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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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國共互動的角度探析共產黨選擇蘇維埃革命的思想路徑
易鳳林
提要:共產黨的革命道路從國民革命跨越到蘇維埃革命,并不僅僅是現實環境的逼迫,它暗藏的主線是共產黨革命思想的轉變。國共合作以來,國共對國民革命的理解由趨同走向分裂。兩黨基于政黨的屬性和革命理論對國民革命作出了不一樣的解讀。以階級斗爭為中心,國共的國民革命思想逐漸剝離,國民革命道路逐漸分野。分裂后,兩黨相繼放棄了國共合作式的國民革命道路,重新選擇本黨的革命道路。對共產黨而言,它選擇蘇維埃革命道路與國共國民革命思想的嚴重剝離、國民革命道路的不可持續性、對階級斗爭的堅持等密切相關。
共產黨;國民革命;蘇維埃革命;國民黨
在武漢國民黨分共之后,國共在國民革命道路上徹底分野,各自進行革命道路的再次選擇。兩黨都拋棄了國共合作式的國民革命。國民黨竭力排除國民革命的階級性,獨占國民革命道路的領導權,把共產黨排除出國民革命的陣營。共產黨則走向了蘇維埃革命道路,獨自堅持階級斗爭。共產黨的選擇與國共兩黨關于國民革命理念的裂變、階級視域下的國民革命失敗有關,也與它對階級革命的堅守等因素有著緊密關聯。凡此種種,暗含著在“國民革命”旗號下的國共兩黨對國民革命的理解發生了根本性歧義,兩黨對本黨的“革命道路”重新進行了規劃,而共產黨在這一轉變中始終以“階級斗爭”的必要性和重要性來衡量革命,蘇維埃革命強烈的階級性自然納入其革命思想范疇,并付諸實踐。目前學界關于國民革命和蘇維埃革命的研究十分豐富。學者從不同方面論述了國共合作破裂的原因、共產黨走向蘇維埃革命的必要性以及與共產國際的聯系等問題。*如梁尚賢的《國民黨鎮壓廣東農民運動及其影響》(《近代史研究》2002年第2期)、《湖南農民運動中“左”的錯誤及其影響》(《近代史研究》2006年第4期),金沖及的《從迅速興起到跌入低谷——大革命時期湖南農民運動的前前后后》(《近代史研究》2004年第6期)等論文,基本贊同對待階級斗爭的革命理念差異是國共分裂的重要因素。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的《中國共產黨歷史(第1卷)》(1921-1949)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216-252頁),分析了大革命失敗后中共發動蘇維埃革命的革命意義。余伯流、何友良編的《中國蘇區史》上(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81-139頁)強調了大革命失敗后蘇維埃革命的必要性和選擇蘇維埃的共產國際因素。上述這些研究更多的是從實證層面論證國共合作破裂的必然性和國共合作破裂后的國共革命道路走向,而對兩黨走向嚴重對立后共產黨選擇蘇維埃革命道路的思想軌跡缺乏系統梳理。不過,對于共產黨走向蘇維埃革命的思想路徑問題,尤其是與國民黨在革命理念上的嚴重剝離等內容并沒有做更深入地分析。實際上,對這一問題的解答,可以從思想脈絡上去梳理共產黨從國民革命走向蘇維埃革命的必然性,突破共產黨國民革命道路受挫被迫走向蘇維埃革命的客觀原因分析,更為明晰地分析國共兩黨對待國民革命的理念歧義最終導致兩者在革命道路上的徹底分離這一內在理路,由此深層次地論證共產黨由國民革命跨越到蘇維埃革命的思想質變。
五四運動激起的民族主義熱潮,昭示了國人在反帝上的共同愿望。北洋軍閥政府的專制和反動更是直接刺激了國人對民主的追求。簡言之,反帝反封建已經是中國社會的共同期盼。任何一個政黨要想獲得社會支持,立在群眾基礎之上,都必須正視反帝反封建這一問題。國民革命的發動正是國共兩黨響應社會呼聲的結果。汪精衛一針見血地指出,“國民革命這一件事實,不是無緣無故突然發生的,是中國現時所占的地位和所處的時機,要求國民革命之發生,所以國民革命才會發生”*《我們應該怎樣的努力》(1925年12月21日),《汪精衛先生講演集》,愛知社1926年版,第95頁。。也就是說,國民革命是時代的需求,國共只是恰當地抓住了這個時機,領導了這場革命運動。國共合作初期國共兩黨對國民革命有著基本一致的認識,即集中指向反帝反封建。此后,在“反帝反封建”的共同目標上,國共把國民革命的旗幟高舉起來。然而,在這一過程中,兩黨對階級斗爭等方面的看法逐漸出現差異,最終導致兩黨在國民革命思想上的分裂。
1.共產黨階級視域下的“國民革命”意涵
以階級革命解讀國民革命是共產黨革命思想的主要特色之一。共產黨自采用“國民革命”一詞,就持續地對其進行詮釋和運用,賦予其明確的涵義和定性。不過,它的解釋框架仍未脫離階級革命理論的范疇,即國民革命是社會革命的過渡階段。誠如學者王奇生所指出的,共產黨話語中的國民革命,實質上就是階級革命。*王奇生:《革命與反革命:社會文化視野下的民國政治》,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0年版,第75頁。但在國民革命的性質上,共產黨仍堅持它的民族、民主革命性,即反帝為民族革命,反封建為民主革命。
1922年9月20日,陳獨秀在《向導》周刊發表《造國論》一文,第一次以“國民革命”來代替“民主革命”的稱謂。他把中國革命的第一階段稱之為國民革命,也就是“二大”所說的民主革命。*陳獨秀:《造國論》,《向導》第2期(1922年9月20日),《向導》匯刊第1集,向導周報社1926年印行,第9-10頁。這就賦予了國民革命以民主革命性質。此后他發表多篇文章論述國民革命的涵義和性質。1923年,陳獨秀的《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一文對國民革命進行了深刻的分析和定性。在他看來,國民革命“含有對內的民主革命和對外的民族革命兩個意義”。同時他表示,“國民革命的性質雖然是資產階級的革命”,但“殖民地半殖民地之國民革命,形式上雖是一國的革命,事實上是世界的革命之一部分,而且是重大的一部分”。*《中國國民革命與社會各階級》(1923年12月1日),任建樹主編:《陳獨秀著作選編》第3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3-161頁。不久,他又發文稱,中國革命只存在兩條對立的戰線,“一是國民的戰線,一是軍閥的戰線”*陳獨秀:《北京政變與國民黨》,《向導》第31-32合期(1923年7月11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229-230頁。。陳獨秀基本解決了一個重大理論問題,即國民革命的性質問題。其核心觀點是國民革命雖在本質上屬于資產階級性質的革命即民主革命,然因民族革命的使命,使其具有了世界革命的性質。
蔡和森等人也對國民革命的性質及其內涵進行了闡述,豐富了陳獨秀的思想。1923年5月,蔡和森在《中國革命運動與國際之關系》中詳細闡明了國民革命的內容和性質。他認為,國民革命的性質是資產階級性質的民主革命,內容為反帝反封建,但又有新的特征,即增加了民族革命的任務,屬于世界革命的范圍。*蔡和森:《中國革命運動與國際之關系》,《向導》第23期(1923年5月2日),《向導》匯刊第1集,第167-171頁。要言之,這時候的國民革命屬于新式的資產階級革命。“三大”后,共產黨基本采用“國民革命”一詞來表示“反帝反封建”之革命斗爭,并且一直主張國民革命是融民族、民主革命于一體的革命,是任何一個革命政黨都應該參與的革命。簡言之,共產黨自提出“國民革命”一說以來,始終未脫離馬列理論的解釋框架。在其看來,國民革命是共產黨實行社會主義革命的過渡階段,不可避免地具有階級性特征。
國共合作思想之提出正是共產黨基于對國民革命性質的透徹理解,也是其革命階級聯合思想的具體展現。國共合作后,共產黨對國民革命的理解日益深化,對其階級性內涵有了更為深刻的體會和深入的闡述。蔡和森等共產黨人對國民革命的意涵加以持續解讀和宣揚。在其看來,國民革命的特性是“一面打倒國際資本帝國主義,一面打倒為其工具的中國軍閥”,這種特性是“由中國的國際情形決定的”。*蔡和森:《孫中山逝世與國民革命》,《向導》第107期(1925年3月21日),《向導》匯刊第3集,向導周報社1927年印行,第891頁。重要的是,為了維持國共合作的局面,共產黨在早期階級斗爭的宣傳中進行了自我壓制。但隨著工農運動的蓬勃發展,共產黨的國民革命主張日益彰顯其階級性特質。他們認為在國民革命過程中階級斗爭是不可避免的,因為“階級的分化,隨著革命潮流而促進;所以革命的潮流愈高,階級爭斗亦愈甚”,而且“這種爭斗不僅不為革命之害,反而是革命進行的推動力”。*蔡和森:《馮自由派反革命運動的解剖》,《向導》第111期(1925年4月19日),《向導》匯刊第3集,第1018頁。五卅運動后,階級斗爭的趨勢更為明顯。共產黨看到了這種階級斗爭對國民革命產生的強大推力。他們更為活躍和公開地宣揚階級斗爭,要求國民黨不要否認階級斗爭的強大力量。*為人:《階級斗爭與國民革命》,《政治生活》第67期(1926年2月3日),第4-5頁。
進入北伐階段后,面對國民黨內反共的聲浪,共產黨不斷強調聯俄、聯共、扶助農工政策是國民革命的原則。陳獨秀固然在國民革命的領導權等問題上思想較為右傾,但他堅持聯俄、聯共、扶助農工對國民革命的核心價值,是國民革命發展的必要條件。*陳獨秀:《孫中山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中之悲憤》,《向導》第191期(1927年3月12日),《向導》匯刊第5集,人民出版社1954年版,第2054頁。陳獨秀:《蔣介石反動與中國革命》,《向導》第198期(1927年6月15日),《向導》匯刊第5集,第2166-2169頁。共產黨始終認為,國民革命必須是國共合作,共同進行徹底的反帝反封建斗爭。
武漢分共前夕,共產黨再次強調國共合作和支持工農運動是國民革命的必要元素。面對“四一二”政變后武漢政府的困局,張國燾一針見血地指出:“有人主張應該一面反對蔣介石,也應該一面反對共產黨及工農,這才是國民黨的國民革命,而非共產黨的無產階級革命。”在他看來,共產黨理解的國民革命是“工農中小資產階級的聯合革命”,無產階級和共產黨是國民革命中“最急進的先鋒隊”。在其看來,“誰要排除共產黨與工農”,便是“破壞國民革命中之革命勢力的聯合戰線”,國民革命失去了意義。*張國燾:《革命勢力聯合與時局》,《向導》第200期(1927年7月8日),《向導》匯刊第5集,第2200-2201頁。顯然,國共合作(與之相聯的聯俄)、支持工農運動是國民革命不可缺少的重要部分。瞿秋白的觀點與張國燾類似。他同樣強調了國共聯合戰線和工農政策對國民革命的重要性,認為“誰是反對革命勢力的聯合,誰是破壞對于反革命進攻的戰線,誰便應當負革命失敗的責任”。*瞿秋白:《革命失敗之責任問題》,《向導》第200期(1927年7月8日),《向導》匯刊第5集,第2201-2203頁。在共產黨看來,國共合作破裂,意味著國民革命失敗。
同時,他們始終強調階級斗爭是國民革命的一部分。譚平山、蘇兆征在辭職書中言之:
實則中國國民革命之全部歷史,皆階級斗爭之歷史。唯反對垂死的反動的封建階級及買辦資產階級之階級爭斗,為發展國民革命之最大動力。帝國主義對華之經濟上財政上的獨裁,固經過買辦資產階級以實行也,而買辦資產階級之剝削工農,未有不經過豪紳等類不封建階級。反抗此等階級之階級爭斗,實為國民革命之要素,非此不能完成三民主義之革命。*《譚平山蘇兆征辭職書》,《向導》第201期(1927年7月18日),《向導》匯刊第5集,第2221頁。
在其看來,階級斗爭是國民革命的要素。為此,國民黨否認階級斗爭就是否認國民革命。在這種解釋框架下,自然可以認為,缺乏階級斗爭的國民革命不是真正的國民革命。這就否定了國民黨獨立領導下的國民革命的革命性。
2.國民黨“國民革命”思想的共產黨烙印及自身特色
國共合作后,國民黨關于國民革命的觀點受共產黨的影響較大,基本認同國民革命主要是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共同的斗爭目標使國共能夠較好地開展合作,推動國民革命深入。然而,暗藏在兩黨之間的理念分歧并沒有隨著國民革命的發展而消弭,反而呈愈演愈烈之勢。
國共合作實質性展開之后,國民黨非常自然地接受了“國民革命”口號,并默認了共產黨關于國民革命即為反帝反封建之定義。汪精衛對國民革命之詮釋可為一力證。他明確提出“所謂國民革命,是求國家之自由平等,所謂中國國民革命,是求中國之自由平等”,而要獲得自由平等,必須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國民革命之意義》(1925年9月6日),《汪黨代表講演集》,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第3-4頁。受孫中山影響,力主國民革命的國民黨員贊同國共合作是國民革命的必要手段,宣揚國民革命的反帝反封建內涵。*《浙江臨時省委會上中執會函》(1924年8月22日),漢口檔案,檔案號9008,臺北黨史館藏。汪精衛繼續強調國民革命的兩個中心任務就是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政治與群眾》,《汪精衛先生講演集》,第10頁。面對黨內反共的聲音,蔣介石明確了國共合作式國民革命的必要性,他提出“三民主義之成功,與共產主義之發展,實相為用而不相悖者也。……中國革命,不能不承認為世界革命中之一部,而實行三民主義,則共產主義即在其中矣”。*蔣介石:《三民主義信徒與共產主義信徒非聯合一致不能完成國民革命》(1925年12月5日),《政治周報》第4期(1926年1月10日),第7-12頁。即國民黨和共產黨都應該共存于國民革命隊伍中,共同參與國民革命。他在《出師北伐時告士兵書》中更是明確宣告國民革命就是要打倒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拯救國家和人民。*《蔣介石最近言論集》,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藏,第20-21頁。與蔣介石站在同一陣營的戴季陶、何應欽等人,在北伐初期也是不遺余力地宣傳國民革命的反帝反封建內涵*《三民主義的國家觀》,《戴季陶講演集》,新生書局1928年版,第142-143頁;《反對右派會議者遍布全國》,《政治周報》第4期(1926年1月10日),第28-29頁,,借此擴大“國民革命”和“北伐”的社會影響力。并且,國民黨也接受了共產黨關于國民革命是世界革命一部分的觀點,并以此為國民黨的聯俄政策辯護。*《關于中山艦案對第四期學生訓話》(1926年3月24日),《蔣校長演講集》,光東書局1926年版,第56頁;《對于聯俄問題的意見》(1925年11月7日),《蔣校長演講集》,第1-3頁。從上述例證可看出,在兩黨合作相對融洽的時期,反帝反封建、國共合作、聯俄是國民黨對國民革命要素的定義。
然而,國民黨對國民革命之理解有著自己的政黨特色。即便國共合作下的國民革命取得越來越大的成功,蔣介石等人仍始終對中共的國民革命主張持保留態度,日益堅持國民黨對國民革命的唯一領導權,否定共產黨的領導地位。整理黨務案之后,這一觀念表現得更為強烈。他直白地指出:“中國現在是需要國民革命,領導中國國民革命的,是中國國民黨……中國現時正切需這樣一個革命黨來領導國民革命,做共產黨員必須認國民黨是國民革命的唯一指揮者。”*《高級政治訓練班訓詞》(1926年5月22日),《蔣校長演講集》,第85-89頁。一言以蔽之,國民黨越來越強烈地想把國民革命的話語詮釋納入三民主義范疇,排除共產黨思想的影響,更強烈地要求完全奪取國民革命的領導權,使共產黨喪失國民革命的領導地位。
與此同時,它也不同意共產黨的階級革命,強調國民革命的非階級性。即使國共合作之后,孫中山仍然反復強調國民革命中不存在階級斗爭,中國勞資矛盾并不突出,工人應該在民族革命之使命下去奮斗,而不是局限于勞資斗爭。*《在廣州市工人代表會的演說》(1924年5月1日),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所等編:《孫中山全集》第10卷,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46-147頁。被共產黨冠以國民黨左派的汪精衛也盡力說明其與共產黨在國民革命理念上的區別。他表示:“本黨所倡導的國民革命,是以三民主義為根據的。因為有三民主義為根據,所以國民革命的責任,要各階級的民眾共同擔負,而國民革命所得的利益,也要各階級的民眾共同享受。”*《國民革命之意義》(1925年9月6日),《汪黨代表講演集》,第3-5頁。國民黨所認可的國民革命是其革命的終點,而不是共產黨所認為的過渡性革命。國民黨認為,國民革命是解救中國的唯一路徑,而且這一革命足以打倒“一切帝國主義”,“解放全世界被壓迫民族”,中國以及被壓迫民族都可以得到解放。*《本刊出版宣言》,《潮潮》周刊第1期(1926年7月19日),第3-6頁。也就是說,只要國民革命成功,中國就能獲得徹底解放,無須進行共產黨的社會主義革命。簡言之,國民黨對國民革命的理解,始終未超越三民主義之范疇,即排除階級斗爭,主張階級調和,強調國民革命領導權的唯一性。這就是國民黨與共產黨在對國民革命理解上的根本區別。這種分歧雖然在國共合作初期不太明顯,但到北伐后期則日漸顯著。
3.北伐后期國民黨“國民革命”解讀的“去共產黨化”
蔣介石和汪精衛的相繼反共表明了國民黨用實際行動全面排斥共產黨在國民革命中的領導,并試圖剝奪共產黨參與國民革命的權力與合法性。*李翔:《1897-1927年“國民革命”概念演變考釋》,《云南社會科學》2008年第2期,第140-144頁。基于清黨的邏輯,蔣介石等人理解的國民革命已經發生質的變化。蔣介石認為,“此時我黨不與共產黨分離則國民革命斷難成功,而中國與我民族甚至于滅亡”*《蔣總司令中正謹告全國國民黨同志書》,《國民政府公報》寧字第2號(1927年5月11日),第62頁。。在其看來,國民革命是國民黨獨立領導的革命,共產黨已經變成了國民革命的對象而非盟友。吳稚暉對清黨以后的國民革命有著更為充分的詮釋。他認為:
總而言之,共產黨反對帝國主義的方法至佳。但我們反了他,讓我們自己來行,便是國民黨革命。若與他一同來行,便變了共產黨革命。工人武裝暴動的方法,亦是至佳。但我們不要工人歸到共產黨手里,反來革我們國民黨的命。我們要武裝國民黨的工人,完成我們總理的工人革命。*《吳稚暉<書汪精衛銑電后>》(1927年),吳稚暉檔案,檔案號02616,臺北黨史館藏。
換言之,國民黨的革命與共產黨的革命必須分開。在他看來,國共合作下的國民革命簡直變成了共產革命,尤其是階級斗爭,無疑是反對國民黨。國民黨要爭奪反帝、工人斗爭的領導權,那么必須將共產黨排除于國民革命的革命勢力之外。
與蔣介石等人的思想路徑一致,分共之后,以汪精衛為首的武漢國民黨徹底放棄了激進的國民革命主張,轉為消除共產黨階級斗爭思想的影響。這點在反共分子何鍵身上體現得尤其明顯。他提出:
何謂國民革命。無產階級向有產階級進攻是不是國民革命呢?曰不是。被壓迫階級的聯合向壓迫者進攻,乃為國民革命。為一階級的專政(無產階級專政)而爭斗,是不是國民革命呢?曰不是。為多階級的利益(農人工人商人學生婦女的利益)而奮斗,乃為國民革命。根本反對資產階級的統治,是不是國民革命呢?曰不是。根本反對帝國主義的侵略,軍閥的橫暴,貪官污吏的搜刮,土豪劣紳的剝削,為國民革命。打破國家制度,消滅一切階級,建設農工社會為使命,是不是國民革命呢?曰不是。打倒帝國主義,實現民族解放,以國家獨立的目的,乃為國民革命。*《武漢分共記(一)》,天津《大公報》1927年7月26日,第2版。
這種以否定和肯定并用的方式來詮釋國民革命的言論,表明了國民黨盡力想把國民革命的主導權完全控制在自己手中,否認共產黨倡導的階級革命,弭除國民革命中共產黨的思想痕跡。在他看來,國民革命完全是國民黨領導下的多階級聯合的反帝反封建革命。雖然他表面上堅持了國民革命的革命性,但已經排除了共產黨這一革命政黨的參與,這顯然失去了國民革命本身的意義。
汪精衛對國民革命的詮釋也發生了質的變化。他在《分共之后》一文中則公開對國民革命的看法,表示要清除共產黨的國民革命思想。他表示:
國民黨當前最急的工作,是將數年以來,國民革命的理論,重新整理一遍,將共產黨的理論,夾雜在國民黨的理論中的,一一剔了出來。明明白白,指示給農工商學各團體,這些是共產黨的理論,必須拋棄。這些是國民黨的理論,合乎國民革命的需要。然后農工商學各團體,方不致迷了方向。這不但是國民黨當采的手段,而且是國民黨當盡的義務。不然,只將共產黨分子分出去,而共產黨理論,仍然存在,分共之目的,是不能達到的。*《分共之后》(1927年),《汪精衛全集》第1冊,三民公司1929年印行,第106-107頁。
他認為,分共之后的國民黨必須全力清除共產黨的國民革命思想,重新定義國民革命,而且只有國民黨主張的國民革命才是真正符合革命需要的。顯然,在國民革命的思想中,共產黨的階級革命主張最為突出,所以汪精衛等人所認同的國民革命必須是非階級性的革命。
如上所述,因以階級斗爭為標志的國民革命觀點的重大分歧,兩黨在國民革命思想上嚴重剝離。共產黨基于馬列主義理論,始終堅持國民革命的階級性內涵,認為階級斗爭是國民革命的核心要件,并且國共合作、聯俄、扶助農工都是基于階級聯合的理解。然而,國民黨雖然接受共產黨“反帝反封建”的國民革命話語,但否認國民革命中階級斗爭的必要性。蔣介石清黨、汪精衛分共的行為表明,他們決心把共產黨的革命思想排除于國民黨之外,并重新定位國民黨的國民革命思想,獨占國民革命的話語權和領導權。在這種情形下,共產黨對自己的革命道路進行理論思考和重新選擇是為必然。
國共秉持政黨的屬性,對階級斗爭這一根本問題持基本對立的態度,并以其態度決定了它們對工農運動的評價,且影響了兩黨對國共合作和國民革命的立場和態度。階級斗爭態度的差異決定了階級斗爭具體實施的困難性,以及兩黨在國民革命道路上分離的必然性。
1.共產黨對階級斗爭的堅守
合作初期,兩黨共同努力化解“階級斗爭”思想給合作造成的困擾,尤其是共產黨盡量不提階級斗爭,大力宣傳國民革命。*陳紅民、魏兵兵:《國民革命期間中共之宣傳策略初探——以1923-1925年之〈向導〉為中心》,《安徽史學》2005年第4期,第65-67頁。五卅運動之后,共產黨對階級斗爭有了更為深刻的認識,改變了之前盡量不提階級斗爭的態度。北伐之后,工農運動蓬勃發展,階級革命形勢高漲,共產黨對階級斗爭態度更為堅決。這一態度背后的思想內因是,共產黨始終堅持政黨的階級屬性,把領導工農階級斗爭作為其使命,試圖引導國民革命向社會革命的方向前進。
在此思想下,共產黨更為強調工農運動的階級性,認為階級斗爭與國民革命具有一致性,并不沖突,并且要求國民黨順應這一潮流。陳獨秀一針見血地指出,“民眾所認識的是事實,所感覺的是切身問題”,“只有由革命而給他們以切身的利益,他們才真能了解革命于他們有利益,他們才真能自動的為擁護他們自己的利益而擁護革命”*陳獨秀:《革命與民眾》,《向導》第186期(1927年1月31日),《向導》匯刊第5集,第1978頁。。要使工農起來擁護革命,必須給工農以實際的利益,因此階級斗爭是為必要。國民黨作為一個革命黨必須給予工農階級斗爭的自由。更為重要的是,工農階級斗爭應納入國民革命的范疇,成為國民革命的必要組成部分。共產黨認為:
工農做階級爭斗,就是實際在參加國民革命,若反對階級爭斗,則工農斷斷乎沒有參加國民革命的可能。同時,也就是等于反對工農參加國民革命。在相反方面看來,若主張階級妥協,或反對階級爭斗,那便等于主張革命妥協,或反對革命徹底。*任卓宣:《一年來之工農運動》(1926年12月31日),《黃埔潮》第24-25期合刊(1927年1月7日),第60-61頁。
可見,階級斗爭與國民革命并不相悖,階級斗爭必須成為國民革命的一部分。工農運動無疑是階級斗爭的代表。在共產黨看來,國民黨要推動國民革命,必須認可工農的階級斗爭,否則就是向革命妥協,國民革命就不夠徹底。
階級斗爭思想因共產黨的大力宣傳而被國民黨和社會廣泛熟知。1927年5月,中共在“五大”上更為明確指出:“共產黨根本是無產階級的政黨,其政綱政策的基本原則,系保障工人階級的利益,領導其階級的斗爭向最終的目標——社會主義實現方面前進。”*《關于小資產階級問題共產黨與國民黨的關系》(1927年5月13日),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16頁。顯然,階級斗爭不僅是工農運動的核心內涵,而且是共產黨保持階級屬性的根本方法。共產黨階級視域下的國民革命自然應包括階級斗爭。共產黨對階級斗爭的強烈支持與國民黨的階級妥協不可避免地發生矛盾。
2.國民黨對階級斗爭的否認與階級斗爭實施的挫敗
然而,國民黨從總體上并不能認同共產黨的階級斗爭學說,主張不同階層的利益分歧可以通過國民黨的黨內結構來“代表”和“規訓”。*[澳]費約翰著,李恭忠、李里峰等譯:《喚醒中國:國民革命中的政治、文化與階級》,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259頁。共產黨的“勸說”和“引導”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激起許多國民黨員的負面情緒,對階級斗爭予以排斥。從根本上而言,階級斗爭學說與三民主義的不相容性,決定了國民黨對階級斗爭持否定態度。基于此,國民黨放棄了國共合作之前對階級斗爭學說的部分認同,在合作后期開始激烈批判共產黨領導的階級斗爭,以致于動搖了兩黨合作的思想基礎。*王貴仁:《20世紀早期中國社會的階級觀念論析》,《史學月刊》2011年第7期,第99頁。國民黨從情感和理論上對階級斗爭的反對,決定了階級斗爭的實施困境。
孫中山關于階級斗爭不適合中國的論調基本決定了國民黨對這一問題闡發的立場。戴季陶主義對此作出了全面詮釋,標榜國民黨的超階級性。其核心觀點是,中國不具備階級斗爭的條件,沒有階級斗爭的必要,國民黨可以通過利益調和之手段和激發各階級的仁愛之心來化解階級沖突。*戴季陶:《孫文主義之哲學的基礎》(1925年5月19日),《孫文主義研究集》,大東書局1927年印行,第107-154頁;《國民革命與中國國民黨》(1925年7月),魏宏運主編:《中國現代史資料選編》(2),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88-700頁,都對階級斗爭進行了全面反駁。戴季陶的這一觀點在北伐時期仍沒有發生根本變化。他雖不否認存在階級矛盾,但始終反對在革命中實施這一斗爭方式。*《本黨最近的發展與黨員最重要的工作》(1926年底),《戴季陶講演集》,第14-17頁。顯然,承認階級矛盾的客觀存在,同時又反對階級斗爭的實施,存在理論與實踐的相悖性,體現了國民黨的矛盾心理。北伐所激發的革命潮流更使階級斗爭處于一觸即發之勢。國民黨的這一矛盾心理更為顯著。戴季陶也自承,他在試辦黨政研究所時對學員進行測驗,發現幾乎所有的學員都不知道如何向具有不同利益的階級作共同的宣傳,以動員其革命。他寫到:
最后,我(戴季陶——引者注)便問他們(學員——引者注)道:假如你碰著農夫工人地主商人四個都站在一塊地方,他們的利害關系是相反的,或相沖突的。那你當怎樣向他們宣傳革命呢?
這一個問題,他們都答得不好,沒有一個使我滿意的。有一位說得頂有趣,他說:農夫,工人,地主,商人四個的利害,大小已不同,有的且絕對相反,有的互相沖突得很利害,所以至好的辦法,是叫大家客氣點!這個答案是不對的!我們要曉得,國民革命是站在大家的利益的聯合戰線上,要大家起來共同奮斗!我們主張,農工商學兵大聯合起來,為全民族的利益而奮斗,以從事國民革命,是一個積極的工作,并不是要大家客氣點。*《革命的知識與革命的工作》(1926年底),《戴季陶講演集》,第34-35頁。
毋庸置疑,工農地主商人都有各自的階級利益,甚至利害沖突,不可能同時起來革命。國民黨試圖以民族利益來聯合各大階級,要求他們忽視或犧牲自身利益,這肯定不太現實。革命宣傳的困境正是國民黨在階級斗爭問題上出現理論與現實矛盾的集中表現。
與此同時,國民黨努力以階級身份認知的混亂,來解釋階級斗爭實施的不可行性。當時被共產黨視為國民黨左派的甘乃光對此問題的看法最為典型。他舉了工農糾紛的例子來闡述這一觀點。
其一,工人與農民階級區分的難度。其例為:
在中山縣有一賣菜行工會,內中的會員有些是菜欄的伙伴,有些是鄉間擔菜到墟鎮賣的農夫,夾在一起成立工會。其后伙伴罷工,要求東家加薪,而擔菜賣的卻不罷工。因他們罷手即罷口,而薪水當然沒有人加給他,于是伙伴們與賣菜農夫們便發生斗毆,傷整人命。這個糾紛,是因為真工人與非工人夾在一起組織工會,他們擔菜賣的農夫,耕田的時候是農民,擔菜的時候是苦力工人,賣菜的時候卻是小商人。三者夾在一起,若與真正工人夾在一起組織工會,份子不純,當然發生糾紛。*甘乃光:《農工行政與農工運動》(1926年11月17日),《黃埔潮》第24-25期合刊(1927年1月7日),第68頁。
其二,工人與商人(即資本家)階級的混亂。其例為:
BIM技術作為互聯網+時代下的主要現代信息技術,在建筑產業現代化的發展中對與企業的有效轉型升級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和意義,這也是所有想要進行轉型的建筑企業應當掌握的基本技術。從一定意義上來講,通過對BIM技術的有效運用可以實現信息數據的共享,加快傳播速度,提高信息的真實性和及時性,同時BIM技術可以有效實現大數據技術,對建筑產業進行科學合理的分工,從而有效提升產業效率和質量。但是我國當前對于BIM技術的使用仍存在部分問題,例如BIM技術尚不成熟,缺乏有效的技術支持,相關企業對于BIM技術的培訓較為落后,使得當前我國的BIM技術無法充分發揮其作用。
現在的店員工會。所謂店員,又是雇工的工人,又是打算盤賣貨的掌柜,而非純粹的工人,也不是東家,他們卻是半商人半工人。……比方,銀鋪里拿鎖匙的司事,他或是店員,但同時必與東家有密切的關系,或為東家所信任者。這些店員的本身既這樣復雜,則參加到工人運動里,這些代表半工半商人的利益的人,必與純粹工人不同,于是沖突糾紛又發生了。*甘乃光:《農工行政與農工運動》(1926年11月17日),《黃埔潮》第24-25期合刊(1927年1月7日),第68頁。
他認為,工農商在經濟地位上的階級劃分常常出現交叉和混亂,他們之間的階級利益難以區分,所以階級斗爭自然難以展開。
國民黨對階級斗爭的排斥到武漢政府后期更為明顯。1927年5月18日,在中央政治委員會第二十二次會議上,國民黨力圖消除任何帶有階級色彩的階級劃分。他們認為小資產階級的稱謂不妥,階級性太強,“小資產階級”一律改為“工商業者”。關于小地主這一稱謂,孫科主張用“自由職業者”代替,汪精衛則認為“不必說明大地主或小地主,用‘依法享有’四字來代替”。至于買辦階級,陳公博認為,“‘買辦’兩字就夠了,不必再用‘階級’”。為什么有如此舉動,陳友仁之言道出了幾分真實性。他說到:“當此經濟情形嚴重的時期,說話須要謹慎,不然會發生不好的影響。我們要解釋小資產階級的意義,只消說小資產階級就是指的商人、工廠主、銀行家等,不必說明買辦不在小資產階級之內,免得人心惶惶,商業不能恢復。”*《中國國民黨中央執行委員會政治委員會第二十一次會議速記錄》(1927年5月16日),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國國民黨第一、二次全國代表大會會議史料》下,江蘇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177-1179頁。可見,隨著革命形勢走向嚴峻,國民黨力圖避免階級斗爭所引發的社會對立情緒。針對此情況,天津《大公報》給予了社評,認為武漢政府正在慢慢向右轉。*《慢慢向右轉的武漢》,天津《大公報》1927年5月27日,第6版。這一評價十分中肯,直白地指出了武漢政府對待階級斗爭越來越保守的態度。
應該承認,共產黨試圖把階級斗爭引入國民黨理念的努力,并沒有起到實質的效用。國民黨雖然承認階級斗爭的存在,并在工農運動中表現出一定的革命性,但要從理論上根本采納階級斗爭思想,并落實到實踐,則有思想認知和情感認同上的困難。這就使革命呈現出復雜的狀況,即共產黨領導下的工農運動向著階級革命的道路前進,而國民黨作為國民革命的領導者始終無法認同這一主旨,越到革命后期越排斥階級斗爭,從而使階級斗爭陷入了共產黨支持而國民黨反對的尷尬境地。
站在共產黨的視角,國共國民革命思想嚴重剝離的窘境、階級斗爭實施的困境、國民革命失敗的客觀現實、運用馬列主義解決中國革命道路的迫切性等各方面交雜在一起,共同推動革命思想的新轉變和革命道路的重新選擇。另外,共產黨意義上的“國民革命失敗”使得中共的指導者——共產國際、聯共(布)不得不重新思考中國革命問題。由于他們始終強調階級斗爭的必要性,堅持共產黨的階級屬性,所以放棄國民革命、進行蘇俄式的蘇維埃革命幾乎成為了中共的不二選擇。
1927年7月15日,武漢國民黨公然分共。它意味著國民黨最終放棄了國共合作、聯俄,否定了共產黨領導的階級斗爭。共產黨的革命戰略必須作出新的調整。基于國民黨立場,他們的國民革命道路在排除共產黨后繼續前進,而對共產黨來說,國共合作式的國民革命已經失敗。國民黨雖然堅持國民革命,但其革命思想已經變異。即便如此,國民黨始終認為自己是革命的,把共產黨視為革命對象。與之相對,共產黨對階級革命的追求日益強烈,把國民黨視為革命對象。國共在“革命”旗號下走向對立,互為革命對象。蘇維埃革命不僅符合了蘇俄、共產國際對中共開展階級革命的強大期待,更是中共對國民黨背叛國民革命及其革命思想日益右傾的強烈回應。簡言之,蘇維埃革命切合了共產黨革命思想轉變的必然訴求,也是其堅持階級革命的必然選擇。
1.國民黨對共產黨的鎮壓及其思想清理
國民黨對共產黨的強勢進攻使共產黨力量急劇削弱,也是共產黨憤然發起反抗的重要因素。然而,應該注意到,這一現象背后的思想暗流是,國民黨急迫地想與共產黨作思想上的切割,剝除共產黨的國民革命思想痕跡,尤其是激進的階級斗爭理論,重新構建國民黨意義上的國民革命理論。
對國民黨而言,共產黨已經是國民黨的敵對者,所以共產黨員要么歸附國民黨,要么做國民黨的敵人。大肆抓捕共產黨員正是基于這一邏輯而產生。簡言之,“非此即彼”,國共兩黨的界限分明,不容任何混淆。更讓共產黨在感情上無法接受的是,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審判無底線,濫殺無底線。公眾輿論也為之嘩然。天津《大公報》的一篇社評對蔣介石的瘋狂反共予以了尖銳的批評。他指出:
我同時確也希望不要殺著無辜。至于事實上是否殺著無辜呢,當然旁人不得而知,不能妄加判斷。只有前天聽人傳說,曾槍斃一個當廚子的。這人聽說是服務于一個共產黨的屋里。被捕后,叫他供認,其主人究竟所做何事,他卻一口咬定不知道,結果便同犯著共黨的嫌疑。這事究竟如何,無從證實,或者他另有罪案,也未可知。*空青:《東拉西扯說南方》,天津《大公報》1927年7月15日,第6版。
其社評非常形象地說明了國民黨審判的主觀性、隨意性。“共產黨”等于“反革命”已經成為國民黨的判定標準,而他人則任意地把這“反革命罪”強加于人。根據這一邏輯,國民黨對共產黨之定位走向了偏激:“非友即敵”。國共已經不能共享同一空間。
與國民黨的思想行為一致,國民黨員至少從表面上服從黨的思想意志,對共產黨進行大肆攻擊,否定共產黨的革命思想和國民革命斗爭,宣揚國民黨的思想。分共后武漢國民黨征集的黨員登記表顯示了這一情況。從其眾多的登記表信息看,幾乎所有的國民黨員都對共產黨和共產主義展開了大反擊。諸如從事學生運動的員行三,他自承當初加入國民黨是因為“五卅后因本黨確能代表人民利益”。他不敢承認共產黨確乎代表工農利益。關于“共產主義之見解”,他認為“中國社會階級既未分明,主張階級斗爭結果必達亂斗現象,其革命絕無成功之希望”。至于“共產黨陰謀消滅本黨之意見及感想如何”,他不無辱罵之詞,言“可鄙可惡的毒謀狗黨還配稱為政黨嗎”。*《中執會頒發服務黨部及政府機關職員登記表》(1927年8月),五部檔案,檔案號4161,臺北黨史館藏。從事工農運動的國民黨員包括青年國民黨員同樣如此回答。陳桴航之登記表具體回答了這一問題。(詳見下表)
從其回答可看出,與國民黨的基調一致,他否定了共產主義在中國的可行性,貶斥共產黨在國民革命中的作用和地位,視共產黨為國民黨的革命對象。這是國共分裂后一般國民黨員的公開回答。其情況表明,國民黨員不得不跟隨國民黨的思想,與共產黨劃清界限。國民黨員無一例外的“統一口徑”是否能真正收到實效,尚屬疑問。不管如何,國民黨已經在黨員心中播下了“敵對共產黨”的思想種子。
2.共產黨進行蘇維埃革命的思想必然
國民黨對共產黨的武力進攻以及對共產黨思想上的壓制,使共產黨極為憤慨。既在武力也在思想上與之對抗,成為符合共產黨革命理念和革命道義的必然之舉。國共對立后,在革命思想方面,共產黨始終強調階級斗爭,且堅持獨立領導階級斗爭,為此,以階級斗爭為核心內涵的蘇維埃革命自然成為符合其理念的選擇。國民黨由此也成為蘇維埃革命中的革命對象、共產黨的敵對階級——大地主大資產階級。

陳桴航黨員登記表(1927年8月20日)
(資料來源:《中執會頒發服務黨部及政府機關職員登記表》(1927年8月),臺北黨史館藏,五部檔案,檔案號4161。)
在這一革命道路轉變過程中,共產國際、聯共(布)起了最為重要的引導作用。它們思想的轉變,與其對國民黨認識的深化密切相關,也與中共對國民黨在感情上的認知和思想上的分析不謀而合。1927年8月8日,斯大林召開聯共(布)中央政治會議,給共產國際駐華代表羅米納茲和加侖發出電令:“關于蘇維埃的最近指示是這樣:發動國民黨左派群眾起來反對上層;如果不能爭得國民黨,而革命將走向高潮,那就必須提出蘇維埃的口號并著手建立蘇維埃;現在就開始宣傳蘇維埃。”*《聯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第11號(特字第97號)記錄》(1927年8月11日),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7卷,中央文獻出版社2002年版,第18-19頁。8月18日,他再次做出中國革命問題的指示,認為“如果國民黨革命化在實踐上毫無指望,同時出現新的巨大的革命高潮,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建立蘇維埃”*《聯共(布)中央政治局會議第120號(特字第98號)記錄》(1927年8月18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7卷,第21頁。。9月27日,斯大林再次就中國蘇維埃革命發表講話,提出:“如果說以前在國民黨興盛時期,沒有立即成立蘇維埃的有利條件,那么現在,當國民黨人因為勾結反革命而聲名狼藉、威信掃地的時候,在運動取得成功的情況下,蘇維埃就能成為而且事實上就要成為把中國工人和農民團結在自己周圍的基本力量。誰來領導蘇維埃呢?當然是共產黨人。”*《斯大林在共產國際執行委員會和監察委員會聯席會議上的講話》(1927年9月27日),《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檔案資料叢書》第7卷,第92-93頁。在斯大林看來,共產黨在國民黨走向反動即鎮壓工農運動、反對階級斗爭之后,必須徹底放棄國民革命,走共產黨自己的階級革命道路,即與蘇俄一樣實行蘇維埃革命。
基于對國民革命的不可行性、階級斗爭的必要性等方面的深刻認識,中共較快地接受了共產國際、聯共(布)的指示。1927年9月19日,中共中央正式通過決議,公開宣布放棄“左派國民黨的旗幟”,并正式將“組織蘇維埃”作為自己的中心任務。10月23日,中共中央發表宣言指出:中國革命的任務是“統一中國,造成新中國——工農勞動貧民代表會議(蘇維埃)的中國”*《中國共產黨、中國共產主義青年團反對軍閥戰爭宣言》(1927年10月23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第392、393頁。。次日,中央第13號通告指出,今后革命的任務,“應當明顯的確定是要創工農貧民的革命獨裁的政權——蘇維埃的政權”*《中央通告第十三號》(1927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3冊,第403頁。。至此,在共產國際、聯共(布)的指導下,共產黨徹底放棄了國民革命旗幟,確立了蘇維埃革命的方針,與國民黨徹底決裂。
自此,在蘇維埃革命的框架下,共產黨開始獨立領導階級革命。在其階級理論邏輯下,國民黨代表官僚資本家及其封建勢力的利益,共產黨必須消滅它,才能夠解放受壓迫的工農階級。為此,1927年底1928年初,共產黨領導的武裝暴動此起彼伏。1928年1月20日,共產黨發表了《宣布國民黨為國民公敵宣言》,標志著共產黨同樣公開把國民黨視作敵人。其宣言書昭告:
國民黨與共產黨破裂,國民黨與一切工農民眾破裂,就是背叛革命,這種結果一定是使國民黨變成帝國主義和資本主義的走狗,變成新軍閥的工具。……中國共產黨宣布國民黨是國民的公敵!國民黨是中國一般工農貧民兵士群眾的公敵!國民黨和北方軍閥已經是同樣的反動勢力——維持帝國主義統治的力量!*《中國共產黨宣布國民黨為國民公敵宣言》(1928年1月20日),《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4冊,第67-69頁。
顯然,在共產黨看來,國民黨已經不再是革命政黨,它已經成了共產黨的革命對象。依據這一思想,國民黨已經不可能再成為共產黨的革命盟友,兩黨處于階級對立的位置。
總而言之,國共分裂之后,兩黨對自己的革命思想進行了重新整理,在此基礎上,進行了革命道路的再次選擇。作為主動結束國共合作的一方,國民黨首先否認了共產黨在國民革命中的作用,剝奪了它對國民革命的領導權,并反對階級斗爭在國民革命中的實施。為此,國民黨雖然繼續堅持“國民革命”道路,但因革命思想的日益保守,已經不復國共合作時期的革命性。與之對應,共產黨基于對國民革命階級性的堅持和對國民黨反動性的認識,與國民黨一樣,也徹底放棄了國共合作式的國民革命道路。在此思想邏輯下,共產黨選擇了蘇維埃革命道路,以獨立領導階級革命。從共產黨對革命道路的選擇來看,它始終保持了政黨的階級性。面對國共合作分裂的客觀現實,中共清醒地認識到階級革命不可能在國民黨領導的國民革命中實施,唯有共產黨自己才能領導工農群眾進行階級斗爭。為此,放棄國民革命,實施蘇維埃革命,是其思想轉變的必然選擇。
責任編輯:魏烈剛
Exploring the CPC's Thoughtful Choice of Soviet Revolutionary Roa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teraction of the KMT and the CPC
Yi Fenglin
The change of the CPC's revolutionary road from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to the Soviet revolution was not just forced by the real environment, but mainly implie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PC's revolutionary thought. Since the KMT-CPC cooperation, the two parties' convergent understanding of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began to split. Because of different attributes of party and revolutionary theories, the two parties made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of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Taking the class struggle as the center, the two parties' national revolutionary ideas were gradually diverged; and thus their national revolution road divided gradually. Thereafter, the two parties successively abandoned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road based on the KMT-CPC cooperation, and reselected their own revolutionary roads. For the Communist Party, its choice of the Soviet revolutionary road closely related to serious divergence of the KMT-CPC national revolutionary ideas, unsustainability of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road and its persistence of the class struggle, etc.
the CPC; the National revolution; the Soviet revolution; the KMT
10.16623/j.cnki.36-1341/c.2016.05.011
易鳳林,女,江西省社會科學院副研究員,歷史學博士。(江西南昌330077)
江西省社會科學院理論創新課題“從國民革命到工農革命——中共革命道路的偉大轉折”(15CX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