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林
這群年輕人原本沒有改變整個國家的雄心大志,他們只希望在缺乏活力而愈趨保守的這個國家,發出自己的聲音。
2015年12月6日,一個陰云密布的周末,氣溫驟降。位于東京市中心的日比谷公園聚集了4500多人,有學者和大學生,也有上班族和家庭主婦,還有幾位坐著輪椅的耄耋老人。
在公園西側露天音樂會堂的講臺上,日本共產黨黨首志位和夫正在義憤填膺地抨擊新安保法案,該法案由《和平安全法制整備法案》和《國際和平支持法案》兩個部分組成,一共涉及11部法律的修正案。盡管該法案于三個月前已在參議院正式通過,但民間的反對和質疑尚未平息。
“在野黨聯合起來,打倒安倍政權!”年過六旬的志位振臂高呼,掌聲和歡呼聲震耳欲聾。
臺下,24歲的大學生元山仁士郎正在一絲不茍地用攝像機記錄著這一切。作為這場集會主辦方、2015年轟動日本的反戰學生團體SEALDs(自由民主學生緊急行動)的主要成員,他的每個動作都十分嫻熟。
動員大會結束后,與會者分批向東京著名商業區銀座進發。此刻,右翼分子在場外拿著喇叭進行騷擾。持有警棍的警察早就嚴陣以待,一架直升機也隨即低空盤旋,準備保駕護航。
“安倍下臺,反對戰爭!”人們手持傳單,浩浩蕩蕩地出發了。
“我天生就是反戰分子”
談到SEALDs,無疑是2015年最受日本民眾關注的青年群體。
“你們是第一家采訪我們的中國媒體呢!”元山笑著對《鳳凰周刊》記者說。
作為該反戰學生團體的“新聞發言人”,他的身份其實是東京國際基督教大學的大四學生。
出生在沖繩的元山和本土人相比,濃密的眉毛和胡子成為其醒目標志。作為老資格成員,他完全沒有學生的稚氣,面對問題基本對答如流,講起并不久遠的歷史更是信手拈來。
“我天生就是一個反戰分子!”元山說,“從小祖父母和學校老師就常跟我講述沖繩島戰役,說世上沒有比戰爭更愚蠢的事了。”1945年進行的沖繩島登陸戰是美日兩軍在太平洋島嶼作戰中規模最大、時間最長、損失最重的一次戰役,當時,47萬的沖繩平民中有三分之一不幸罹難,相當一部分更被政府強迫“自殺殉國”。
二戰結束后,沖繩在美國統治之下修建了大量基地,直到現在仍然集中了日本75%的美軍基地。元山的老家距離普天間——被稱為世界上最危險的美國海軍陸戰隊基地僅有幾百米遠。由于每天戰機轟鳴,他基本無法看電視和寫作業。
元山2011年高中畢業后來到東京,發現本土的日本人對沖繩基地問題知之甚少,而東京的天空也并沒有戰機掠過頭頂。此刻他猛然意識到,日本的安全靠美國擔保,而其代價卻是由沖繩來付出。
彼時九級大地震突襲日本東部,福島核電站問題也引起恐慌。在元山看來,基地問題和核電站問題在本質上頗為相似——政府總在撒錢宣傳神話,譬如基地是為了國家的安全而存在的,核電站是為了實現經濟發展而建立的,但到了關鍵時刻,真正重要的信息卻被隱蔽起來。
帶著這些疑問,元山開始關心政治,除了翻閱相關書籍,他還組織起各種時政議題的研討會。通過這些渠道,他遇見了志同道合的年輕人。
比起元山,小伙伴們的經歷更顯“傳奇”。SEALDs靈魂人物奧田愛基出身于基督教家庭,父親是當地著名牧師。奧田家曾幫助過650多個流浪漢,以至于他每天都能看到陌生面孔。父親則告訴他:“這些都是你的家人。”
另一位牛田悅正,祖父是只剩下三根手指的黑社會成員,父親是輸得傾家蕩產的賭徒。而由于父母早年離異,后來父親去世后,牛田成了一個孤兒。
上了大學后,元山就和這些人成天“混”在一起鉆研政治,抒發理想,沒想到最后搞出了一個震驚全國的SEALDs。
從“占領華爾街”借來口號
2013年12月,在首相安倍晉三的大力推動下,日本通過了《特定秘密保護法》——這部法律旨在嚴懲包括公務員和記者在內的泄露外交、防衛等領域國家機密行為。
對很多日本人(尤其是知識分子)來說,這意味著將侵害國民的知情權,政府很有可能剝奪言論自由。對此,元山和友人們在2014年2月成立了反秘密保護法的學生組織SASPL(Students Against Secret ProtectionLaw)。當時的每次抗議活動大概有五六百人參加。
一年后他們卻發現,更嚴重的問題還在后面——安倍政權正一步步緊鑼密鼓地推行的新安保法案,最終將解禁集體自衛權。這意味著即使沒有直接受到攻擊,只要與日本有密切關系的國家遭到武力攻擊,日本就可以反擊;同時,自衛隊的活動范圍也從周邊區域擴大到全世界。
經過半年的準備和學習,SEALDs于2015月5月橫空出世,意為“自由和民主主義的學生緊急行動”。他們標榜自由和民主,尊重憲法,但更主要的是將“槍靶子”對準安保法案。每逢周五,他們都會利用Line和Faceb00k等社交媒體,發動在校大學生在國會前舉行聲勢浩大的示威游行。
在日本,示威游行并不罕見,但SEALDs的口號是要讓所有參與者覺得——原來示威也可以很酷!
他們從YouTUbe下載四年前美國“占領華爾街”運動的視頻,不斷模仿并且運用于實際——游行時播放頗具節奏感的音樂,采取說唱的方式高喊反對口號“Tell me what democracy looks like”,同時跟著節奏不停擺動身體。
這種嶄新的方式起先十分拉風,但隨后有人提出,英語發音對日本人來說太難了。于是團員開始琢磨,如何將這句話進行“本土化”改造,讓大家喊起來朗朗上口。最后,他們將這句話改編成一唱一和的形式:
“民主主義是什么樣的?”
“民主主義就是這樣的!”
據元山解釋,“這樣的”其實是指示威這種形式也是民主的一種表現形式。“當初很多選民支持自民黨,是因為他們的經濟政策而非支持安保法案,現在自民黨議員用權力通過安保法案,選民卻束手無策。我們要傳播的是,這種議會制民主是帶有局限性、欺騙性的。”
此外,他們也會用年輕人喜愛的口吻說:“今天來這里之前我一直在考慮要穿什么樣的泳衣,戴什么樣的假睫毛!這樣的我也有權對政治發出自己的聲音!”
向國內外媒體傳播信念
通過對社交媒體的嫻熟運用,加上幽默、個性化的語言,年輕人的號召力很快顯現出來。剛開始參加示威的只有幾百人,沒過幾周就超過了兩三千人,等到7月眾議院通過法案前,響應者已經過萬。
與此同時,SEALDs的勢力范圍也從東京輻射至東北、關西和沖繩等地,連民主黨等在野黨政治家、憲法學者乃至知名演員也前來助陣。一些中老年人、高中生和家庭主婦還仿效他們成立了“Middles”、“Olds”、“MAMA demo”、“T-ns SOWU”等反戰組織。
逐漸地,一向將政治視為聊天禁區的同學開始向元山請教安保法案的問題,一些從來不談政治的朋友甚至跟著他去國會游行了。最讓他感動的,是一位老人在給SEALDs捐款時說:“我原本對政治沒有任何興趣,但通過你們,我看到了一種可貴的勇氣。日本之所以會變成這樣,作為長輩的我們負有很大的責任。希望你們加油!”
日本知名學者、《日本邊境論》作者內田樹也對這群年輕人表示贊賞:“這個夏天,和平主義和立憲民主在發生瓦解的同時,也正努力獲得重生。我想在這一決定性轉折點,潮流一定會改變。”
隨著SEALDs知名度的提高,元山也感受到來自外部的壓力。“有一些朋友對我冷眼相待,覺得我是激進派,或者是支持共產黨的狂熱分子。”一些自民黨議員也開始針鋒相對地批判說:“有些年輕人不想去打仗,這種主張是很極端的利己主義,這是日本戰后教育的失敗。”
SEALDs的中心人物奧田甚至收到威脅信,說將殺死他和其全家。為了保護他,警方不得不在其大學配置了警力。
為此,元山和奧田等人開始接受日本各大媒體和BBC、CNN等海外主流媒體的專訪,以便讓外界了解他們的真實動機——做自己可以做的,反對日本走上戰爭道路。他們渴望通過一切手段喚醒日本民眾的政治意識,并呼吁年輕人去投票。
向臺灣“同行”取經
對于政治觀察家而言SEALDs無疑是值得研究的對象。在日本,“學生運動”可以說是一個久違的詞匯。
日本真正稱得上有規模的學生運動,可追溯至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反對《新日美安保條約》的斗爭。1960年修訂的《新安保條約》提出了日美“共同防衛”的主張,即美國保護日本的同時,日本也應該保護駐日美軍。
由于擔心國家會再次卷入戰爭,當時的日本大學生開始了大規模的抗議活動,最終引發安倍外祖父岸信介內閣的倒臺。然而,其間由于左翼學生派系勢力內訌而產生暴力,進而引發流血沖突事件。彼時,元山的父母是琉球大學的學生,由于看到左派學生的過激行為,他們對學生運動產生厭惡情緒,繼而遠離政治。
不過,作為大學老師的父母最終沒有反對元山加入SEALDs。“但學費是他們出的,我參加活動的前提條件是得把學習排在第一位,所以我從來不翹課,學分也照樣得拿。”元山笑著強調。
想成為SEALDs的成員手續很簡單——游行之后加入LINE的群就可以了。這種虛擬管理使SEALDs跨越國界,一些在海外的日本人也能加入其中。
SEALDs成員之間分工明確,包括設計班、示威班、活動班、內容制作班、國際班和對外宣傳班等。一月一次的例會,除了商量整體的運營方針、通知活動之夕卜,每個班還會進行演講。
各個班負責人被稱為“副司令官”,但是并沒有司令官——據介紹,這是因為墨西哥薩帕塔民族解放運動組織的領導人馬科斯說過:“真正的司令官屬于人民。”該組織發源于墨西哥最貧窮的恰帕斯州,其成員認為自己為土生印第安人的權利而戰斗,以反抗五百年來的西班牙帝國主義,被認為是第一個后現代主義革命。
SEALDs還積極和臺灣“太陽花”運動的學生聯系。對于這些海外勢力,元山表示一直很崇拜他們,但一起喝酒唱歌后才發現,對方也是普通學生,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他們給了我很大的信心,既然他們能做,為什么我不可以?”
元山曾好奇地詢問對方是怎么占領“立法院”的,沒想到得到的回答十分簡單——和警察互推,強行突破警察建立的防線。“可惜這在日本不太現實,輿論也不會接受六七十年代那樣的任何帶有暴力的運動。”
將力氣投入參議院選舉
2015年8月30日,12萬人形成的汪洋大海將日本國會淹沒其中,人們強烈要求安倍首相下臺。據日媒報道,當天日本全國300多個地方舉行了集會——這標志著反對安保法案運動達到最高潮。
9月18日,SEALDs成員與數萬名選民在國會外繼續抗議,不時用手機觀看國會內部最新的實況轉播——參議院對安保法案進行最終表決。19日凌晨,盡管在野黨殊死抵抗,自民黨和公明黨以占大多數席位的優勢通過新安保法案。由此,日本專守防衛的安全保障政策發生重大轉折。
在最后的演講中,奧田動情地說:“希望我們一生都記住今天的呼喊。”只可惜,SEALDs仍然沒能改變政治運行的軌跡。
“你不會覺得失落嗎?”《鳳凰周刊》記者問。
“沒有,一丁點兒都沒有。我們才成立半年多,全世界都在關注我們,你不覺得這是件很厲害的事情嗎?”元山自豪地說,“越來越多的人會因為我們的活動意識到,議會的多數表決并不是民主的全部。”
一晃三個月過去了。為了改變安倍率領的自民黨一黨獨大、在野黨勢單力薄的局面,SEALDs開始將力氣投向下個目標。
元山和他的伙伴們正在密集地和民主黨、共產黨、社民黨等在野黨的關鍵人物會面,請求他們在2016年的參議院選舉時在各個選區中共同推出一位候選人,避免無效競爭,以集中選票讓自民黨議員落選。但同時他們也做出決定——參議院選舉后將解散SEALDs,因為很多人大學畢業后就要為自己的前途奔波了。
至于未來是否會選擇從政,元山很堅決地搖了搖頭:“我很討厭政治家,一旦你屬于某個政黨或者組織,有些正確的話你就不能說了。”
元山們原本就沒有改變整個國家的雄心大志,他們只希望在缺乏活力而愈趨保守的這個國家,發出自己的聲音而已。說完這句話時,日比谷公園的楓葉正鮮紅如火,銀杏葉也宛如一只只金黃色的蝴蝶飄飛于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