立根據地作為戰爭初期的基本方針,隨后又因勢利導提出平原游擊戰的方針,出動主力向華北平原推進,中共也不可能抓住華北的機會,所以,機會終究還是屬于那些能夠抓住的人。不過,試想一下,如果不是1934年的失敗,導致中共不得不轉移到陜甘地區,從而在抗戰中出兵華北,抗戰初期華北形成的短暫統治真空時期又如何可能獲得,這樣看,機緣又真是神奇地存在于歷史的深處。再回過頭想,當南京中央鞏固自身,全力以赴對付中共時,中共好像很難有繼續在東南地區立足的機會,西走幾乎又是唯一選擇,畢竟,夾縫中生存仍然是中共此時的首選,何況西北地區還有背靠蘇俄這一戰略優勢,所以,看似偶然的這一切,又隱隱然透著趨勢性的理路。說起來,對手的機會往往存在于自身的缺陷之中,南京中央在內憂外患形勢下控制力的薄弱,才是真正造成這一切的致命傷,而日本人又在這樣的傷口上重重捅了一刀。
歷史就是生活的寫作版,一串串的偶然連接著,必然似乎順勢就掉下來了。
從長征到抗戰,中共完成了從弱小到強大的鳳凰涅槃。無論是失敗還是成功,都可以看到地緣政治的深刻影響。長征讓中共從一個政治板塊來到了另一個政治板塊,而這個板塊意外地給中共提供了巨大的空間,中共也善用機會,抓住了生存發展的命門。歷史,讓中共經歷了苦痛,歷史,又讓中共收獲了機遇,古人說:禍福相依,這真是最好的注腳。
責任編輯:李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