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 瓊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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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奢侈消費的批判:從馬克思到鮑德里亞
吳瓊
(南京大學 哲學系,江蘇 南京 210046)
摘要:奢侈消費正成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統治最發達而顯著的表現。鮑德里亞的符號政治經濟學理論就是針對這一問題的有力批判。他不僅系統地揭示了奢侈消費在當代資本主義的獲利機制,而且成功解蔽了其中的意識形態性,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相比較而言,馬克思在面對奢侈消費問題時似乎是失語的,他主要還是從資本主義一般商品消費出發來批判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性的。但馬克思仍然為我們提供了面對這一問題的科學方法論。在這一點上,鮑德里亞的符號學方法論應該受到批判。
關鍵詞:奢侈消費;意識形態;鮑德里亞;符號消費;政治經濟學批判
如馬克思所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占統治地位的社會的財富表現為‘龐大的商品堆積’。”[1]47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法國左派社會批判理論界曾把這個社會稱為消費品堆聚或景觀世界。而當代社會日常生活已然演變為一個龐大的奢侈品堆積物的世界,這是20世紀法國著名后現代理論家鮑德里亞所指認的資本主義發展現實。如今,奢侈品已經從馬克思時期尚沒有完全進化成人的“猴體”,演變成了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最發達的“人體”。奢侈消費作為一種文化統治方式已經成為當代資本主義最重要的特征。這就使一些學者以為馬克思主義理論在面對如今這種來勢洶涌的新的資本統治方式時是失語的,他的理論對此并無現成答案可尋,反而是鮑德里亞從符號政治經濟學層面對奢侈消費的批判才更具“現實”意義和理論意義。本文在分別梳理了馬克思和鮑德里亞相關理論體系后,從方法論層面對兩者作了一個比較研究,希望提供一個正確面對這一問題的視角。
一、馬克思理論視域中的奢侈消費問題
馬克思在《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中,就穆勒有關奢侈問題的論述進行了如下摘錄:“至于加速資本的增長,則立法擁有反奢侈浪費法這一手段,立法可以把節儉提上議事日程而認為浪費是可恥的。”[2]10雖只簡單一句話,但卻明顯表現出馬克思對奢侈問題的基本態度,他堅決反對奢侈浪費而主張節儉的必要性。在同時期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的第三手稿的“需要、生產和分配”一節中,馬克思有了大段有關奢侈問題的論述。*這里請忽略《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和《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兩部著作寫作順序的相關爭論問題,本文只是覺得《穆勒摘要》中有關奢侈問題的論述非常少,所以才做了把《詹姆斯·穆勒〈政治經濟學原理〉一書摘要》放在前而把《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放在后的處理。由于馬克思此時已經開始揭示工人的異化問題,所以針對國民經濟學一味地盤剝工人勞動而抑制其需求的做法,馬克思認為是不可取的。國民經濟學這門關于財富的科學其原則就是節制需要而對工人的勞動進行剝削,工人就是勞動的奴隸,他們的任何奢侈對于資本家而言都是不可饒恕的,“一切超出最抽象的需要的東西——無論是消極的享受或積極的活動表現——在他看來都是奢侈”[2]134-135。工人只要擁有能維持他們生活下去,繼續進行勞動的那么一點兒就夠了,“而且只是為了擁有[這么一點]他才有權要活下去”[2]135。此時,由于馬克思還不具備思考資本主義整個生產過程的理論水平,而無法發現生產過程本身所具有的批判張力,就連對“消費”的批判也只是外在的,所以他也只能站在人本主義的立場上來咒罵國民經濟學導致的工人勞動的異化程度越來越嚴重,資本家享受奢侈是無恥的。至于國民經濟學內部掀起的奢侈與節儉之間的爭論,馬克思只是指出“雙方都忘記了,揮霍和節約,奢侈和困苦,富有和貧窮是等同的”[2]136,卻再無力攻擊。
進入《德意志意識形態》的寫作時期,馬克思已經摸索到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的矛盾運動這條線索來分析資本主義的現實問題,所以他也從這一點出發來看待奢侈消費問題。他指出:“享樂的方式和內容始終是由社會的整個制度決定的,而且要受社會的一切矛盾的影響。”[3]489這說明馬克思意識到奢侈消費有它自身的發展歷史,一段時間內是奢侈的消費物,進入下一個階段就有可能不是奢侈品;在一個國家、一個地區是奢侈的東西,在別的國家就有可能是再常見不過的一般商品。在這部著作中,處處顯露出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分析法的苗頭,所以,此時他也能對資本主義享樂哲學大加批判了,這也直接指向馬克思對奢侈消費問題的深刻論述。資本主義享樂哲學的虛假性在于“不僅是必要生活資料的消費增加了;工人階級……也暫時參加了他們通常買不起的各種奢侈品的消費”[3]456。馬克思認為:在前資本主義社會,消費是有著嚴格界限的,哪個階級消費什么都有明確規定,直接跟等級相聯系,不能僭越,但資本主義以來,這一界限被打破了,以前高等級所能使用的東西現在大家都可以用,只要有錢就行。實際上它給人一種假象:“一旦享樂哲學開始妄圖具有普遍意義并且宣布自己是整個社會的人生觀,它就變成了空話。在這些情況下,它下降為道德說教,下降為對現存社會的詭辯的粉飾,或者變成自己的對立面,把強制的禁欲主義宣布為享樂。”[3]489《德意志意識形態》時期明顯顯示出馬克思對奢侈消費問題的認識水平有所提高,此時,馬克思已經完全能夠從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之間的矛盾對立方面對奢侈消費加以批判了。然而仍不免諸多欠缺之處,主要體現在:他沒有把奢侈問題放在整個資本主義生產邏輯中來看待。
只有到了寫作《哲學的貧困》時期,這部代表了馬克思“在闡明物質生產發展的客觀規律方面前進了一大步”的著作中,他才能夠既從資本生產的自身發展過程出發,又站在階級立場上來面對奢侈消費問題。普魯東認為:“社會總是先從最輕便的生產部門開始;然后才逐步地‘轉到生產那些花費勞動時間最多并適合更高級需要的東西’”。針對這一點,馬克思批評道:“如果硬說所有勞動者的一切需要都已滿足,所以人們才能創造更高級的產品和從事更復雜的生產,那就是撇開階級對抗,顛倒整個歷史的發展過程。”[4]124好像大家都可以買得起奢侈品了,實則不然,“產品的使用取決于消費者所處的社會條件,而這種社會條件本身又建立在階級對抗上”[4]124。在貧困社會,廣大群眾只能首先滿足于對粗劣產品的需求,而進入繁榮時期,階級本身的性質最先發生了改變,掙脫了身份限制,成為變動的、不穩定的。無產階級能享用奢侈品只能說明奢侈品本身的性質意義發生了變化,必需品和奢侈品之間的對立正隨著生產力的發展而不斷發生改變。“當文明一開始的時候,生產就開始建立在級別、等級和階級的對抗上,最后建立在積累的勞動和直接的勞動的對抗上。沒有對抗就沒有進步。這是文明直到今天所遵循的規律。”[4]104這恰恰說明了資本主義發展的兩重性,既有進步的一面,又有對抗的一面:“大工業由于它所使用的工具的性質,不得不經常以愈來愈大的規模進行生產,它不能等待需求。生產走在需求前面,供給強制需求。在現代社會中,在以個人交換為基礎的工業中,生產的無政府狀態是災難叢生的根源,同時又是進步的原因。”[4]129消費活動本身是隨著資本主義發展的兩重性而來的,資本主義的發展不僅把人的自然需要變成社會的自然,也就是形式的改變,同時還創造出新的需要,包括科學探索、社會交往,也包括了奢侈品的體驗等等,奢侈品向生活必需品的轉化正是資本運行自身所推動的。到這里,雖然馬克思對普魯東從庸俗經濟學出發來看待奢侈消費問題的視角進行了批判,顯示出他分析這一問題的一定功力。但無論是從階級立場上徹底批判奢侈消費問題方面還是從整個資本生產邏輯中解構出奢侈消費的一般邏輯方面而言,他都沒能深入進去,而這些工作是隨著他之后思想不斷成熟的過程才逐步解決的。
在寫作《資本論》第二卷時期,涉及從簡單再生產出發論述社會生產兩大部類的生產與交換,特別是在論述第II部類內部的交換時,馬克思才開始對這一問題進行了集中分析。他將奢侈品的生產和消費還原到一定的生產方式和社會階級關系中去,并著眼于資本主義再生產過程及其內在矛盾,來分析奢侈品在國民經濟中的作用和意義。具體而言,奢侈品在馬克思那里是由資產階級消費的,凡是勞動力再生產,從而社會再生產總過程充分進行,包括擴大再生產能夠充分進行的過程當中,工人階級需要的都不能叫奢侈品。“我們這里考察的價值產品的整個部分,即Ⅱb(v+m),是以奢侈品的實物形式存在的,就是說,這種奢侈品,同以生產資料形式存在的商品價值Ⅰv一樣,工人階級是無法購買的,盡管這種奢侈品和那種生產資料都是這些工人的產品。”[5]448奢侈品就是資本家的消費特權,工人是無錢也無權消費奢侈品的,因為成為奢侈品的東西一定是當時社會上極為有限的,如果工人也消費奢侈品,那必然就減少了資本家對奢侈品的占有數量。另外,工人要購買得起奢侈品,資本家首先一定要增加工資,而這是資本家最不愿意的。一旦工人有足夠的錢能消費得起奢侈品,那工人也不會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了。
遺憾的是,馬克思關于奢侈消費的批判至此結束,再無其他深刻論述。所以客觀而言,他對這一問題始終沒有達到像其對資本主義一般商品消費的批判一樣的科學高度。盡管他也像解決其他問題如對所有權概念、交換價值等的理解一樣對奢侈消費的解讀不是一脈相承的,而是經過了從簡單到復雜、從淺顯到深化、從抽象到具體的過程,最終也只能說馬克思只是為以后的學者涉入對奢侈消費的批判提供了“一種斷代史的新素材”[6],而這一點被后現代理論家鮑德里亞批判性地發展了。
二、鮑德里亞理論視域中的奢侈消費問題
正如馬克思所意識到的那樣:奢侈消費的發展始終依賴社會經濟實力的發展而發生改變。在生產力發展水平相對低下的階段,奢侈就等同于浪費,是對物質生活資料的極大破壞,因為一旦一些人沉迷于奢侈品的享受中就意味著一些貧苦人獲得基本生活資料的權利遭到了侵占。這時奢侈與權力緊密相連,只有擁有特權的皇權貴族才能毫無非議地享用奢侈品。而隨著生產力的發展進一步得到解放,大多數人已經脫離了溫飽憂患年代,從而衍生出對更加豐富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追求以后,奢侈也自然而然地成了一種全新的生活方式在社會上受到廣泛認可。尤其是從福特制向后福特制生產方式的過渡,使得大多數人追求奢侈消費成為可能,以至于奢侈品在今天列斐伏爾稱之為“日常生活的藝術化”階段,演變為資本控制、奴役人的方式。鮑德里亞針對當代資本主義奢侈消費意識形態化這一問題的揭示并非是一蹴而就的,他在繼承了馬克思有關該問題的分析基礎上又經過了法國情境主義國際大師德波“景觀社會”的理論中介,由此形成了他的完整理論體系。
德波是20世紀聞名于法國的情境主義國際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認為當代資本主義已經進入到了一個馬克思不曾遭遇到的全新階段。馬克思所面對的是機器大工業時代的標準化、齊一化生產階段,工業化壟斷了商品生產,從而解除了個體性差別和意義,人都成了“官能性”的人而拜倒在物面前。但在德波看來,今天隨著信息技術的不斷創新,以及大眾媒介的廣泛普及,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已經進入影像物品生產與物品影像消費為主的景觀社會,也因此人們所觸及到的世界就成了被景觀重新編了碼的一個個支離破碎的片段。這樣,他宣告“馬克思所面對的資本主義物化統治現實而今已變成一個消費景觀的王國”[7]。在物化的、籠罩著拜物教氣息的圈子中沒辦法通過其他方式來證明自己比別人更高貴,這一自我價值的喪失又引起人們的普遍心理不平衡,人反而迫切地渴望重新確立一種差異、意義,“對差異的崇拜正是建立在差別喪失之基礎上的”[8]72。由此,對奢侈品的消費就成為表征人的地位、身份的象征,奢侈消費也具有了被資本家操控的可能。正是在這一意義上,鮑德里亞才得以深入到對當代資本主義奢侈消費意識形態性的批判分析上來。
對此,我將從以下三個方面做具體分析:
(一)貶低奢侈品的使用價值,升華其符號價值
如果單就使用價值而言,奢侈品與一般的商品并無本質性差別,都是用來滿足人們的某種具體需要,那為什么它的價格卻能高于一般商品幾十倍甚至更多?比如,一款經典的LV手袋售價在兩萬元左右,而普通的皮質包也就五百元左右。面對如此巨大的價格差異,大多數人仍然選擇奢侈品,似乎價格在奢侈品消費者眼里并不是什么問題。鮑德里亞認為在當代資本主義時期奢侈品除了具有使用性功能之外還有超自然的特質,它躍出了實用范圍的功能,成為被符號標識的物。在奢侈品身上有一個來自文化的抽象化過程,面對文化性功能,使用性功能就要隱退。也正是擁有了超越自身功能的可能,才得以邁向一個二次度功能,這樣才能被整合于一個整體中,符合系統性的邏輯。奢侈消費在今天并非側重其使用價值,而是成為人融入整個世界和社會結構中的一種全新方式。
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奢侈消費根本不是為了尋求其功用性,而是“被當做舒適和優越等要素來耍弄”,奢侈品被賦予的這一含義正是當代消費社會的真正所指。奢侈消費一定要符合一個特點:我的物并不是我固有的消費對象,物主要不是在消費物的功能,而是要成為一種符號,是差異性系統中的符號,代表一種差異性的功能。“物品的‘功用化’也是一種凌駕并隨處取代了客觀功能的周密抽象(“功用性”并非使用價值,而是價值/符號)”[8]72。這里把功用化打引號,就是區別于物自身的使用性功能,重新確立了物的功用。它是由主體隨意賦予的,變成了跟主體有著某種特定聯系,并從功能中抽象出來的東西,用于社會區分邏輯,在社會區分上起作用。變成符號的奢侈品迫使人們在符號系列中間來尋求它的存在,不同的物之間成了符號與符號之間的直接對應,它們相互指涉,形成一個體系。“今天,很少有物會在沒有反映其背景的情況下單獨地被提供出來。消費者與物的關系因而出現了變化:他不會再從特別用途上去看這個物,而是從他的全部意義上去看全套的物。”[8]3單件的物品并沒有意義,只有全套商品形成物之體系后才體現出意義,這就是鮑德里亞講的“物體系”。他的這樣一種理論構境,其實不是在研究物的關系,而是在研究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一種人與人之間正在被不斷再生產的等級性社會關系,這是他整個思想體系的最終落腳點。所以,物體系實際上是一種符號的體系。鮑氏認為,當代資本主義階段的奢侈品僅僅成為象征成功人士或有錢人的符號。不同于以往人們對奢侈品的購買,吸引人們去消費的不再是奢侈品本身的功用性,消費過程中再三權衡的也不再是奢侈品的實際用途,而是某種被制造出來的象征性符碼意義,是由大眾媒介引導的屈從消費行為,所以人們購買奢侈品從來都是越多越好,絲毫不會滿足于對已有物品的使用。
(二)奢侈消費成為當代資本主義新的階級定義法
以往社會等級地位森嚴,人的出身是命定的,是自己無力改變的,社會階級構成也相對穩定,像封建社會時期地主與普通百姓之間,或者是古老的歐洲貴族與平民之間,有著十分嚴格的等級差別。人們的消費物也與其所在的階層相符合,絲毫不敢有越界的想法,否則就會受到懲罰。但隨著近代資產階級社會的來臨,這種命定的東西正在被一點一點兒地消解掉。而當一切等級的、固定的東西都煙消云散了之后,這一地位儀式卻仍然保留在人們的心目中,它需要通過另外一種方式來實現,這就是消費的方式。當消費受到控制,受到廣告、媒介等的引導,人們不再以滿足基本需要來消費時,原本形成的穩定的社會結構也發生了動搖,各階層之間的消費界限也消失了,不再有固定的消費風格,由此才有了階層與消費之間顛倒的位置對調。“人所缺乏的,總會被投注到物品身上——‘發展落后’者的心目中,在技術產品身上被神化的是威能,擁有技術的‘文明人’心目中,被神化在神話學物品上的,則是出身和真確性。”[9]94通過消費奢侈品,人們重新獲得了他們本無法企及的社會認可。“某個體屬于某團體,因為他消費某財富;他消費某財富,因為他屬于某團體”[8]51,在此復雜的階級形式被簡單地轉移到個體與團體的關系上,這就是階級被資產階級民主化洗禮以后,圍繞奢侈消費而產生的落差、差異而確立的新的區劃法。
奢侈消費在當代資本主義的意識形態里被打扮成社會等級性身份地位區分的標志,對奢侈品的盲目追崇正是基于確證自我身份的表現,因為只有奢侈品才能彰顯出購買者的財力與獨特個性。“昂貴物品的消費是值得頌揚的,并且要是該物品的成本所包含的值得稱許的元素,超出該物品外觀上的機械用途所賦予的實用性時,該物品就具有尊貴性。所以,物品中如具有過度所費不貲的卷標就是頗具價值的卷標——透過對該物品的消費,就能帶來高度滿足的間接的、且又比出高下目的的功效。”[10]115不含有炫耀性揮霍成分的物品被視為不符等級而被消費者拒絕,不予購買。不顧物品本身的功用性,只是一味地想要占有它,在此,奢侈品不再作為功能物而存在,它只是一個能夠滿足人欲望的符號。對奢侈品的消費實際上就是在消費一種等級秩序中的符號地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消費主體關系這樣一種等級秩序,消費奢侈品的人真正關心的是在這樣一種關系系列中他所處的地位。人與人之間的關系通過消費這個平臺實現自我完成和自我消解,主體關系已經不再是主體的關系,而是主體特性的消解,變成了一個系統中的符號,主體自己也成為了符號。這就是當代資本主義經濟過程所建構起來的奢侈品消費的意識形態性。
(三)對“符號/意義”的追求導致人在真實世界中的自我喪失
奢侈消費表征的是社會上層人士,是人人都向往的社會階層,通過這一消費行為引起他人的注意,自身的社會地位得以確認,從而獲得內心的滿足感。鮑氏認為,這是一種“原始人的心態”。美拉尼西亞的土著人因為看到白人在地面上布置飛機的模擬物來引導飛機的飛行和降落,而被攪得心醉神迷,于是他們也用樹枝和藤條建造了模擬飛機,滿心歡喜地期盼著真飛機的著陸,從而獲得內心的幸福感。現實正是以這種戲劇性的方式被非現實化,一切真實的東西都被縮減為符號,在消費奢侈品的過程中人們獲得的并不是現實,“而是對現實產生的眩暈”。這就是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特點:“在空洞地、大量地了解符號的基礎上,否定真相”[8]11。
鮑德里亞為我們展現了今天的資本主義社會成為一個虛幻的符號世界,到處充斥的圖像、聲音、媒體使真實的世界發生顛倒,虛擬實為真實。“真實與策劃、存在與表象——本來都是哲學一直嚴格區分的范疇,在媒體世界中卻糾葛在一起,甚至含糊不清地彼此轉換跳躍”[11]25,這種現實與虛構之間難以區分的狀況直接造成人在消費過程中的迷失。人們不再僅僅滿足于對日常行為中物的使用價值的消費,而是變成了對符號本身的消費,在消費中還沾沾自喜地以為自己是“主體”,可以隨心所欲地購買一切他想要的,甚至包括他想不到的東西,以此彰顯了自身作為成功人士的身份地位,而全然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被消費的假象所迷惑。在《象征交換與死亡》中,鮑德里亞指出,當代資本主義的“超真實”存在已經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擬真”的世界甚至要比“真實”還要真實。想象世界與真實世界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不清,黑白被顛倒。人在消費奢侈品的過程中脫離了日常生活的需要,變成了一個符號的存在,也因此而成為意識形態秩序中的符號。這就是后現代的一種陰謀策略,它讓人忘記了自我的真實存在,而讓符號變成了唯一的真實。
三、馬克思與鮑德里亞奢侈消費理論之比較
相比于馬克思基于資本主義時期一般商品消費而建立起的龐大思想體系,他對奢侈消費的論述確實是極為有限的,這也導致他的相關理論在國內外學術界始終是一個被忽視的方面,不僅缺乏系統性的歷史梳理,而且很多學者都以為面對今天奢侈消費的甚囂塵上,我們無法直接從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中找到應對策略。筆者以為,我們不能要求馬克思在其所處的時代做出對資本主義奢侈消費的批判超出其實際地位的高度。毋庸置疑,馬克思的學說是建立于“匱乏”基礎之上的,當時的人們還基本上處于需要大量購買生活資料的階段,而不像現在,一旦基本的生活資料得到滿足,再增加消費,就必然需要靠文化的力量來打造奢侈品,這樣不僅資本家能夠從中賺取更多利潤,而且由奢侈品所蘊含的新的階級區劃標準以及平等的意識形態更容易受到大多數人的認可,換言之,正是在對奢侈品的消費過程中實現了人們對資本主義統治秩序的認同。并且,馬克思是為闡明資本主義的剝削機制才做出了奢侈消費資料“只進入資本家階級的消費”[5]448這樣的假設,所以對于奢侈消費的意識形態性問題確實是其尚未充分論及的議題。但這也并不意味著馬克思對此問題就毫無話語可言,其實他還是給我們提供了一個歷史與邏輯相統一的方法論依據。
在《哲學的貧困》中,馬克思就曾指出:“交換有它自己的歷史。它經過各個不同的階段”,首先是“交換的只是剩余品,即生產超過消費的過剩品”;其次是二次方的交換價值,也就是“一切產品,整個工業活動都處在商業范圍之內,當時一切生產完全取決于交換”;最后發展到這樣一個時期,“人們一向認為不能出讓的東西,這時都成了交換和買賣的對象,都能出讓了……一切精神的或物質的東西都變成交換價值并到市場上去尋找最符合它的真正價值的評價的時期”,也就是三次方的交換價值時期[4]99-100。概括而言,交換活動在人類歷史的發展中經過了“剩余產品交換——物質產品交換——一切東西都進入交換”[12]這樣三個階段。鮑德里亞正是認識到了這三個發展階段之間都發生了“斷裂”,當代資本主義社會已經從第二階段跨入到了第三階段的交換活動中,由此,他在經由德波的理論中介基礎上得以洞悉到當代資本主義奢侈消費的統治現實,并把對當代社會基本生存方式的異化消費之考察帶到了意義、符號、景觀、媒介等領域,首創從奢侈消費這一特殊角度來分析資本主義意識形態性。
資本主義社會的生產已經從商品生產轉嫁到對差異、意義的生產上,誰來生產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意義、差別、個性的體現。我們就追求這樣一種意義,而意義又是由整個工業生產體系在定義的,資本主義在今天就每個角度而言都已經把意義、象征性價值發揮到極致了。它讓人們相信一個神話:好像我們已經處在一個物質極大豐富的“豐裕社會”中,人們的基本生活需要已經得到滿足,從而轉向更高級的奢侈品享受,奢侈品再也不是資本家階級的享受特權,普通的工薪階層都可以擁有一部蘋果手機或者是一輛奧迪汽車。通過消費奢侈品體現出人們迫切凸顯等級的欲望,“為了有效地增進消費者的榮譽,就必須從事于奢侈的、非必要的事物的消費。要博取好名聲,就不能免于浪費”[10]73。奢侈消費作為當代資本主義按照資本的差異化生產方式把自己的生活方式扮演出來的最新策略,已經成為意識形態的一種全新統治方式。奢侈品不再是我們的真正生活、自由發展、個性發展的需要,它本身成了資本生產制造出來的產物,在更歸根結底意義上承擔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生產關系再生產的功能。這就是鮑德里亞所言說的商品物化在當代的最新表現形式,換言之,從鮑德里亞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的角度來看,奢侈品不過是被妖魔化最嚴重的符號。
鮑德里亞準確地描述了20世紀60年代后由英美所引領的消費社會對資本主義發展新階段的揭示,有助于我們在深層邏輯上把握奢侈品在生產、分配、交換、消費等環節的具體情況,從而揭穿了奢侈消費在當代資本主義的獲利機制,并成功解蔽其意識形態性。就這一點而言,他的理論確實具有重要價值。同時,對于馬克思主義在當代的發展也具有十分重要的借鑒意義;對于反觀當下全球范圍內,尤其是我國的諸多奢侈消費現象都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透過鮑德里亞的理論分析,諸如為什么有越來越多的人對奢侈品愈發狂熱?這種狂熱現象何時才能終結?為什么中國沒有自己的奢侈品牌?為什么國人更加崇拜、更加迷戀國外的奢侈品牌等一系列問題就都迎刃而解了。但由于他采取了和德波一樣的理論程式,并發展了巴特的符號學方法論而從消費者的心理基礎、微觀結構層面以及資本邏輯的運作等角度來展開研究,從而放棄了馬克思的科學方法論,這就導致其理論存在重大失誤。歸根結底,鮑德里亞是從資本主義的外部現實層面來批判資本主義的,始終無法深入到資本運行的內在邏輯機理層面。
馬克思對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分析仍然是我們理解當代資本主義奢侈消費現實的理論前提和基礎,是我們審視今天種種新現象的科學方法論。馬克思說:“所有這些論點只有從現在的觀點出發來抽象地考察這種關系時才是正確的。在以后的研究中,還要包括一些新的關系,那將大大改變這些論點。”[13]306這就為我們牢牢掌握馬克思的方法論武器來面對一切資本主義的最新變化提供了有力依據。一切關系在今天萬物商品化階段都打上了資本的烙印,就連奢侈品這一原本象征“有品質的生活”的標志物如今也披上了意識形態的外衣,雖然這個現象在馬克思時代沒有出現,但也并不意味著馬克思主義理論無法理解它。盡管資本主義的歷史性形式在不斷深化,但萬變不離其宗,只要資本生產這樣一個基本結構沒有發生改變,那么它就仍然處在馬克思所分析的一般邏輯上。而我們首先要做的事情就在于基于馬克思對現代社會的批判來解釋奢侈消費問題。今天,我們不僅要看到資本主義現實社會統治的主導性、總體性與顛覆性,更要看到其歷史形式的變化性與隱蔽性;不僅要從宏觀上批判與反思資本主義的歷史局限性,更要從微觀具體角度來看待其統治的實質性影響。馬克思主義的政治經濟學要求我們必須不斷地處于對資本主義社會內在矛盾的無限展開與外在現象的具體把握之中,而不能奢望找到一個新的概念或者是實踐形式就一勞永逸了。這個拜物教(物神化)難題的解決,需要非常細致的對日常意識形態與文化等等的研究批判,需要無數次微觀具體的生活實踐特別是通過不斷地“去資本化”的新的實踐逐漸破解。這是一個需要漫長而反復的修復才能逐漸克服的痛苦的自然歷史過程。
所以,馬克思有些耐人尋味地告訴我們:“只有當社會生活過程即物質生產過程的形態,作為自由聯合的人的產物,處于人的有意識有計劃的控制之下的時候,它才會把自己的神秘的紗幕揭掉。但是,這需要有一定的社會物質基礎或一系列物質生存條件,而這些條件本身又是長期的、痛苦的發展史的自然產物。”[1]97馬克思的“拜物教”問題之難在于,它并不僅僅是一個認識論問題或意識形態批判、心理學、教育學等等的問題,而是漫長的、細致的反復“修復”、“糾正”人類歷史生活誤區的實踐問題。明白了這一點,就不會輕易像鮑德里亞那樣,自以為抓住了馬克思沒有詳細論述的奢侈消費層面,并運用符號政治經濟學批判理論揭露了它的意識形態性,就可以質疑馬克思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并企圖顛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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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劉榮軍
網址:http://xbbjb.swu.edu.cn
DOI:10.13718/j.cnki.xdsk.2016.04.003
收稿日期:2015-12-10
作者簡介:吳瓊,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研究生。
中圖分類號:B036/F03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9841(2016)04-0022-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