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文彪
五問“互聯網”
——對當前浙江互聯網經濟的幾點認識
明文彪
面對日益嚴峻的經濟形勢,既要清醒認識“互聯網泡沫”問題,更要客觀評價“淘寶不死、實體必亡”這樣的觀點。要加速運用互聯網思維推動政府改革發展,在更寬闊視野上促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習近平主席在烏鎮互聯網大會上曾言,“世界因互聯網而更多彩,生活因互聯網而更豐富”。對浙江而言,本輪互聯網創業創新之所以快速起步,與其長期形成的“輕工業+小商品”的結構密不可分。面對日益嚴峻的經濟形勢,我們既要清醒認識“互聯網泡沫”問題,更要客觀評價“淘寶不死、實體必亡”這樣的觀點。要加速運用互聯網思維推動政府改革發展,在更寬闊視野上促進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
對于互聯網為何能夠率先在浙江崛起,且發展得這么好,目前有三種代表性觀點。第一種觀點認為,浙江信息網絡基礎設施良好,老百姓信息消費能力較強,為互聯網產業的蓬勃發展提供了技術先機和產業空間。第二種觀點認為,阿里巴巴誕生于浙江,除了本身成長為巨大的商業帝國外,從阿里巴巴走出的一批創業奔夢者為浙江經濟的升級改造拓展出嶄新的商業領域。第三種觀點認為,富有激情的創業生態體系與浙商精神,過去創造了膾炙人口的財富增長奇跡,現在又為新時代的互聯網創業提供了良好土壤。
粗看一下,上述觀點似乎都有道理。但第一種觀點過分強調了硬件和客觀因素的作用,實際上浙江的信息網絡設施水平不如北京和上海;第二種觀點過分強調了單個企業的影響力,實際上深圳擁有騰訊、華為,北京誕生了百度、小米、京東;第三種觀點揭示了浙江模式的精髓,但卻有個疑問無法解釋,那就是為何在2003年至2013年的十年間,浙商企業家習慣于“投機”而非“創新”?
筆者認為,浙江引領中國互聯網的關鍵原因,是浙江長期形成的“輕工業主導+小商品交易”市場結構,恰好適應了互聯網面向千家萬戶的需求。
浙江經濟起步于農村工業化和短缺消費品生產,在較長時期內都是輕型工業結構的典型省份。2004年開始,浙江重工業在工業結構的地位快速提升,重工業比重開始超越輕工業,目前已經超過60%。但“重工不重”特征十分明顯,即重工業中基礎原材料產業比重較低,相當部分為輕小型的金屬、機電加工業。在此基礎上,由于長期的輕工結構,浙江的各類商品市場特別是小商品市場率先繁榮起來。這為電子商務在浙江的遍地開花創造了先機。
這個“輕工業主導+小商品交易”的市場結構,直接帶來兩個結果。一方面,浙江“錯失”了重化工業趕超發展的先機,2004年以后固定資產投資急劇萎縮;另一方面,輕工業主導的產業結構正好在消費主導的今天,發揮了優勢。當前的“互聯網經濟”其本體依舊是紡織、服裝、電器等輕工業。相比較而言,重化工業與“互聯網”的聯系則要弱得多。數據顯示,重慶的汽車產業、廣東的消費品生產較為穩定,而重工業比重較大的一些西部省份以及東北三省工業下行壓力較大。
需要指出的是,民營經濟和浙商精神實際上也是“輕工業主導+小商品交易”這一獨特結構的產物。其原因在于,相對于重工業,輕工業普遍以中小企業、家庭作坊為主要形態,創業門檻低、資金回收周期短、藏富效應強,確保了許許多多小老板能夠從草根產生。這構成了互聯網創業在浙江率先崛起的群體基礎。
在互聯網高歌猛進的同時,諸如“淘寶不死、實體必亡”之類的言論如影隨形。的確,浙江專業市場和商業綜合體,以及背后依托的產業基地和集聚區,近年生意十分冷清,正面臨著嚴峻的過剩和轉型問題。但是,這是互聯網惹的禍嗎?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不妨先回顧一下美國的經驗。據美國商務部統計,1973-1995年美國勞動生產率增幅為1.4%,而1995-2010年升至2.8%,其中一半以上的功勞要歸于信息科技產業。信息科技不僅給美國帶來了新的增長點,還為美國傳統行業注入生命力和活力。如大量使用計算機的制造業生產率由上世紀80年代的3.2%增長到90年代的5.7%。另外,盡管信息技術是普遍的勞動節約型進步,但并未給美國就業帶來壓力。實際上,美國20世紀80、90年代失業率從8%以上持續降低到4%以下。
而當前我國實體經濟所受到的沖擊,與其說是互聯網帶來的影響,不如說是行業周期和工業布局調整變動的結果。
從行業周期看,任何行業和企業都要經歷幼稚期、成長期、成熟期、衰退期的必然規律。當市場需求逐步萎縮,廠商數目逐步減少,整個產業便開始解體了,這正是我國當前部分行業正在發生的故事。中央經濟工作會議作出化解產能過剩、淘汰僵尸企業的重大部署,在某種程度上,正是對部分行業和企業生命周期進入衰退期的回應。從數據看,盡管我國高技術產業增加值增長10%以上,新產品像新能源汽車都在翻倍成長,但占國民經濟較大比重的鋼鐵、水泥、建材等傳統產能出現明顯下滑。實體經濟疲軟是量大面廣的產業“由盛轉衰”的連帶效應。
從產業布局看,工業布局理論的奠基人德國經濟學家韋伯認為,運輸成本是工業布局的決定性因素,制造業應選擇在運費最低點上。現在,我國普遍意義上的工業強縣基本集中在公路、水路、鐵路等運輸條件良好的區域。但是,互聯網經濟有著不同于傳統產業布局的空間邏輯。由于信息技術的廣泛應用,工業生產變得更加靈活和富有彈性,成本的重要性退居次位,空間距離對制造業布局的限制大大削弱,勞動力質量、通信網絡的易達性、風險資本的可獲得性成為更為關鍵的因素。于是人們看到,人均GDP已經超越1.6萬美元的杭州,2015年再次實現10%以上的驚人增長,而不少工業強縣則只有5%、6%的水平。
更重要的是,互聯網和實體經濟唇齒相依。互聯網得以形成和擴張,有賴于實體經濟的物質基礎、人才支撐和市場支持,不可能完全替代傳統產業。2012年,馬云和王健林為十年后電商在零售市場份額能否過半設下億元賭局。幾年過去了,人們發現,淘寶賺了線下零售的錢,而做線下商場的王健林卻更有錢了。其背后的原因,正是萬達深知,人們可以在互聯網買到價格便宜的商品,可是永遠買不到和朋友、家人在一起吃飯、逛街、玩耍的歡樂時光。
“站在互聯網的風口上,豬都能飛起來”,小米科技雷軍戲稱。近年來,互聯網公司獲資本市場熱捧。數據顯示,2015年我國創投市場投資370億美元,其中僅互聯網行業就貢獻了60%。不少業內人士認為中國互聯網泡沫正在急劇放大,很可能會重蹈美國泡沫破裂的覆轍。
筆者認為,所謂的“互聯網泡沫”實際是“貨幣泡沫”的表現,大量企業倒閉是“網絡三定律”的一個必然結果,中國互聯網經濟依然有廣闊空間。
美國經濟學家米爾頓·弗里德曼曾說過,通貨膨脹歸根結底是個貨幣現象。對我國而言,僅2009年至2012年的貨幣供應量就超過了新中國60年來的總和。到2015年底,我國的M2與GDP的比率已經超過200%,位居全球主要國家前列。所謂的“互聯網泡沫”,便是金融杠桿推波助瀾的結果。從我國互聯網經濟本身來講,盡管成長速度很快,但其經濟規模占GDP比重也僅在10%左右,互聯網普及率也僅剛剛過半,依然處在一個比較低的水平。麥肯錫預計,到2025年,互聯網對我國GDP增長的貢獻最高可達22%,相當于14萬億元人民幣,我國互聯網經濟還有廣闊的發展空間。
互聯網企業倒閉頻現也不是“互聯網泡沫”破滅的前兆。互聯網有三條重要的定律,即摩爾定律、吉爾德定律和邁特卡爾定律。其中最有名的大概就是摩爾定律了。摩爾定律認為,電腦運算性能將每隔18個月左右翻一番。而吉爾德定律進一步認為,主干網帶寬的增長速度至少是電腦運算性能的三倍。邁特卡爾定律則從宏觀角度解釋了產生這種現象的社會淵源,即網絡的價值與網絡使用者數量的平方成正比,網絡經濟具有邊際收益遞增的特質,競爭的結果是強者愈強。三大定律都揭示,速度是關鍵,快吃慢、新吃舊,不創新即滅亡,贏者最后通吃。因此,可以看到,身邊大量互聯網企業崛起的同時,也會有大批互聯網企業倒閉或者被兼并,市場和利潤最終都會集中到少數幾家“巨無霸”(如BAT)身上。
不可否認,“互聯網+”崛起之后,沉渣泛濫、雞犬升天。與美國Google、Facebook等互聯網企業相比,我國互聯網企業更多的是商業模式的在線化應用,像無人駕駛汽車、熱氣球聯網服務、量子計算機、模塊化手機等真正改變世界的原創技術還不多。支撐起我國互聯網經濟蓬勃發展的,依然還是龐大且密集的人口數量以及相對封閉的競爭環境,或許這才是比所謂的“互聯網泡沫”更大的隱憂。
互聯網推動供給側升級的過程,實際就是對企業的生產流程、供應鏈方式進行變革的過程,對“補短板、去產能、降成本”等都有積極意義。
“互聯網+”是補齊供給側短板的有效途徑。當前互聯網時代的“供給側”改革,不是簡單的增加生產能力,而是增加消費端的基礎設施供給,使得新供給創造新需求、新需求推動新消費、新消費倒逼新產業的產生和變革。近年來“互聯網+”熱點不斷,為補齊經濟社會發展短板指明了方向。如在線政務提高了政府運行效率,在線購物滿足了普羅大眾“足不出戶、買遍天下”的夙愿,網上約車提供了預約、專車、拼車、代駕甚至春運回家等多樣化服務。2015年“滴滴”訂單總量14.3億元,這一數字相當于美國全年所有出租車訂單量。
互聯網的高效連接可以幫助企業合理控制產能、化解庫存。傳統的B2C模式本質上是一種“推動式”的生產方式,生產商追求標準化、大規模、低成本,這種模式往往把握不好生產節奏,容易造成產能過剩。互聯網催生出一套消費者驅動的“C2B”模式。企業利用大數據技術將生產信息、庫存信息和采購系統連接在一起,以銷定產,推動制造業減少庫存率。20世紀80年代,英國和美國企業的庫存率大概是17%左右,而現在只有8%,很大程度就是企業生產經營應用互聯網的結果。小米公司就是通過用戶的互聯網訂單獲得市場需求后,實現了“零庫存、輕資產”的按需定制生產模式。
互聯網最大程度降低了制度性交易成本。互聯網的快速普及,大幅降低了包括信息搜尋和談判履約在內的交易成本,使商品價格最大限度接近于嚴格反映供求關系變化的市場價格,對交易雙方具有互動協商、互利雙贏的優越性。如互聯網金融依托海量交易數據,建立了強大的征信系統,簡化了中小企業和個人貸款申請成本;再如,互聯網醫院提供了醫療信息查詢、電子健康檔案、在線疾病咨詢、電子處方、網上藥店、遠程會診等多樣化服務,打通醫療、醫藥和醫保,一定程度緩解了資源分布不均、就醫成本高等難題。
尊重市場選擇和企業家智慧,避免出臺過多過細的產業規劃。不無夸張地說,歷史上幾乎所有成功的產業都不是政府規劃出來的,而產業的失敗卻往往是政府一廂情愿的結果。如果說工業化中前期,我國的產業規劃還有先進經濟體的經驗可供借鑒的話,那么進入互聯網的今天,制定產業規劃基本上等于盲人摸象。一般來說,越是明確、詳細的產業規劃,其適應性越差,精確度也越低。因此,產業規劃只能是帶有方向性的、粗線條的發展框架,要避免用定量化的行政目標代替預測性的規劃,避免反市場主義的直接干預。
減少或控制開發區、產業平臺數量,促進其與小批量定制生產匹配轉型。互聯網具有無疆界性和經濟活動分散化的特征,消費者可以根據自己的個性需求在全球范圍內尋找滿意的商品,使得塊狀經濟、專業市場的重要性顯著下降。區域文化智力環境、創新環境、網絡基礎設施以及法律制度等上升為決定性因素。令人擔憂的是,不少市縣仍在謀求原有開發區擴容升格,還新設立、或重新包裝了一批所謂的“戰略性新興產業”園區,這可能會帶來更大的重復投資和過剩產能。建議產業園區要聚焦精細分工、量身定制和制造服務化,搶占更高利潤率,而非市場占有率。
降低創業成本,扶持重心從大企業逐步向科創小微企業轉移。進入互聯網時代,產品是差異化、個性化的,更新速度大大加快,小企業由于其機動靈活的特點,更能適應這一變化,行業革命性的突破也往往出自小微企業,如嘀嘀打車對交通業的顛覆、支付寶對銀行業的顛覆,等等。在這種背景下,小企業與大企業的地位發生逆轉。2009年省委、省政府提出“大平臺、大產業、大項目、大企業”,正值金融危機肆虐、四萬億上馬之時,具有階段適應性。但到今天,新經濟、新業態不斷涌現,創客空間、咖啡工場風起云涌,這些都是“星星之火”,需要關注這些變化,不應再以規模為考核導向,真正將扶持重心從大企業轉移到小企業上來。
加速產業和資本市場對接。互聯網和資本市場具有天生的融合性。我國資本市場主要由主板(含中小板)、創業板、新三板以及區域性股權交易市場共同組成。此外,對大多數創業公司而言,VC(風險投資,含天使投資)和PE(私募)是其重要融資對象,近年來民間主導的股權眾籌和政府主導的產業基金成長也十分迅速。建議各級政府借力錢塘江金融港灣機遇,在發展眾創空間、孵化園的同時,強化VC、PE與科創企業的入駐對接,利用產業基金撬動民間資金,創新互聯網股權眾籌融資機制,積極推動浙江股權交易中心功能提升,促進資本市場和互聯網經濟互促互進。
改革機構配置和人事制度,提高應變互聯網沖擊的能力。縱向看,過去信息的傳遞是金字塔型的,從上到下一層層傳達,現在通過信息網絡可以快速有效處理。因此,減少行政層級成為大勢所趨。浙江的省直管縣、市縣審批層級一體化就是這方面的有力探索。橫向看,過去是部門條塊分割,但現在行業界限越來越模糊,分業監督難以滿足需求。需要借助大數據工具,強化部門之間的職能歸并和數據共享,共同應對互聯網時代的挑戰。隊伍建設上,互聯網社會變革一日千里,但公務人員的知識結構相對陳舊,培訓制度又沒有跟上,導致公務員隊伍中呈現了“劣幣驅逐良幣”的人才危機。正如原證監會副主席李劍閣先生所言,“人才危機不解決,股市危機還會到來”。這不僅是對金融市場的警告,也是對互聯網時代政府治理的警告。
浙江省發展和改革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