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明明 曾耀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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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區貧農團的權能演變及其與蘇維埃關系考察
江明明曾耀榮
提要:蘇區時期,中共為利用貧農團來改造出現種種問題的蘇維埃,授予了貧農團很大的權能。但貧農團卻因此和蘇維埃之間產生矛盾并有取代蘇維埃的傾向,中共于是又出臺法令限制貧農團的權能。此后,盡管在實際的查田運動中貧農團權能依然很大,但法理上中共一直堅持蘇維埃對貧農團的領導。二者關系的演變一定程度上體現了當時中共對政府與社會組織關系的認識過程。
蘇區;貧農團;蘇維埃;中國共產黨
蘇區時期,中共在建立蘇維埃政權的同時,也大力發展社會組織,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貧農團。貧農團在政權的鞏固、根據地的建設以及戰爭的動員和支援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然而貧農團作為蘇區時期的重要社會組織,卻未引起學術界的足夠重視,相關學術成果也相對較少*就筆者所見,專門論述蘇區時期的貧農團的論文和專著尚未出現,很多論文和著作都只是將蘇區時期的貧農團作為論述的一部分。有代表性的如李永芳《近代中國農會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8年版)在“蘇維埃區域的農會組織”這一節中提及貧農團;鄭運成《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貧農團研究》(河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將蘇區時期的貧農團和延安時期的貧農團放在一起考察;陳小臘《土地革命時期中共領導的農會組織研究》(浙江農林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則將土地革命時期的農民協會和貧農團并列研究;陳小臘、許杰《土地革命時期中國共產黨在鄉村的社會動員——以農民協會和貧農團為例》(《延安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6期)論述了土地革命時期農民協會和貧農團在社會動員方面的作用;劉長江《淺析川陜蘇區群團組織與蘇維埃政權的鞏固》(《重慶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馬建堂《論川陜蘇區時期的群眾組織》(《四川文理學院學報》2015年第3期)則是將貧農團和其他眾多群眾組織放在一起考察。,而這其中尤其缺乏對貧農團的權能演變及原因的深層考察。*何友良《權能分擔與社會整合——國家與社會視野下的蘇區社團》(《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從國家與社會的視野考察了蘇區社團的權能,其中對貧農團有所論述,對本文啟發甚多。貧農團的權能經歷了怎樣的演變?演變過程中和蘇維埃有無沖突?中共如何解決這些沖突?最后實際效果如何?這些都是本文擬解決的問題。
蘇維埃是起源于俄國1905年革命的政權組織形式,中共在建立革命根據地后將蘇維埃移植過來,先后建立了縣、區、鄉等各級蘇維埃政府,其下設立多個機構,由代表會議選舉蘇維埃政府成員,負責本轄區的政治、經濟、軍事等各方面的建設。按中共的設想,在蘇維埃區域內,所有年滿十六歲的男女,除了剝削者、宗教徒和反革命,均有選舉權和被選舉權。“工農兵蘇維埃是工人農民兵士的政權機關,一切行動都要根據工人農民兵士及其他貧民利益去決定,同時對小資產階級的利益不加妨礙”*《蘇維埃組織法》(1929年8月),江西省檔案館、中共江西省委黨校黨史教研室編:《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頁。,也就是說蘇維埃有廣泛的代表性,應確保勞苦民眾的利益。
但在實際運作中,蘇維埃政權卻存在種種問題,最為突出的情況就是混進了大量的地主富農分子,出現較為嚴重的官僚主義作風和秘書專政的現象。早在1929年,巡視湘贛邊蘇區的楊克敏就對蘇維埃的工作提出批評,認為小地主富農混入各級機關,操縱把持蘇維埃,在分田等事情上,使蘇維埃明顯違背貧農利益,且秘書專權專事,也所在多有。*《楊克敏關于湘贛邊蘇區情況的綜合報告》(1929年2月25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第50頁。1930年贛西南特委也發現當時“如興國工農兵代表大會時有人(同志)主張要保護土豪劣紳,西區代表大會有人公開反對分田,這是極明顯的事實。同志們!我們要特別注意防止地主富農的領導。蘇維埃就絕對不許地主富農當選呀?黨員有代表地主富農思想的更要堅決的同他斗爭”*《贛西南特委通告列字第十三號》(1930年6月12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中,第206頁。。川陜蘇區同樣如此,“各級蘇維埃內面混進了許多地主富農和發財人走狗等分子”。張國燾還列出了地主富農混進蘇維埃的幾種辦法:“第一,就是隱瞞成分,冒充窮人來混進當蘇維埃主席或委員。第二,如果不好冒充,就由發財人找幾個能干的熟人做事的窮人來混入蘇維埃。第三,混到蘇維埃內面來當文化委員或秘書,利用他們職權的便利來把持蘇維埃,形成秘書專政。”地主富農混進蘇維埃之后,就利用各種辦法阻礙土地革命,“因此平分土地和改造蘇維埃是最重要的任務”。*國燾:《平分土地和改造蘇維埃》,原載《蘇維埃》第11期(1933年10月30日),西華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等編:《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資料集成》下,四川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1542-1543頁。至于蘇維埃的官僚作風問題,則當時的機關報《紅色中華》中不乏記載。*參見《反對浪費嚴懲貪污》,《紅色中華》1932年3月2日,第6版;《反對散漫與腐化的蘇維埃政府》,《紅色中華》1932年5月25日,第8版。有的地方甚至出現了“蘇維埃主席是富農,就亂沒收中農,拴打工作人員”*《蘇維埃主席是富農,就亂沒收中農,拴打工作人員》,原載《蘇維埃》第8期(1933年10月3日),《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資料集成》下,第1528頁。的情況。因此,“目前改造政府工作的路線,徹底改造政權機關組織,加強政府工作能力”*《贛西南工作綜合報告》(1931年),中央檔案館、江西省檔案館編:《江西革命歷史文件匯集一九三一年》,1988年內部版,第263-264頁。,是中共最主要的工作之一。
在這一背景下,建立貧農團這一蘇區的群眾組織*很多學者認為農民協會是貧農團的前身,如何友良:《蘇區制度、社會和民眾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2年版,第160頁);賈可卿:《政權:人民共和國的雛形》(江西高校出版社2009年版,第64頁)。筆者以為這是不符合歷史事實的。何友良先生糾正了這一觀點,認為二者之間并無內在聯系。(何友良:《權能分擔與社會整合——國家與社會視野下的蘇區社團》,《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第65-66頁)筆者以為從二者的性質上更能說明這一點。農民協會是權力機關,中共曾有“一切權力歸農會”的口號,后來農民協會的主要任務是組織農民暴動。以農協為基礎成立了整合各種革命力量的革命委員會,由革命委員會建立政權,向蘇維埃過渡,最終農民協會和革命委員會都在蘇維埃成立之后被取代。因此,農協和革命委員會有臨時政府的性質,并指揮武裝。而貧農團則是蘇維埃領導下的一個社會團體的組織,從性質上看,二者絕不可等同。但另一方面,正是由于農民協會被蘇維埃取代了,因此需要建立新的代表農民的社團組織貧農團來維護農民的利益。來做蘇維埃的堅強柱石,被中共提上了議事日程。不僅如此,當時共產國際也建議蘇區成立和發展貧農團。1930年共產國際做出指示,認為與蘇區的土地革命密切聯系的一個任務就是要組織貧農團,進而團結中農,確保蘇維埃政權的措施有利于貧農和中農。*《共產國際執委政治秘書處關于中國問題的決議案》(1930年6月),人民出版社編:《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3),人民出版社1979年版,第217頁。隨后在同年8月底9月初,中共中央已在文件中提及以鄉為單位建立貧農團。*《加緊準備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工作(中共中央通告)》(1930年9月23日),江西省委黨史研究室等編:《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2),中央文獻出版社、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1094頁。10月,中共在《中央政治局關于蘇維埃區域目前工作計劃》中,對貧農團進行了定性:“貧農團應當在共產黨領導之下發起,它是一種社會團體的組織,與雇農工會同成為鄉村蘇維埃政權的柱石。”其成員應包括貧農、雇農、苦力及鄉村其他工人,其組織只限于鄉村兩級。*《中共中央政治局關于蘇維埃區域目前工作計劃》(1930年10月24日),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1921-1949)》第7冊,中國文獻出版社2011年版,第603頁。由此可見,建立貧農團的最初設想就是發揮其作為貧農組織的作用,確保蘇維埃政權沿著正確的方向前進。隨后,在黨和蘇維埃的指導下,蘇區廣泛成立了貧農團。
那怎樣改造蘇維埃呢?按照中共的設想:一方面“要將各級蘇維埃政府中,對革命動搖的富農分子排除出去,一方面增加工人成分,加強無產階級之革命領導”。“蘇維埃政府是工農勞苦群眾自己的政權機關,工農群眾要起來參加自己的政權,督促各級蘇維埃工作,反對蘇維埃人員官僚化、腐化。”*《閩西蘇維埃政府為擴大斗爭告閩西群眾書》(1930年5月8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91頁。“加緊工會、貧農團的工作,建立蘇維埃政權的柱石,使蘇維埃有了廣大群眾的擁護和監督,方能肅清一切官僚腐化脫離群眾的現象,堅決洗刷這些官僚腐化脫離群眾的份子出蘇維埃的機關。”*《鄂豫皖第二次蘇維埃代表大會給皖西北特蘇的指示信》(1931年7月),河南省稅務局等編:《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工商稅收史料選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17-218頁。很明顯,中共是想利用工農勞苦群眾的力量來改造蘇維埃。而鄉村的貧農團,其成員既有貧農,又有代表無產階級的雇農,正是最能代表工農勞苦群眾的社團組織,當然要發揮重要作用。
貧農團的結構非常簡單,只有鄉村兩個等級。由少數雇農或貧農發起貧農團,然后介紹其他雇農、貧農加入。在形成一定規模后召開全鄉貧農大會,為最高權力機關,由其選舉干事會,負責全鄉貧農團閉會后的日常事務,再在各村按規模設立個數不等的貧農小組,設組長負責日常事務。遇有重要事務則干事會或組長均可召集會議進行協商解決。最初,貧農團的實際工作范圍非常寬泛,初期關注的問題主要集中在鞏固和發展蘇維埃政權、執行蘇維埃法令、對蘇維埃工作提意見、監督蘇維埃工作和經濟收支、培訓干部參加蘇維埃,其次則是推進土地革命、幫助擴大紅軍、肅清反動派、組織合作社、宣傳以及領導青年和婦女參加革命等常規性工作。*《湘贛邊蘇區貧農團暫行組織法》(1931年8月28日),《湘贛革命根據地》黨史資料征集協作小組編:《湘贛革命根據地》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年版,第89-90頁。
盡管工作范圍寬泛,貧農團實際權力的大小其實取決于其與蘇維埃之間的關系。為了改造蘇維埃,中共授予貧農團很大的權能,尤其是制約蘇維埃的權能。中共前期的文件中明確規定:“1.貧農團應受鄉村蘇維埃政府的指導。2.貧農團有經常討論蘇維埃工作意見提交蘇維埃討論執行之權。3.貧農團有經常監督蘇維埃工作和經濟收支之權。4.貧農團應號召全體會員執行蘇維埃一切法令。5.貧農團有提出自己的后(候)補名單參加蘇維埃政府之權。”*《湘贛邊蘇區貧農團暫行組織法》(1931年8月28日),《湘贛革命根據地》上,第90頁。從中我們可以看出,第一、第四條表明貧農團應服從蘇維埃的指導,執行蘇維埃的法令。而其余的三條則表明了在此前提下貧農團所擁有的權力,這些權力包括討論蘇維埃的工作、提交自己的意見,監督蘇維埃的工作以及財政,提出自己的政府工作候補人名單。這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貧農團有權選派自己的成員加入蘇維埃。綜合來看,貧農團一方面通過討論和監督,可以將蘇維埃中的異己分子清除出去,轉變蘇維埃的工作作風;另一方面通過訓練干部和提出候補人員名單的權能,可以把成分好、能力強的工農積極分子充實進蘇維埃,從而實現對蘇維埃的改造。很明顯,這是完全符合中共改造蘇維埃的設想的。那么,在實際工作中的貧農團能達到如此效果嗎?
然而事與愿違,在授予貧農團寬泛的權能后,一方面貧農團確實對改造蘇維埃起了很大作用,如將大量的地主富農分子洗刷出蘇維埃,選舉大量合乎民意的貧農、雇農乃至中農進入蘇維埃,監督蘇維埃的工作,使蘇維埃政權取得民眾的信仰;*具體可見《加緊準備全國蘇維埃代表大會的工作(中共中央通告)》(1930年9月23日),《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2),第1094頁。但另一方面,其權能過大也導致了貧農團和蘇維埃之間經常爆發矛盾。最明顯的就是貧農團和蘇維埃成了兩個權力中心,一般的貧農雇農遇到問題,大多是找貧農團解決,而非蘇維埃。因為他們認為貧農團是自己的“家庭”,而蘇維埃是另外的“官府”。由此可見,這兩個權力中心,貧農團的權威明顯高于蘇維埃。這其中固然有蘇維埃自身不起作用的原因,但主要原因還是貧農團權能過大,壓制了蘇維埃。因此,雙方在各自權能范圍內處理同一問題時,往往產生激烈沖突。以反富農為例,貧農團“有時因反富農斗爭與當地蘇維埃有不同意見,該貧農團即說蘇維埃袒護富農等(這種事實也是有的)。蘇維埃即說貧農團侵占中農(這種事實也有)。一個多(要)斗,一個不要斗,在發生斗(沖)突時,多系蘇維埃負責人被貧農團捆打”*《關于湘鄂西具體情形的報告》(1932年12月19日),中央檔案館等編:《湘鄂西蘇區革命歷史文件匯集(1931-1934)》,1986年印行,第302頁。,蘇維埃可以說是毫無力量。在這種情況下,有些地方甚至“把貧農團來代替蘇維埃政權”*《政治決議案——中央蘇區第一次黨代表大會通過》(1931年11月),《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中,第315頁。,“其中有些代替了政府的職務,如瑞金武陽區的龍崗鄉,黃柏區的新莊、北村兩鄉,就有這種傾向”*《貧農團組織與工作大綱》(1933年7月15日),中央政府印發:《查田運動指南》,第25頁。。不僅如此,在農村中開會動員群眾,也以貧農團的會議最能吸引群眾,最能動員群眾,甚至連黨支部都比不上。可以說,貧農團在此權能范圍內成了最有力量的組織,與蘇維埃之間矛盾重重,甚至有取代蘇維埃的傾向。
其實,從中共授予貧農團的這些權能來看,在實際工作中必然會導致貧農團與蘇維埃產生矛盾。因為貧農團的這些權能加起來相當大,等于貧農團可以向蘇維埃提出自己的建議,蘇維埃通過后(貧農團有自己的候補人員參加蘇維埃,增加了建議通過的可能),貧農團可以自己執行。這就表明,在一定程度上貧農團可以架空蘇維埃,將自身打造成為第二政府或準政府,這就導致當時蘇區出現了貧農團代替蘇維埃的傾向。值得注意的是,中共在就貧農團和蘇維埃的關系制定規則時,忽略了一個重要問題,那就是假如雙方發生矛盾,即當貧農團反對蘇維埃的工作和法令時,該采取什么措施,蘇維埃又如何確保貧農團執行自己的法令。無法解決這個問題,則勢必會引起貧農團和蘇維埃政府之間互相指責,各執一詞,最終只能交付上級蘇維埃或黨組織裁決。
深入分析,我們可以發現,貧農團與蘇維埃的矛盾絕非僅僅是雙方的權能沖突這么簡單,這背后還有雙方所代表的利益之間的沖突。蘇維埃作為地方政府,代表著地方的整體利益,這其中固然有貧雇農的利益,但其出于對地方的穩定和發展考慮,也必須維護中農、部分富農以及小資產階級等其他民眾的利益。而貧農團作為一種社會團體的組織,且具有相對純粹的階級性,考慮更多的是自身的利益。貧農團是農民組織,但只限于貧農、雇農、其他工人以及最勇敢的游擊戰士,而將農村中的廣大中農排除在外。“它代表這些農民的利益,一切工作都是從本階級的利益出發,對于壓迫和剝削它的階級,貧農團是極端仇恨的。貧農團絕對禁止地主富農分子加入,中農也被擋在門外,最主要的成員是貧雇農,他們絕大多數沒有文化,素質偏低,這些特點使得貧農團與農村其他階層格格不入,具有嚴重的封閉性。”*陳小臘:《土地革命時期中共領導的農會組織研究》,浙江農林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4頁。因此,為什么貧農團會說蘇維埃袒護富農,蘇維埃會說貧農團侵占中農,就很好理解了。貧農團從自身利益出發,自然希望不僅要斗富農,侵占中農也未嘗不可,因為多斗多得,可以分得更多的利益。而蘇維埃則要維護中農的利益以求團結穩定,自然被利益得不到滿足的貧農團視為袒護富農了。
中共想利用貧農團改造蘇維埃,其用意固然好,但它只看到了通過授予貧農團權能以改造蘇維埃的一面,而未從政府與社會組織的關系角度著眼,看到這種權能授予其實是對政府與社會組織之間的合理關系的破壞。在理想情況下,政府和社團應當權能明晰,各有分工,雙方在獨立平等的條件下積極進行互動合作,共同促進社會的發展。而中共授予貧農團較大的權能,不僅能監督和討論蘇維埃的作為,甚至可以選派代表參加蘇維埃,這明顯破壞了雙方的獨立地位,更造成雙方的不平等。貧農團固然可以改造蘇維埃,但也會因自身權力膨脹,變成另一個代表性不如蘇維埃廣泛,但更有力量的權力中心。由此也導致實際運行中的貧農團出現和蘇維埃類似的問題。比如形式主義:“有些地方只簡單地宣布除掉地主富農中農以外,其余一切都是貧農團會員,由中共支部或鄉蘇指定一個貧農團主任,這樣該鄉就算有了貧農團的組織了。貧農團主任不曉得有幾多會員,也不曉得要做些什么工作,三四個月甚至半年不開會,只掛一個空名,這實際上等于沒有貧農團。”*《貧農團組織與工作大綱》(1933年7月15日),中央政府印發:《查田運動指南》,第25頁。不僅如此,正是由于貧農團權能過大,也吸引了大量的地主富農以各種方式冒充貧雇農鉆入。“因為在改造蘇維埃運動當中,不能首先很好的奠定蘇維埃柱石,使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第一步混進了革命團體,乘機滲進了蘇維埃政權內面來。”*《鄂豫皖第二次蘇維埃代表大會給皖西北特蘇的指示信》(1931年7月),《鄂豫皖革命根據地工商稅收史料選編》,第217-218頁。歐陽欽甚至批評中央蘇區的貧農團“對于怎樣去反富農怎樣去監督蘇維埃政權,怎樣在選舉運動中起作用,是沒有的”*《中央蘇維埃區域報告》(1931年9月3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上,第382頁。。由此可見,中共通過授予貧農團更大權能來改造蘇維埃,不僅使雙方產生矛盾,也使雙方各自的發展都受到影響。
面對貧農團與蘇維埃之間的矛盾,中共于1932年1月8日重新頒發了《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文件中承認“過去紅軍總政治部和其他黨部所頒布之貧農會章程和組織等,因有許多錯誤均不能適用”。此文件對貧農團的權能進行收縮,重點強調“貧農團的作用是贊助(絕不是代替)政府實現一切法令并且可以向政府建議一切與貧農雇農苦力工人有利益的意見”。這很明顯是針對過去貧農團在實際工作中有代替蘇維埃的傾向而做出的規定。與之前授予貧農團討論蘇維埃的工作以及提交自己的意見給蘇維埃討論執行相比,現在對貧農團向蘇維埃提意見建議規定了范圍,只能是“與貧農雇農苦力工人有利益的意見”。以前的“執行蘇維埃一切法令”,也變成了“討論蘇維埃政府一切法令決議切實實現的問題”,換言之,即將貧農團的權能由執行權變成了討論權。最重要的一點是,之前貧農團可以訓練干部參加蘇維埃政權,可以提出自己的參加蘇維埃政府的候補名單*《湘贛邊蘇區貧農團暫行組織法》(1931年8月28日),《湘贛革命根據地》上,第89-90頁。,而現在則只能“討論蘇維埃選舉。如何保障工人、雇農貧農、苦力當選,并必須吸收最好的中農參加的問題”。*《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1932年1月8日),《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3),第1974-1976頁。這里面固然有團結中農的考慮,另一方面,吸收中農參加蘇維埃,則勢必減少了貧農團的成員參加蘇維埃的人數,削弱了貧農團在蘇維埃中的影響。更值得注意的是,之前授予的貧農團監督蘇維埃的工作以及財政的權力,現在則只字不提。
不僅如此,貧農團具體的工作范圍也有所調整。上文的《湘贛邊區蘇維埃暫行組織法》中貧農團的工作范圍主要是通過監督、改造來促進蘇維埃政權的鞏固和發展,其次才是一般的土地革命、擴紅、肅反等常規性工作。而現在的《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則將貧農團的具體工作范圍也縮小了,雖然看起來有十項,但主要的都是如何發展生產、優待紅軍家屬、分配土地革命成果。而對蘇維埃的工作,沒有了監督和提意見的權力,只有常規意義上的選舉,并且要求多選舉中農,討論的也不是蘇維埃法令的正確與否,而是如何貫徹蘇維埃法令。*《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1932年1月8日),《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3),第1975頁。并且在規定完這些工作后,再次強調:“貧農團必須能經常注意到這些問題的討論,他才能不斷的有自己經常工作,而真正替貧農、雇農、苦力、工人謀得利益,但是一切關于要政府執行的問題,必須政府建議由政府決定執行,不得自己代替政府,只有這樣,才能發動貧農雇農團【結】中農環繞在自己周圍而成為蘇維埃的柱石。”*《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1932年1月8日),《中央革命根據地歷史資料文庫·黨的系統》(3),第1976頁。言下之意,貧農團現在應該專注于自己的本職工作,不能再超越權限,代替蘇維埃執行相關決策,這樣才是蘇維埃的好幫手。
總而言之,這份《貧農團組織及工作大綱》只給了貧農團在蘇維埃的領導下,通過討論和建議幫助蘇維埃實現法令的權能,較之前文件規定的貧農團的權能大為縮減。
盡管法理上對貧農團的權能加以縮減,確立了蘇維埃對貧農團的領導,但在實際運作中,貧農團往往突破界限,如貧農團在查田運動中就重新獲得了很大權能。蘇區開展查田運動,為保障貧農利益,其依靠的主要力量就是貧農團,“貧農團是查田運動中極重要的群眾團體。區、鄉蘇維埃要極力指導貧農團,洗刷其中的壞分子,吸引多數積極分子加入”*《中央政府關于查田運動的訓令》(1933年6月1日),《中央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79頁。。查田運動開展前夕,中共中央還特意讓毛澤東組織召開了“八縣貧農團代表大會”,毛澤東在會上做了長達10個小時的報告,充分說明了中共高度重視貧農團在查田運動中的重要性。正如毛澤東后來對查田運動進行初步總結時注意到的那樣:“在一切查田有成績的區鄉,貧農團是廣大發展了。”*《查田運動的初步總結》(1933年),陜西師大政教系、中共黨史教研室資料室編:《中共黨史教學參考資料》第2集下,第127頁。到1933年6月,湘贛省11個縣先后組織了貧農團87個,共計會員25783人。另據1933年9月湘贛蘇區的江西省對其16縣中10縣的統計,貧農團會員多達257078人,占貧農人口總數的35%左右。*王億祥:《從農民協會到蘇維埃:20世紀20、30年代中國農民革命的歷史發展》,贛南師范學院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第50頁。貧農團在查田運動中發展至鼎盛。
1933年8月24日中共湘贛省委印發的《怎樣進行查田運動》中特別指出:“貧農團應成為發動和深入查田運動最主要的群眾組織,必須在查田運動中來擴大貧農團組織,健全貧農團工作。”*《怎樣進行查田運動》(1933年8月24日),江西省檔案館選編:《湘贛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江西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480頁。在鄉查田委員會的11個委員中,貧農團代表和雇農工會的代表占6人以上,而雇農工會會員也會以雇農小組的形式加入貧農團,因此貧農團在查田領導機構中占絕對優勢。在檢舉揭發和調查對證隱藏的地主、富農,核定階級成分,執行土地財產的沒收分配等查田運動的幾乎整個過程中,都必須通過貧農團來完成。因此,在川陜蘇區,張國燾發表文章《貧農團的重要》,認為“貧農團不應當由蘇維埃來組織,更不應當由蘇維埃主席指派”,即希望貧農團擺脫蘇維埃的影響,因為當時中共認為蘇維埃中混進了大量的地主富農反對分子。因此查田運動中也要順帶“改造那些不健全的蘇維埃機關,使之能成為完全能夠代表工農利益的,并且有充分工作能力的蘇維埃”。而這一改造,“分為洗刷壞分子出蘇維埃去與積極吸引積極革命分子進蘇維埃來兩方面”。其中洗刷壞分子,需要在鄉一級組織檢舉委員會進行檢舉。在鄉檢舉委員會總共12人,貧農團人數最多,占5人。*《八縣區以上蘇維埃負責人員查田運動大會所通過的結論》(1933年6月),《湘贛革命根據地史料選編》下,第490-491頁。而吸引積極分子進蘇維埃,無疑也是在運動中表現最為積極的貧農團成員選中的可能性最大。不僅如此,張國燾此文更明確提出,貧農團成立后,在平分土地、查田、肅清反革命的同時,還要“改造蘇維埃,經常領導蘇維埃工作”,*國燾:《貧農團的重要》,原載《蘇維埃》第14期(1933年11月7日),《川陜革命根據地歷史文獻資料集成》中,第913頁。將貧農團放在蘇維埃之上。何友良先生認為這可能是因為當時中央和川陜蘇區通訊不暢*何友良:《權能分擔與社會整合——國家與社會視野下的蘇區社團》,《近代史研究》2014年第3期,第70-71頁。,其實這應該是當時整個的“左”傾環境使然。
需要注意的是,雖然查田運動中貧農團的實際權能很大,但從未明文寫進此時及以后的有關貧農團組織與工作的文件之中。1933年7月15日頒布的《貧農團組織與工作大綱》*參見鄭運成:《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貧農團研究》,河南師范大學2009年碩士學位論文,第31-34頁。雖然提到了查田運動,但主體部分與1932年的大綱基本一致。紅軍長征后,1936年2月頒布的《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西北辦事處關于貧農團的組織與工作大綱》*《中華蘇維埃中央政府西北辦事處關于貧農團的組織與工作大綱》(1936年2月8日),魏建國主編:《瓦窯堡時期中央文獻選編》上,東方出版社2012年版,第167-170頁。以及同年4月頒布的《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關于各種組織與工作大綱》中的“貧農團的組織與工作大綱”*《中共閩浙邊臨時省委關于各種組織與工作大綱》(1936年4月),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審委員會編:《南方三年游擊戰爭浙南游擊區》,解放軍出版社1993年版,第34-38頁。,則幾乎是照搬了1933年7月15日的《貧農團組織與工作大綱》,都是強調蘇維埃的領導,貧農團只有對關乎自身利益的問題有討論和建議權,但最終目的還是讓貧農團更好地幫助蘇維埃政府執行和實現相關法令。這說明中共吸取了早期因授予貧農團權能過大而導致其與蘇維埃對立的教訓,所以盡管在查田運動的實際運作中貧農團擁有很大的權能,但只是作為特別時期的特殊做法,不具備法理上的正當性,這就便于運動過后的控制和縮減。
貧農團作為蘇維埃的支柱之一,對贊助蘇維埃的工作、促進蘇區革命的發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面對蘇維埃的種種問題,中共企圖通過授予貧農團寬泛的權能來對蘇維埃進行改造。但貧農團在改造蘇維埃的同時,也因權能過大而與蘇維埃產生種種矛盾,不利于蘇區的發展。為此,中共不得不縮減貧農團的權能,使其服從蘇維埃的領導。其后盡管在實際情況如查田運動中,貧農團的權能再次擴大,但法理上中共一直確立了蘇維埃對貧農團的領導地位。
通過上述考察,我們可以發現,在蘇區時期,中共就開始應對以貧農團為代表的社團組織和以蘇維埃為標志的國家政權之間的關系問題:社團組織的權能和國家政權之間該如何界定,才能達到既有利于政權的鞏固,而同時又不侵犯政權的領導地位,與此同時還需保持社團的相對獨立性。蘇區時期中共通過理論和實踐上的探索,最終擺正了貧農團和蘇維埃之間的權能關系。當今社會,非政府組織(NGO)日益興起。如何處理這些民間社團與政府在權能界限上的關系,使雙方都能既不相齟齬,又使各自的作用最優化,重讀蘇區貧農團與蘇維埃關系的這段歷史,無疑是可以令人深思的。
責任編輯:魏烈剛
Investigation on Power Evolution of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 in the Soviet Area And its Relationship with the Soviet
Jiang MingmingZeng Yaorong
In the period of the Soviet Area, the Communist Party of China (CPC) wanted to make use of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 to transform the Soviet who had a lot of questions, so it gave the Corporation great power. However, this approach has made a lot of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 and the Soviet; resulting in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s tendency to replace the Soviet. Therefore, the CPC again issued decrees to limit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s power. Since then, though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 still had a lot of power in the actual land inventory movement, the CPC has been insisting the Soviet's leadership legally. To some extent, this change between them reflected the process of CPC's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government and the social organizations at that time.
the Soviet Area; the Poor Farmers Corporation; the Soviet; the CPC
10.16623/j.cnki.36-1341/c.2016.05.009
江明明,男,贛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與旅游學院2014級專門史碩士研究生;曾耀榮,男,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贛南師范大學中國共產黨革命精神與文化資源研究中心副主任,教授,歷史學博士。(江西贛州341000)
龍巖學院中央蘇區研究院2015年規劃課題“權能演變:貧農團與蘇維埃關系研究”(LS2015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