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慶豐,劉建卓
(1.吉林大學 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長春 130012;2.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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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產階級社會動力學
——吉登斯的《資本論》解讀與當代社會發展
王慶豐1,劉建卓2
(1.吉林大學 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長春 130012;2.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武漢 430072)
[摘要]在吉登斯看來,《資本論》在馬克思的畢生著作中居于“基礎性地位”。《資本論》最為重要的理論貢獻就是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及其經濟運動法則——資本的擴張性原理。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吉登斯把馬克思的《資本論》稱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吉登斯指出,在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時代,世界經濟的基本特征已經發生改變,《資本論》中揭示的資本的擴張動力——在生產過程中加資本和勞動力——已經不再是塑造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唯一力量。除這一因素外,全球化的推進和科學技術的變革同樣對經濟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吉登斯認為當代的社會發展應當重新塑造“市場、政府和市民社會”三者之間的平衡,從而駕馭全球化進程中存在的斷裂和對抗。
[關鍵詞]資本的擴張性;全球化;知識經濟;社會動力學
吉登斯把馬克思、涂爾干和韋伯看作古典現代性理論的三位代表性思想家。他通過對三大思想家的著作十年之久的反思,系統地梳理出了古典現代性理論的三條明顯主線:資本主義、工業主義和理性化。其中,馬克思通過剖析“資本主義”建構了其現代性理論。吉登斯指出,馬克思“對于理解影響現代世界之塑造的那種無所不在的力量至關重要,這種力量當然就是資本主義”[1]1。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全部披露性著作中,吉登斯尤其看重《資本論》。他指出,“《資本論》在馬克思畢生著作中”居于“基礎性地位”。[2]序言3馬克思通過《資本論》展開了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猛烈批判。吉登斯認為,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是以對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的揭示為前提的。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正是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的考察,才揭露了早期資本主義社會的一系列問題。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吉登斯把馬克思的《資本論》稱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2]60。
吉登斯解讀《資本論》的最終目的是為了建構自己的現代性理論。馬克思之所以被吉登斯稱為“古典”現代性理論,就是因為馬克思的現代性理論是立足于早期資本主義的時代性產物。然而,20世紀末期同時發生的兩場革命——全球化和知識經濟——使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進程產生了一個根本性的“斷裂”。在這一時代背景下,19世紀的《資本論》所揭示的資本主義生產邏輯在多大范圍內還能發揮作用,成為吉登斯在研究馬克思時所要思考的首要問題。吉登斯在解讀、反思和批判馬克思《資本論》的基礎上,力圖切中當代的資本主義現實,重新建立起現代性理論范式,為當代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謀求一條新的出路。
一、資本主義社會的原動力
在亞當·斯密之后,隨著早期資本主義的迅猛發展,政治經濟學出現了兩大主題:第一大主題是“動力學”,第二大主題是“濟貧論”。“在馬克思于1867年出版《資本論》第一卷時,也就是李嘉圖的稀缺性原則發表后的半個世紀,經濟和社會現實已經發生了深刻的變化:問題不再是農民能否養活不斷增長的人口或是土地價格將瘋狂地上漲,而是如何理解現在正迅猛發展的工業資本主義的原動力。”[3]毫無疑問,“動力學”主題研究的是資本主義社會獲得迅猛發展的原因是什么。伴隨著這一主題的另一大主題就是“濟貧論”問題。“當貧困的意義被揭示時,19世紀也即將到來。分水嶺大致是在1780年左右。在亞當·斯密的巨著中,濟貧尚未成為問題,僅在十幾年之后,在湯森的《論濟貧法》中,它就上升為一個廣泛的議題,并且在其后的一個半世紀中從未從人們的頭腦中消退過。”[4]在早期資本主義獲得迅猛發展的同時,整個社會也出現了大量的貧困人口。因此,“濟貧”以及這種貧困產生的社會根源也開始成為政治經濟學研究的一大主題。這兩大主題在馬克思的《資本論》中得到了融合,馬克思對資本的雙重態度就足以說明這一點。馬克思通過剖析資本的秘密,不僅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原動力,也揭示了資本主義社會中無產階級貧困的社會根源。所以,吉登斯認為馬克思通過對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動力的揭示,展開了對早期資本主義的批判。這一判斷是恰當的,也是富有啟發性的。只不過吉登斯看重的是第一個主題——動力學主題,而馬克思本人看重的則是第二個主題——濟貧論主題。
吉登斯在談到《資本論》的主題時,明確指出:“盡管《資本論》所涉及的大多是經濟分析,但馬克思在這一著作中的首要興趣是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也就是說,《資本論》的首要目標就是要考察奠定資產階級社會生產基礎的動力,揭示資產階級社會的‘經濟運動法則’。”[2]60“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就是吉登斯對馬克思《資本論》的理論定位。在吉登斯看來,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真實意圖并不是具體地描述資本主義生產活動的現象和細節,而是去除政治經濟學理論中有關價格、利潤率等有形范疇的影響,揭示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及其經濟原理。這一定位符合吉登斯的社會學家的身份和立場,并且這也確實是馬克思《資本論》的重大理論貢獻之一。
在吉登斯看來,資本主義,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里所強調的那樣,是一個商品生產體系。商品具有二重性,即使用價值和交換價值。在資本主義生產體系中,生產者組織生產不是為了獲得使用價值而是為了獲得交換價值。交換價值,而非使用價值,是資本主義生產邏輯的基本點。馬克思認為,商品的二重性不過是勞動二重性的表現形式罷了。“一切勞動,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生理學意義上的耗費;就相同的或抽象的人類勞動這個屬性來說,它形成商品價值。一切勞動,另一方面是人類勞動力在特殊的有一定目的的形式上的耗費;就具體的有用的勞動這個屬性來說,它生產使用價值。”[5]抽象勞動是交換價值的基礎,而有用勞動則是使用價值的基礎。資本主義生產的目的就是為了最大限度地獲得交換價值。在獲得的交換價值中包括兩部分價值:一部分價值是資本家投入的價值,另一部分價值就是我們所謂的利潤。馬克思認為,從總體上說資本家是以商品的真實價值來購買或出售它們的,但他們在過程終了時取出的價值必須大于他投入的價值,也就是獲得利潤,否則就是無意義的商品流通。
對于馬克思來說,利潤只是一個表象,并且是掩蓋資本主義生產秘密的表象。“剩余價值是利潤的源泉。可以說,利潤是剩余價值可以看得見的‘表面’現象”,它是‘剩余價值的一個轉化形式,在這個形式中,剩余價值的起源和它存在的秘密被掩蓋,被抹殺了’。”[2]65正是在利潤這里,馬克思發現了資本主義社會中隱匿在背后的秘密——剩余價值。馬克思指出,從總體上看,商品流通遵循著等價交換的原則,利潤或者說剩余價值不可能在流通領域產生。剩余價值產生的秘密在于勞動力這種特殊的商品。在一定的工業生產條件下,工人在每個平均工作日里所能生產的產品數量,比維持其生存所必需的成本即工人所獲的工資要多得多。工人生產所超出的部分就是“剩余價值”。由于價值是由勞動創造或決定的,對工人剩余價值的剝削實際上就是對工人剩余勞動(亦即無酬勞動)的支配。穿透利潤的表象,馬克思發現了剩余價值的起源和它存在的秘密,剩余價值理論為人們展現了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馬克思的資本主義發展理論正是以資本主義的剝削本質為基礎而展開的。但是,在吉登斯看來,馬克思關于剩余價值和剝削的論述都是從屬于“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的。資本主義社會對利潤最大化的追求,在馬克思看來就是剩余價值最大化的追求,亦即現代社會中“資本的增值本性”。吉登斯把馬克思所揭示的這種資本的增值本性稱為“資本的擴張性”,而這正是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原動力。
對利潤的追求是資本主義的內在本質,但是馬克思認為資本的增值會受到兩個社會發展趨勢的挑戰:一是利潤率呈不斷下降趨勢的規律,一是資本主義周期性的經濟危機。這兩個都屬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并且是不可解決的矛盾。“馬克思論證的總體目標在于,盡管資本主義最初是圍繞自由市場體系而建立起來的,在這一體系中,商品可以在單個企業的開發過程中找到屬于‘自己的價值’,但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趨勢卻破壞了資本主義經濟所賴以建立的經驗性條件。”[2]68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首要經濟矛盾就表現為擴大利潤的需要與利潤率呈不斷下降趨勢的規律相對立。利潤率下降的結構性趨勢對于資本主義經濟發展來說是根深蒂固的。整個資本主義建立在競爭利潤的基礎上,技術的改進尤其是生產過程中機械化水平的提高,便成為所有資本家在市場生存競爭中的主要武器。長此以往,便會使每個資本家在不變資本上所投入的資本比例整體提高,從而導致平均利潤率水平的下降。對于這個問題,馬克思也指出,當然這并不必然導致經濟中總體利潤的絕對下降。要么通過延緩不變資本的相對提高,要么通過提高剩余價值率,都可以作為暫時抵消利潤率下降的有效因素。但馬克思更為強調的是,這種暫時性的對策,比如延長工人的工作日,降低工人的勞動報酬,必然會導致一個嚴重的問題,即對勞動者剝削的強化,從而使勞動階級的大多數處于貧困狀態,以致出現嚴重的社會問題。
資本主義社會有規律地發生周期性的危機是資本主義制度內在矛盾的明顯體現。在資本主義以前的社會,交換主要是由使用價值所控制的,對需求的了解成為調節需求與供給的源泉。但是,隨著商品生產得到越來越廣泛的擴展,這種調節紐帶就消失了。在生產和消費方面,資本主義不僅是不受任何特定機構調節的“無政府”體制,而且其“本質上還是一種擴張性的體制,其基本動力來源于對利潤的無止境追求”[2]70。因而,在所生產的商品數量與它們在平均利潤率上的可銷售性之間出現任何明顯的不平衡,都會給系統造成危機。危機就是生產的擴張超過了市場的吸收限度。馬克思指出,一旦生產過剩的情況發生,就會帶來惡性循環。由于利潤率下降,投資也相應下降,工人的工資下降,甚至部分勞動力不得不被解雇,從而導致工人的貧困化和產業后備軍的擴大。
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生產的全部動力將導致整個社會生產力的“無條件”發展,建立在階級剝削關系基礎上的生產關系是圍繞著“資本的擴張”組織起來的。它生產的目的是為了盡可能地獲得最大限度的利潤,而不是為了已知的需求進行生產,這就必然會出現供需不平衡,引發經濟危機。因而,危機是植根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痼疾。從馬克思的觀點來看,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機制導致了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危機,并且這種危機最終將導致資本主義社會的毀滅。吉登斯反對馬克思關于經濟危機的結論。他認為馬克思沒有對危機的性質進行系統的分析,也并不試圖追溯導致危機真正發生的多重因果鏈,因而也就無法全面地理解危機對資本主義社會所產生的影響。與馬克思的消極態度不同,吉登斯對資本主義社會的經濟危機持肯定態度。他指出:“危機并不代表資本主義體系的‘崩潰’,相反,它所代表的是一種調節機制,使資本主義能夠從其遭受的周期性波動中生存下來。危機的作用在于保持一種平衡,并使進一步的增長成為可能。”[2]71危機對資本主義社會發展來講不僅不是致命的,相反卻是有益的。危機對于資本主義社會發展而言起到了鳳凰涅槃的作用。“在危機期間,一些效率較低的企業將會被淘汰,于是那些保留下來的企業從而可以分割被淘汰者原來的市場份額,就開始了一個新的擴張期。這樣,循環就開始了新的一輪,另一個上升階段開始了。”[2]71
二、《資本論》中的“圣保羅”
在吉登斯看來,馬克思的《資本論》立足于資本主義的生產體系,成功地侵入了傳統政治經濟學的意識形態盲點,即穿透傳統政治經濟學理論中有關價格、租金、利潤率等有形范疇的影響,不僅深刻地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的基本特征——商品化的本質,而且揭露了“勞動力成為商品”和剩余價值的秘密,使其最終將資本主義生產的內在動力、擴張本性及其經濟運作原理公之于眾。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動力機制的洞悉不僅無與倫比,而且迄今為止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自我認識仍然具有彌足珍貴的核心重要性。充分肯定《資本論》的同時,吉登斯也毫不諱言,“每一種形式的實踐理論都存在其圣保羅,在某種程度上,這種情況可以說是無法避免的。”[2]序言4我們知道,在《新約》二十七部書中,至少有十四部被認為是圣保羅所作。即使現代學者認為這些書中有四至五部實際上是其他人所作,但是我們也可以說圣保羅是《新約》唯一重要的作者。吉登斯在此使用“圣保羅”,顯然是一種隱喻的說法。他想表明的是,對于任何一種理論都存在著新舊之間的沖突,都存在著歷史時代的局限性。
吉登斯引用阿克頓1895年在劍橋大學發表的就職演說表達了這一信念:現代歐洲與其過往時代之間存在著一條“顯而易見的界限”。自古以來的延續性紐帶被剪斷了,19世紀的現代世界建立在新秩序的基礎之上。世界在一種前所未知的力量的影響下,運轉在一個與往昔截然不同的軌道上。法國大革命的政治氛圍和工業革命所引發的經濟變遷,兩者結合在一起形成了馬克思思想興起的具體背景。吉登斯認為,馬克思生活的19世紀,資本主義及其問題才初露端倪。即使他對19世紀的資本主義的批判顯得多么尖銳和深刻,他也無法準確地預測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社會存在的問題和張力。無論我們對《資本論》“抱多大的同情態度,無論如何,其中的確出現了某些錯誤”[6]。從吉登斯的視角看,在全球化的今天,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理論發生了一個根本性的時代性錯位:資本主義早期階段所依靠的資本的擴張動力——在生產過程中追加資本和勞動力——已經不再是“塑造現代性的唯一力量”[1]1。雖然在現代性出現的過程中一種新的經濟秩序即早期資本主義經濟秩序的創立是首要的,雖然將資本的擴張性作為推動經濟發展的主要驅動力量是無可非議的,但是除了這一因素以外,全球化的推進和科學-技術的變革同樣對經濟發展具有不可忽視的作用。基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斷裂”,吉登斯開始對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提出了諸多質疑。相對于19世紀,20世紀末期同時發生了兩場革命——全球化和知識經濟。吉登斯指出,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革命為社會發展帶來了變化:“世界經濟的基本特征已發生了改變”[7]67。這明顯體現在,金融市場和知識經濟的飛速發展使它們正在超越工業制造而逐漸占據支配性地位,從而在根本上改變了原有的經濟增長模式。
雖然,馬克思在早期著作中就已經宣布現代社會進入了世界歷史,但是只有到了20世紀末期,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才真正進入了世界歷史,這主要表現在全球金融市場的形成。在我們的時代,全球性的金融市場已經超過貨物和商品貿易而趨于主導位置。這尤其體現在貨幣交易中,全球外匯市場的日均交易量實現了成萬倍的增長,跨國銀行的儲蓄和貸款的資產總額近年來更是飛速攀升。吉登斯指出,金融市場的迅速發展與知識作為一個越來越重要的生產動力具有密不可分的聯系。知識經濟雖然并未所向無敵,但也在順利地朝著目標前進。同全球化的更廣泛的其他方面一道,“知識經濟標志著經濟活動性質的一大轉變”[7]70。信息和通信技術是這種新型經濟的動力媒介,科學技術和人類的符號技能在生產率也在經濟增長中發揮著越來越本質性的作用。今天,與科學技術相關的行業諸如計算機、通信、生物技術等普遍成了經濟發展的活躍部門,零售和配送等多數行業的完成過程也普遍與信息技術緊密結合在一起。此外,觀念、形象和品牌在刺激利潤增長方面也遠比生產效率重要得多。因此,在知識經濟越來越趨于主導地位的今天,有效率的生產是一個贏利底線、是利潤的必要條件,但絕不是充分條件。現在,在發達國家的經濟中,“生產率與資本主義發展的早期階段不同,已不再那么依靠在生產過程中追加資本和勞動力”[7]68。
同時,科學技術也極大地改變了整個社會中所需勞動力的構成比例。今天,經濟活動的承擔者主要是知識工人和一些并不直接從事物質產品生產的工人。對于一個企業而言,它們所擁有的最昂貴的財產就是這些工人自身所具備的技術和知識。以微軟為例,吉登斯指出,微軟最值錢的財產是科學技術賦予它們的市場價值,而不是土地和原材料等傳統意義上用于評估資產的有形存在物。當然一個國家和企業的經濟要想更有競爭力,其產品、資本和勞動力市場必須具有極大的彈性。對勞動力市場來說,彈性就意味著解除管制,這必然會使工人在經濟風險面前表現得更加脆弱。但是勞動力市場的彈性是否必然會導致貧困人數和失業人口總和的增加呢?對此吉登斯進行了社會調查并給予了一個否定回答:在差不多所有的國家里,現在的工作總數比四分之一個世紀以前要多得多。
因此,在吉登斯看來,資本主義發展主要驅動力的轉變使工人的生活狀況得到了根本性的緩解。現在的發達資本主義社會并不像馬克思所預計的那樣,是一個充滿剝削的時代,是一個階級矛盾激化的時代,是一個工人遭受貧窮和后備軍大量存在的時代。吉登斯指出,我們必須承認,核心資本主義國家在20世紀為其自身公民創造了兩大極為重要的成就:內在的富足與自由民主的政治架構。在世界歷史上沒有哪一個階段曾經像今天的自由民主的資本主義國家這樣,幾乎每一個地方的人口都享有富裕的物質生活和一定的公民權利。立足于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吉登斯對馬克思進行了委婉的批評:“無論資本主義在塑造‘新’、‘舊’殖民主義的過程中使世界其余地方付出了多大的代價,一種理論如果沒有考慮到它的‘成功’,也就將是一種偏頗而教條的理論。”[6]257
馬克思既沒有預測到經濟結構和經濟性質的變化所帶來的經濟增長動力的變化,也沒有預測到資本主義社會自身所具有的自我調節和巨大張力對于社會成員之間矛盾的緩和作用。因此,馬克思預期社會主義革命將在相對較短的時期內發生。但是,共產主義運動的衰落和無產階級革命意識的消退,證明了馬克思的預計落空了。“革命的社會已經瓦解,他們的前衛部隊躲進了歷史的雜物間。”[8]67工人中的許多成員失去了革命的思想,他們也就從根本上失去了塑形社會發展軌跡的力量。“革命觀念的喪失,至少社會主義革命觀念的喪失——因為它作為一種抱負確實已經死亡了——是今天到處可見的社會主義‘低落’的主要因素之一。”[8]66在吉登斯看來,馬克思為階級矛盾或階級沖突準備了一個理想的歸宿——實現社會主義對資本主義的超越。然而,這一美好愿望本身卻表現出了黑格爾“普遍歷史”的強烈回響。馬克思雖然不愿通過對未來理想社會藍圖的詳細描述來再制造另一種版本的烏托邦社會主義。但是,吊詭之處在于,這種做法卻恰恰使其自身留下了一種強烈的烏托邦主義潛能。
通過對《資本論》的反思和批判,吉登斯告訴我們:社會歷史發展的過程已經證明,與任何其他社會相比,資本主義都更加深遠地改變了和改變著世界。馬克思將資本主義看作一個動力學的過程是對的,但是,馬克思認為這種動力將最終導致資本主義走向衰亡,無論如何都是成問題的,因為馬克思低估了資本主義社會所具有的自我調節的能力和現代社會發展的雙重歷史性革命。
三、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架構
在吉登斯看來,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雙重革命造就了一個比馬克思的時代更加失控和具有風險的多元結構世界。我們已經經歷了并正在經歷著天翻地覆的秩序變革。毋庸置疑,經濟全球化是全球化時代的一個首要的現實。經濟全球化不僅體現在世界金融市場的深入發展特別是出現了金融市場的“全面全球化的經濟”,最重要的一方面還體現在各個民族經濟之間也獲得了日益緊密的聯系。就全球化的性質、原因和后果而言,“全球化觀念”表示的并不是字面意義上的“世界范圍內”的聯系。全球化絕不僅僅只是經濟的全球化,它同時還是社會的和文化的全球化。從整體上講,全球化的力量正在深刻地改變著我們的生活方式。信息技術的進步打破了時空的界限,世界不僅對“我”發生著聯系,“我”對世界也產生著真實的影響。信息的快速傳播一方面給人們帶來了一種更加積極和開放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卻也深刻地瓦解了日常生活,甚至消解了傳統和習俗,這就要求我們每個人都必須對各種信息進行及時的反思。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變革,以及由此所導致的人們生活的改變,進而是反思性社會的形成,這其中任何一項都意味著一系列發展的綜合,而且每一項都與其他各項緊密相連。
吉登斯指出,在各個層面上,“全球化都是一系列高度不平衡的進程,其前進過程中充滿著斷裂和對抗。”[7]70全球化時代的資本主義社會的確存在著諸多矛盾——各種斷裂和對抗。但是,矛盾并不“純粹就是一種負面的現象,相反,它很有可能加強那些激起進步性社會變化的張力”[6]255。二戰以后,西方國家產生了兩種主導性的政治思維:以傳統福利國家為基礎的古典社會民主主義抵制全球化的變遷,而立足于市場原教旨主義的新自由主義則任其發展。吉登斯認為,既存的這兩種一元論的政治意識形態要么把政府、要么把市場看作協調社會領域的手段,這已經不能對這個復雜的社會作出有效的反應。現在,我們必須尋求一種有效的政治規劃去駕馭這一全球秩序的變遷。立足于英國的現狀,復興社會民主主義,拯救資本主義社會,就成為吉登斯給自己提出的理論和政治任務。
為了避免落入馬克思的烏托邦神話,吉登斯認為政治策略的制定必須兼具理想和現實的雙重意蘊。“如果沒有理想的話,政治生活就一無是處;但是,如果理想與現實可能性無關,它們就是空洞的。我們既需要知道自己想要創造的社會是什么樣子,也需要知道向這種社會邁進的具體方式。”[9]2-3就現實而言,全球化的進程是今天最大的社會現實;就理想而言,馬克思的社會主義理想仍然具有不可磨滅的價值。“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已經消逝了,但它們的幽靈仍然纏繞著我們。我們不能簡單地放棄推動他們前進的那些價值和理想,因為這些價值和理想中有一些是為我們的社會和經濟發展所要創造的美好生活必不可少的。”[9]2吉登斯認為,他所主張的“第三條道路”的政治構想正是他所堅守的社會主義的理想與全球化的現實接軌的產物。“理論之體必須有政策骨架的支撐,不僅僅是從理論上認可其所作所為,而且要提出具有更明確的方向感和目的感的政治框架。”[9]3理論如果沒有具體政策框架的落實,必然會墮入烏托邦。為此,吉登斯提出了“第三條道路”的具體政策框架。在吉登斯看來,每場革命都包含一系列復雜的因素,不能簡單地用“好”或“壞”來加以判斷。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革命給我們帶來了巨大的發展機會,同時也蘊含著潛在的風險。烏爾里希·貝克干脆直接把我們所處的社會稱為“風險社會”。因此我們必須對全球化有活力的一面和威脅性的另一面都進行有效的管理。這就要求我們必須超越政府和市場對立的傳統思維,充分運用市場、政府和市民社會三者之間的相互作用,并且三者都必須從當代社會變革的角度來重新加以審視和改革。
在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社會的超越過程中,不僅是資本,市場也是必須被揚棄的。因為市場作為流通領域是資本增值最終實現的地方,另外市場經濟由于受資本增值的驅動具有很大的盲目性。吉登斯指出我們需要放棄“市場必然是惡的”立場。在全球化和知識經濟時代,只有市場才能提供給我們經濟繁榮的機會;并且市場本身有助于公民權利的獲得甚至有助于減少不平等。就此而言,“不再有已知的對市場經濟的替代物,也沒有其他制度能夠比擬市場競爭產生的好處。”[7]167但是,維持倫理價值的性能始終是市場自身缺乏的,因而始終是其自身不可克服的問題。由于市場的巨大作用,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特征就是把所有的一切都變成了商品。而對于人類社會而言,不是任何東西都能夠成為商品的。有些事物和行為如果成了商品就意味著道德觀念的淪喪,意味著對我們所堅守的價值觀念的腐蝕。當代社群主義思想家桑德爾對市場的道德界限進行了深入而富有成效的探討。吉登斯認為,經濟生活中所產生的倫理問題必須訴諸法律得以確定并通過市民社會加以維持。穩定的市民社會是保持市場繁榮的前提,市民社會的普遍信任是法治和規范充分施行的基礎。因此完善的市民社會就構成了“第三條道路”政治中用以輔助市場運作和民主國家的一個基本要素。
一個多元社會要想獲得健康的發展,政府、市場和市民社會之間的平衡是必不可少的。在吉登斯看來,政府職能的重新塑造是“第三條道路”政治的主要當務之急。在經濟生活與社會生活中,市場的基礎性作用,市民社會的輔助性功能,是國家和政府不可取代的。國家職能的特殊性就在于對市場和市民社會進行干預。為了應對全球化帶來的影響,“在當今世界,我們比過去需要更多的而不是更少的政府管理。”[7]85只是這種管理必須明顯區別于過去時代的“管制”。在經濟方面,政府的首要任務是必須確保一個國家的宏觀經濟的穩定性,在此一任務的前提下,還應該擔負起幫助市場和技本進步的職能,而不是簡單地約束市場和技術的變革;在社會生活方面,政府應當促進對教育和基礎設施的投資,以遏制社會不平等的問題,并為個人提供自我實現的機會。
政府和國家職能的重構與全球化時代經濟發展模式的變革密切相關。在初級資本主義階段,工業制造是支配性角色,政府和國家最重要的職能就是管制好工人,協調和緩和資本家與工人之間的社會沖突,保持經濟和社會發展的穩定性。在全球化經濟中,除工業生產以外,金融市場在知識產業的推動下逐漸擁有了更多的自主權,并且由于市場信息復雜性地驅動,金融市場正在日益多樣化。雖然保障宏觀經濟的穩定性,對生產性資本的控制和對金融市場的管制依然是政府的主要任務,但對于知識經濟時代而言,政府工作的重心并不是管制,而是要努力構建一個“知識基礎”來釋放信息經濟的所有潛力。在傳統經濟中,創新經常是獨立研究、發展和生產過程的“無意識”結果,而在以知識為基礎的經濟中,創新更多地來自企業之間的自覺合作。為了促進創新,政府應當在保證不產生壟斷的前提下主動出擊去制定促進企業聯盟的政策。吉登斯指出,現代社會可以有若干條可能的政策路徑來推動這一進程。比如,在集中于促進經濟發展和競爭力的“框架條件”層面,對研究集團中的企業投資或企業與研究機構的合作進行減稅,或者提供科技攻關資助,當然這種資助主要是投資而非任何種類的直接補貼。而這種投資最主要的是人力資本的投資。推動人力資本發展的主要動力只能是教育。傳統觀念上,教育被視為是對人生的一種準備,其根本觀點仍然是把教育看作獲取邁入成年所需資格的一種手段。今天,教育理念本身也受到了知識經濟的改造,教育更加集中關注個人能夠終生發展的那些能力。
“市場、政府和市民社會”三者之間的平衡作用構成了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架構。全球化進程中,如果“市場、政府和市民社會”存在著斷裂和對抗的話,社會發展就有可能出現動力不足,進而陷入無序狀態。例如,如果市場沒有很好地發揮資源配置的基礎性作用,現代社會就將失去公平和效率,喪失其應有的經濟活力;如果市民社會不對市場的倫理和道德界限進行規制和維持,市場經濟及其所引導的價值原則就會侵襲整個人類生活世界,所有的一切都將沉入到金錢的冰水;如果政府不履行自己的管理職能,不僅市場經濟的創新能力和后續發展能力會大大削弱,整個市場經濟也無法保證整體上的穩定。因此,現代社會發展的動力架構就是保持市場、政府和市民社會三者之間的動態平衡及其相互作用。
吉登斯把馬克思的《資本論》解讀為“資產階級社會的動力學”。將資本的增值本性看作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原動力,并以此為基礎揭示了資本的擴張性體制及其經濟運行原理,這確實是馬克思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的一個本質性判斷。問題在于,當吉登斯認為當代資本主義由于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發生翻天覆地變化的時候,這一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的本質性判斷是否依然起作用?吉登斯的確揭露了發達資本主義社會的動力架構問題,但是這種揭露卻是從本源退回到了現象。今天資本的擴張性不僅沒有消退,而且實現了越來越普遍的統治。只要資本的邏輯在現代社會中占有統治地位,《資本論》中關于資本主義社會發展原動力的判斷就具有其合理性的意義。表面上看來,全球化和知識經濟都是現代社會發展的驅動力,但實際上它們只不過是資本增值或擴張的本質性要求,是被資本的增值本性所支配的。資本的增值或擴張性仍然是當代發達資本主義最為本質的驅動力。
任何一種理論都是“時代精神的精華”和“文明的活的靈魂”,也就是“時代性”和“人類性”的統一。馬克思的《資本論》是19世紀的、立足于早期資本主義發展的《資本論》。毫無疑問,馬克思的《資本論》受到其歷史時代的限制,它沒有也無法預料到20世紀以來的當代資本主義的發展。“馬克思的理論形成于資本主義發展的早期,而隨后西歐先進國家的經驗則有助于形成一種與馬克思原來的觀點截然不同的‘馬克思主義’。”[2]序言4吉登斯立足于當代資本主義發展的新狀況——全球化與知識經濟,對馬克思的《資本論》進行了反思與批判,重新探討了資本主義社會發展的動力因素,對于我們建設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具有重要的借鑒意義。但是,吉登斯并沒有因此否定馬克思的偉大和洞見。他指出:“承認這一點并不意味著接受這樣一種陳腐的觀點,即后來資本主義的發展‘推翻’了馬克思的理論。即使在今天,馬克思的著作仍然提供了一種社會歷史觀念,相對于后來其他作者的觀念而言,它體現出彌足珍貴的價值。”[2]序言4吉登斯在其所謂的“第三條道路”中依然保持了馬克思共產主義思想中所蘊含的價值訴求,這是馬克思思想中永恒的“人類性”價值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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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杜娟〕
[收稿日期]2016-05-09
[基金項目]教育部基地重大項目“《資本論》與當代社會發展道路研究”(14JJD720003);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項目“歷史唯物主義與中國發展道路研究”(NCET-13-0249)
[作者簡介]王慶豐(1978-),男,河南林州人,教授,博士研究生導師,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重點研究基地吉林大學哲學基礎理論研究中心專職研究員,“長白山學者”特聘教授,從事哲學基礎理論與《資本論》研究。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7-002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