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萍
(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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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學的革命
——從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說起
王海萍
(黑龍江大學 哲學學院,哈爾濱 150080)
[摘要]在哲學語境中,經驗曾一度指向“知識”,而在杜威看來,直接指向人的生活,“經驗即生活”。在他那里,經驗不僅是指關乎人的生存樣式或生存狀態的諸事情本身,更為重要的是,它被賦予“做”和“行動”的探究含義而具有實踐的內涵,由此,關于人如何存在這一問題的本質性思考就成為經驗的題中應有之意。基于這種立場,通過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可以重新審視并進一步厘清“何為經驗”這一學術界焦點理論問題;同時,在實踐上,經驗方法的運用對于探索如何使現代人擺脫現代性危機未嘗不是一種有益的嘗試。
[關鍵詞]杜威;經驗;經驗自然主義;人的問題;現代性危機
一、 哲學改造的緣起
(一) 陷入困境的哲學
在杜威看來,哲學從一開始就與人們逃避危險、尋求安全與確定性息息相關,只是后來走向了一條不同的道路,即成為一種以追求“Reality”“有”等終極實在及其本性的“知識”,故而,哲學曾在很長的時間里被冠以知識之名。雖然,哲學一直保持著愛智慧的傳統,事實上,哲學越來越脫離人的日常生活,高高在上,卻在失去原有的價值。杜威認為,人們之所以有智慧上的需要,即哲學上的需要,其根本原因在于哲學的需要源于人們要面對并解決在生活中遇到的新問題。然而,杜威發現,現實卻是不但問題沒有得到真正的解決,就連哲學自身也陷入了尷尬的困境:其一,哲學與大眾相脫離,成了少數人書齋里的學問;其二,哲學與生活實踐相脫離,這使得哲學具有的指導人們走出生活困境、解決問題的實踐價值走向匱乏;其三,哲學與自然科學的斷裂致使哲學研究里缺少新的科學方法的運用(在這里,杜威指的是科學實驗法,也叫“經驗方法”)。由此,杜威提出,全部哲學應當是對如何使用一種方法的指示和對未來結果的預見。在這個意義上,傳統哲學不但沒有很好擔當起指導自然科學發展的重任,而且哲學自身也由于缺少科學性論證而顯得有所欠缺。在這種情況下,杜威提出了哲學需要改造的必要性和緊迫性,將對經驗的哲學改造與重構作為自己履行哲學新任務的起點。
(二) 杜威對哲學使命的理解
1.向生活世界的回歸
“哲學的獨特任務、問題和內容產生于共同組織的壓力,在這種生活中,哲學的特定形式產生了;所以,其特殊問題隨著不斷進展的人類生活的變化而變化,有時在人類歷史上構成危機和轉折點。”[1]1在《確定性的尋求》中,杜威從心理學角度一方面探討了哲學的起源問題,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哲學從開端就內在地規定了“二元對立”的潛在因素。杜威認為:“人生活在危險的世界之中,便不得不尋求安全。人尋求安全有兩種途徑。一種途徑是在開始時試圖同他四周決定著他的命運的各種力量進行和解…另一種途徑就是發明許多藝術,通過他們來利用自然的力量;人就從威脅著她的那些條件和力量本身中構成一座堡壘”[2]1。由此,他斷言,哲學事實上一開始源于滿足人們生活上的需要,與人們的日常經驗息息相關,只是后來走向了追求“知識”的道路。對于滿足這種需求的哲學,杜威指出,它是一種“只是形式,旨在揭示‘實在’本身、‘有’本身及其屬性。自然科學所研究的對象比較起來,哲學所研究的是一種更高級,更深遠的存在形式,這是他不同于其他認知方式的地方”[2]11。事實上,這種哲學無論是形式上還是內容上都是杜威極為反對的且批判的,他指出,此種哲學的弊病恰恰在于它外在于自然抑或遠離生活,卻是高高在上的哲學。故而,杜威明確地提出,哲學的首要任務是回到生活世界中并對生活做出指導。
2.消解二元對立,實現科學和人文的統一
履行哲學的新使命是杜威對經驗進行哲學改造的出發點,而消解傳統形而上學中的二元對立、恢復科學與人文的統一則構成杜威哲學觀念的一個主旨。事實上,杜威確是通過他所倡導的以經驗為核心的“經驗的自然主義”或“自然主義的人文主義”思想在現實中的運用,在對立的諸元素之間建立起溝通的橋梁,恢復對立雙方之間的連續性,從而實現科學與人文的統一。經過對哲學史的考察,杜威認為,傳統科學與人文之間的對立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無論是傳統的科學還是傳統哲學一直延續著它們各自的傳統;另一方面,這兩個傳統又始終處于無法調和的狀態。對于兩者間的區別,杜威并沒有停留于簡單的承認,而是進一步分析和挖掘其根本原因。他是把兩者之間的對立與人們現實中面臨的三個主要困難聯系起來并且指出,現代科學的突破性進展所帶來的現代危機以及權威的沖突已經構成了對哲學的巨大影響,這種影響表現為三個方面。首先,這種巨大影響集中表現在科學發展中形成的新的觀念與傳統的哲學舊觀念的沖突和對立,從而使哲學陷入困境。其次,在面臨的諸多問題中,杜威認為,哲學面臨的最大難題是既要維護科學原理又要維護價值領域。再者,杜威進一步明確表示:前面的難題是一方面,人們不得不面對兩個體系(知識對象的信仰體系和理想價值的信仰體系)及其法則,另一方面,人們又要打破體系障礙使二者彼此適應。杜威斷言,這三個方面的難題交織在一起,不但會進一步加深科學與人文之間的矛盾與斷裂,與此同時,還會增加解決問題的困難。經過分析,杜威指出,科學與人文的分裂和對立實際上是人與自然的斷裂,它根源于人的二元對立的思維傳統。對此,杜威解釋道,由于人自身內在的雙重性——人一方面是自然的一部分,同時又是精神領域的成員,故而,二元對立的思維源于人本身。因此,如何彌合自然與精神、建立人與自然溝通的橋梁不但是解決上述矛盾的核心要點,同時,它也構成杜威哲學思考的一個重要問題。由此,消解現實中二元對立的矛盾,特別是建立科學與人文溝通的橋梁就成為杜威改造哲學的又一個任務。
在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思想中,他對原始經驗的強調原因就在于此。他認為由原始經驗本身具有的整合性特征,要想恢復事物原初的統一性必須回到原始經驗中去。為此,杜威設計了一條彌合科學與人文二元對立的道路,即運用經驗方法,從原始經驗的整合性出發,經過理智經驗區分和反思的歷程后,最終又返回到原始經驗當中。杜威認為,這一過程既是對理智經驗成果的檢驗,同時,它又是彌合二元分裂恢復原初統一性的一個有效手段。杜威指出,這是因為,原本經驗和世界是一個整體,只是由于對這個整體不同方面的研究(政治的、藝術的、教育的等)造成這個整體逐漸被分化、專業化以及整體的意義和價值被割裂、片面化。基于此,他進一步分析和推斷,造成二元分裂問題的原因不是別的,恰恰在于不同方法的使用。由此,杜威果斷提出,通過經驗方法的運用,哲學能夠作為文化溝通的部門或機構。具體而言,哲學通過對不同部門領域的經驗進行互譯,再把孤立的意義進行連接和擴展,進而實現不同部門間的聯絡和溝通。對此,杜威進一步指出,哲學要想履行好各部門的“聯絡官”的職能,真正地溝通科學和人文不同的學科、部門,它必須首先從自身的改造和轉變開始。只有這樣,世界的整體意義才能不被遮蔽并得以更好的呈現。因此,我們認為,在杜威那里,當哲學的新使命被明確表達為:當哲學要恢復世界原初的統一性與連續性、回到本真的生活世界以及實現人文文化和科學文化的彼此相互適合與統一的時候,哲學才能為人的現實生活提供指導。正是基于這種理解,杜威一面踐行著哲學的新使命,一面進行對經驗的哲學改造并構建起自己的經驗自然主義哲學大廈。
二、一場哲學的革命: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構建
哲學為人們提供一種視野、想象和反思,它用理智解放行動,給行動以自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杜威打破傳統哲學中二元對立的思維框架,把經驗從知識論一隅解放出來,使其重獲自由。我們認為,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構建不僅是哲學上的一次革命,而且,它還是一次科學方法的革命,實現人文與科學的有機統一。不僅如此,這種革命性還體現為對經驗與自然的統一性的一種恢復,從而使“實體”、意義與價值得以連接。我們認為,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思想的種子萌發于他對自然、生命體以及人的這種“關系性存在”的關注和體認,成長、成熟于經驗方法稱為解決人的問題的科學方法。在這個意義上,經驗已經不僅僅作為一個事實性存在,而且已經成為人們解決問題的具有實踐智慧的工具。由此,我們認為,非常有必要重新梳理和審視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思想,尤其是從這一思想大廈中的核心概念——經驗入手,重溫杜威對人之存在問題的理性反思。
學界一般把《經驗與自然》視為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思想的代表作,在那里,通過對經驗與自然關系的考察和探究,杜威實現了以“理智”取代傳統哲學中只居于知識一隅的“理性”。之所以如此,其根本原因在于:一方面,理智來源于經驗世界,理智是生命有機體、自然“交互作用”的結果;另一方面,理智本身具有反思性,它是經驗的一種積累和提升,它具有實踐內涵,與人的謀劃、控制、判斷以及選擇行為密切相關。由此,經驗在一定程度上也被賦予了能動性、反思性和實踐性。具體而言,杜威指出,由于人首先是一個生物性的存在,而這又是人們無法回避的問題,因而,人們為了“持自己的存在與周圍世界之間的平衡性”,人們就不得不“不斷地與周圍世界進行相互作用,必須不斷地解決這一過程中所遇到的各種問題和各種沖突”[3]284,因此,杜威認為,從人的生存角度出發,人的真正需要并不是來自于外在的某種力量或客觀法則,而是來自于自然與自身不斷的交互作用,對人的實踐活動發揮著具體的指導作用的“理智”。之所以如此,我們認為在杜威那里,“經驗”(理智)不只是一種靜態的事實,反而是作為動詞意義的探究來理解和使用的。因此,在某種程度上,一方面,杜威對經驗的改造和建構過程可以理解為一個從“存在”到“存在者”“此在”的交互作用的相互貫通的過程;另一方面,這個過程不僅是經驗自身從事實到方法的延展,而且,這一過程本身又體現了一種關于“關系性存在”探究模式和思維方法的有益探索。
(一) 杜威對經驗概念的哲學改造
杜威的哲學志趣以及哲學思想的萌發可以追溯至他的大學時代,這一時期,他先后接觸、體認并吸收和改造了以赫胥黎為代表的達爾文主義、黑格爾“中介”的哲學方法以及威廉·詹姆斯關于經驗的一些論斷。可以說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深受以上三個方面的影響。首先,形式上,杜威吸收了達爾文主義所強調的“相互關聯統一體”的思想,不僅如此,杜威認為,達爾文的《物種起源》還引發了一場思維模式的變革。他指出,這場革命一方面體現在對那些被人們看作是絕對永恒和不可侵犯之物的攻擊;另一方面,由于它揭示那些絕對的永恒之物是有起源的并且會消失的,所以,它又引起了一種思維模式的變革,而恰恰是這一模式一定會使“認識的邏輯發生變革,從而也使道德、政治和宗教發生變革”[4]83。其次,方法上,杜威借鑒了黑格爾尋求真理過程的“綜合統一”的方法以及對“中介”的運用與重視。在這里,黑格爾的哲學方法形成了一種永恒的沉積,它影響并促使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具有獨特的敘述品格和哲學氣質。最后,內容上,對杜威的經驗自然主義思想的形成發生直接影響的是威廉·詹姆斯。杜威認為,詹姆斯對他的這種影響一方面體現在詹姆斯對連續性的強調,這主要表現在詹姆斯對生物學概念和方法的體認;另一方面,體現為杜威對詹姆斯“純粹經驗”的理解和吸收。基于以上三個方面的影響,杜威開始關于經驗的哲學思考,并在此基礎上形成自己的經驗理論。
杜威先是對生命有機體身心關系作出考察,并以此作為對經驗進行哲學改造的理論前提。通過這種考察,杜威發現生命有機體與環境之間以及不同的生命有機體之間發生的“交互作用”是自然界發展變化過程中最基本的,也是最為重要的特征。以此為基礎,他嘗試從生命體活動的特殊樣式揭示出身心關系具有的統一性或一致性。在杜威看來,一方面,自然中并不存在“終極實在”“不變的本體”,從時間和空間的角度來看,自然是一個“既無邊際也無終境,而于內部構造無限復雜的宇宙”[1]35;另一方面,自然之中的生命有機體與環境為了適應新情境的需要使得彼此之間發生“交互作用”,正是基于“交互作用”在方式以及其特性上的不同,杜威將這個復雜的宇宙,即自然劃分為“物理的,生命的,心靈的”[5]174三個層次。杜威指出,物理層具有“數理——機械學”的特點,其在與環境的交互作用過程中毫無選擇反應性,完全處于被動狀態。杜威認為,這一層次毫無主動性,處于自然之中最低的層次;生命層則具有“精神物理”的特性,即生命機體具有“需要、主動滿足需要的努力和需要得到滿足等等特征”[5]162,在這里,我們認為“生命層”體現了生命機體維持其本性的主動性,相比于完全被動的物理層,它是一個較高的層次;第三層是具有理智性質(即意識能力)的心靈層,杜威認為,該層是人所獨有的,“人的心靈,它們具有意義而且產生;它們記錄過去和預測未來”[5]165,人的心靈層不但能夠連接過去和未來,而且它通過自身活動所體現出來的目的性、有意識性以及它對語言的運用而體現出的一般生物所不具有的性質和功能。就這一點而言,這不得不說是對前兩個層次的巨大超越。同時我們也應當看到,只是在強調它們各自的特性時,杜威才把自然區分為這三個層次,事實上,這三個層次之間不但不存在斷裂,相反卻表現出是一個具有連續性的整體,這種連續性就是由彼此之間的“交互作用”維持的。至此,我們認為,正是基于對有機體的生命活動所體現出來的“交互性”和“連續性”特點的體認,杜威才能夠揭示經驗具有探究的能動性抑或能動的實踐特性,與此同時,經驗具有了無限的生命活力(機體的內在力量),并煥發出勃勃生機。
1. 經驗的雙重性及兩套意義。一為經驗、體驗,意指在親身去做的過程中或實踐活動中獲得的知識和技能,這里經驗具有知識的內涵,是對象化的結果;一為去經歷、去體驗、去閱歷,意指某人在情感與理智的作用下,體會有影響的事件發生的過程,這里的經驗具有動詞意義,指代主客之間相互作用、相互交融以及相互依賴、相互維系的整體的動態過程。杜威認為,經驗是一個經受的過程,同時又是一種既施加影響又接受影響的活動;我們認為,正是在杜威繼承、吸收了古典實用主義哲學家詹姆斯關于經驗具有兩套意義的主張后,經驗不僅包括被經驗的東西,而且它還包括能經驗的過程。事實上,在杜威那里,一方面,經驗是施加影響的活動,另一方面,它同時又是接受影響的活動。當我們的活動是忍受的活動時,經驗“是一些用以改變事件進程的實驗”;當我們的活動被看作主動的嘗試時,經驗是“對我們自身所做的實驗和檢驗”[4]66。不但如此,杜威指出,事實上,我們在這一過程所體會到的快樂、痛苦,成功與失敗就是經驗的雙重性本身。另外,杜威還指出,經驗的雙重性還表現在:對于一個持續的過程而言,經驗具有不確定性。由于一事物與其他事物始終處于一種持續的“交互作用”過程中,處在不斷的運動、變化當中。由此,在杜威看來,經驗對象并不總是那個樣子。
2. 經驗就是生命事件,是生命活動的歷程,即生長歷程。杜威認為,生命系統不但賦予經驗嶄新的面貌,更給予經驗以生命的活力。杜威認為,不論是低等動物還是人,他們生理性的生命機體都是為了讓維持其生命進程而與物質資料發生適應或利用的關系。生命有機體是出于生存本能,即為了維系自己的存在而與周遭發生交互關系的,由此,杜威指出,經驗不僅是生命的事件本身,同時,它也指向關于生命的實踐活動及過程。在這個意義上,杜威強調,任何對經驗的說明都必須“與經驗意味著生命這種看法相一致;生命是在周圍媒介中進行的,并且起因于周圍媒介,而不是在周圍真空中進行的。”這一原則相一致。他說:“凡是有經驗的地方,就是有生物。凡是有生命的地方,就與環境保持雙重的聯系……生長與衰退、健康與疾病同樣都與自然環境的活動相聯系。”[4]64-65毋庸置疑,這一點恰恰說明經驗存在于一個個生命事件和生命活動的過程當中。杜威又進一步說明,生物學的發展告訴我們:經驗的主體至少是一種生物,它與其他一些機體形式之間是彼此聯系的,而且這些生物(生命有機體)至少是“與那樣一些化學過程相互連續,這些過程在生物中被如此地組織起來,以致真正構成一些具有全部規定性特征的生命活動”[4]83。
3. 經驗是自然的一部分。在杜威那里,經驗是人的智慧活動,而且,他強調這種有智慧參與的生命活動又是以自然作為其條件的,經驗不但發生于自然之中,它同時又構成自然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由此,杜威斷言,“經驗既是關于自然的,也是發生在自然以內的”[5]3。進而,杜威認為,任何一個忠實于科學結論的人都會承認經驗是一種存在,只不過它是在特殊化條件下發生的事情。而且,他認為,如果尊重科學研究的結果就必然要予以承認以下事實:“當經驗發生的時候,不管它在時間和空間上所占的地位是多么有限,它就開始占有自然的某一部分。”[5]2而且杜威強調,正是這種經驗占有自然的方式使得自然之中的其他組成部分也是可以接近的。事實上,經驗是自然的一部分肯定了經驗占有自然的能力。在杜威看來,科學已經證明經驗不但能通過生命有機體的“交互作用”進入自然內部,而且,它還能夠擴張到一個無限伸縮性的范圍。總之,杜威認為,經驗和自然是融合在一起的,經驗無論如何都是既源于自然又歸屬于自然的。
4.經驗是指向未來的生活方式。杜威認為,經驗作為一種智慧活動是必將指向未來的,它把未來內涵于現在的行動、活動之中。由于生命有機體的活動具有連續性,因而,杜威斷言,經驗必然是指向未來的活動。他說:經驗于未來要成為和應當成為的一切蘊藏于現在之中,而且,只有在這一持續性的過程中,經驗才具有指向未來的特性。除此之外,他認為,經驗指向未來的特性又是與我們經驗它們的方式密切相關的。具體而言,由于我們的生活正在向前發展,我們生活在一個正在發生種種變化的世界上,無論我們是獲得幸福還是遭到不幸,我們的每一個活動都將影響這些變化,而這些變化實際上是與我們的機體經驗它們的方式,即與我們的本能、記憶、習慣等因素密切相關,在杜威看來,這些因素是不但能夠對組織產生影響,而且它們還能夠使連續性得到保障。杜威坦言,人們現在所關注的事情是如何改善人們在這個世界上共同命運的條件,而就共同體的非形而上學的意義而言,社會生活是一種經驗的共同體。[4]82此意義上,經驗是一種社會生活方式,人們就是通過“經驗”而生存、發展于這個世界之中的。正如杜威所言,經驗主要所指的并不是認識,而是指活動以及忍受的方式。由此,他認為,經驗自身當中就蘊含著人們以什么樣的方式生活的原理,進而,經驗應該能夠指導人的生活并給人的生活提供哲學上的依據。
5.經驗是一種方法和工具。杜威認為,經驗和自然和諧地存在于一種關聯中,于這種關聯中,經驗是達到自然,揭露自然秘密唯一的一種方法。他指出,經驗之所以能夠成為方法和工具其根本原因在于:經驗過程是一個有理智參與的動態過程,這就使得這一過程中的經驗不是僵死的而是具有能動性和創造性的。我們認為,杜威對經驗的改造不僅僅是把經驗作為知識的一種糾正,更為重要的在于,經驗本身是一種方法,這種方法一方面使人與自然連接在一起,另一方面,它還能夠作為方法去探求和解決人與自然相互作用中形成的問題。具體而言,杜威指出,經驗方法的全部意義和重要性首先表現在自然科學的研究過程中,經驗不但作為出發點,而且是作為研究方法以揭露自然真相為目標的。這要求我們要從事物或事件本身出發研究它們,并且,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發現經驗本身,也就是事物或事件被經驗時所揭露的是什么。同樣,經驗方法運用到社會問題中,也給予它們“更多考察的機會”,使得那些問題能夠“在新的更加豐富的經驗中開花結果”[5]7;在杜威看來,經驗作為方法同時就具有工具性,二者是同義語,這時的經驗具有實踐意義,因為,它的意義和價值主要體現為自身成為方法和工具,即幫助人們解決問題、克服困難、掃除障礙的過程提供科學的方法和形式。正像杜威指出的那樣,經驗方法給實用主義真理觀以科學的形式,從而彌補了詹姆斯在真理觀上的缺陷。
總之,在杜威那里,經驗既是被經驗的事物,同時,它又是能經驗的智慧,既是對象事物又是過程結果,既包括過去又指向未來,經驗具有雙重性內涵;同時,由于經驗還具有連續性、統一性、整體性、創造性以及能動性等特點,因而,經驗能夠彌合二元分裂的思維方式,連接自然與人、連接意義與價值、溝通人文與科學,號召人們回到原初經驗(前科學的)的世界去尋求解決問題;經驗既是手段又是目的,作為手段,經驗方法的運用使探究更加具有科學性,作為目的,經驗自身豐富、多元的特點使世界的圓滿得以顯現。另外,杜威在《經驗即藝術》一書中表達了藝術是最完美的經驗,它也可以被看作是一種理想的經驗,可見,在杜威那里,除了對原始經驗和反省經驗加以區分外,經驗在層次上也是有區別的,因此,在我們看來,當經驗從自然領域走進藝術領域,這不僅是經驗本身的豐富和發展,而且這一過程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人的活動、經驗本身所具有的能動的實踐性內涵。
(二) 經驗的實踐內涵和生活本質
前面,通過對經驗概念五個方面內涵的揭示,可以看出,在杜威那里,經驗不僅在內涵上具有實踐性(前面論證過,不再贅述),而且從人的現實性來看,經驗的本質即是生活。首先,從整體而言,一方面,生活的豐富性決定了經驗的可能性。而生活本身的豐富性這一點又是由生活具有的共時性特征決定的。生活本身是豐富而完滿的,既是現象的又是本質的,是確定的又是不確定的,是流動的而非既成的,既充滿遭遇、忍受,又伴隨愿望與想象,既是受動的又是能動的。另一方面,由于經驗自身內含的理智具有反思性,這使得來自生活世界的經驗具有指導具體生活的效能。經驗從自身生成、流動直到自身得到不斷的豐富的過程,事實上,是與生活中人們處理當下以及未來可能面對的事件密切相關的。這一點具體體現在:人在現實生活中的凡是與處理問題、事件有關計劃、判斷和選擇等都離不開內含理智的經驗抑或具有實踐智慧的經驗的指導,由此,在杜威那里,經驗世界與人的具體的生活實際上是相互作用、相互影響的,這一點主要體現為經驗的完整性與豐富性在本質上又是由生活本身的完整性與豐富性決定的。由此,杜威特別看重原始經驗,主張回到原始經驗(即生活世界)去解決問題。在杜威那里,原始經驗通常被表達為那些粗糙的、宏觀的和未加提煉的經驗,事實上,原始經驗也就是未經過人的反省、加工、改造過的東西,它們就是那些來自生活世界,并且是由人的直感直接捕捉到的、經驗性的東西。由于原始經驗直接來自生活世界,因而,一方面,它雖然不受傳統哲學的二元論的影響,但是,另一方面,在它的內部卻潛藏著以特定形式將主客的特性都不斷揭示和發揮出來的可能性。在杜威看來,不僅如此,而且它雖然不能明確區分知、情、意,但是卻能夠從自身發展出對知、情、意的關切。同時,原始經驗又表現出與理性和非理性經驗的密切相關性:它與人的本能、潛意識等非理性活動密切相關,同時,它又能夠超越非理性的范圍并將非理性活動與自覺的意識活動聯系起來并加以發展。這一切都足以表明,從整體性上來看,經驗的本質即是生活。
其次,對于個體而言,生活的特性決定了個性化的經驗。而生活的特性又由生活的歷時性特征所強調。在杜威看來,一方面,生活就是生命有機體與自然環境相遭遇,是個體為了適應環境通過對行動、活動的自我調節,以便探求并實現生命個體自身的需求、欲望、目的和價值,由此,生活就是每一個生命體與環境的互動過程,而這一過程實際上也就是每個個體的經驗;另一方面,生活本身又聯通過去和未來,它伴隨著個體由“特性”的自在存在向“個性”的自為存在發生、發展的全過程。就這一點而言,從個體存在的層面來看,它確實是在總體上折射出經驗與生活的互動性。同時,我們又注意到,一方面,恰恰是在說明生命有機體(包括個人)與自然之間交互關系的時候,杜威明確提出經驗的全部內涵;另一方面,由于這種交互作用,在杜威那里,自然已經不再是那個未經加工過的、沒有人的痕跡的純粹的自然,它已經由于人的活動的參與而被賦予了人的目的、意義和價值,即人化了的自然。由此,我們認為,在杜威那里,經驗本身不僅包含著特性化的人向個性化的人去發展的內在要求,而且還包含著個體從自在到自為的自我經驗的實現。總之,我們認為,在杜威那里,經驗是實踐的經驗,它不僅在理論上具有實踐的內涵,而且,在現實性上,它又是生活的指導,是個體生活實踐過程連同結果。毋庸置疑,對于每一個個體而言,生活本身就是由個體的各種實踐所組成,從這個意義來說,我們認為,生活的特性既造就了同時又反映了個體經驗的個性化,生活即經驗。
總之,無論是生活的整體,還是個體的生活,在杜威那里,它們在本質上都是經驗的。從對經驗五個層面內涵的深刻把握和揭示,再到對經驗本質問題的闡發,我們認為,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已基本完成,他推動了哲學的革命,使哲學的任務重新回到了現實的人的經驗和生活,從而再現了哲學對人的福祉和關懷。
三、杜威對經驗哲學改造與哲學革命的意義
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目的并不是建立一個不同于以往的經驗論,其真正的目的在于探求解決人之問題的路徑和方法。縱觀杜威的整個經驗主義哲學,我們認為,其中最重要的一個特征在于他把生命體的存在作為其整個理論建構的發源,進而,關于人這一特殊的生命體的問題就成為其理論的有機構成,由此,“人的問題”不但成為杜威思想發展的一條主要線索,而且,它本身又體現了哲學本身的一次革命性轉向:即從“哲學家問題”轉向“人的問題”。盡管,杜威對經驗的理解和解釋曾經受到很大爭議,特別是他的崇拜者——新實用主義的代表人理查德·羅蒂曾經對杜威的經驗哲學理論做出過批評,但是,對于這種批評,國外學者舒斯特曼、斯圖爾,國內學者陳亞軍、江怡都給予有力地回擊,他們的態度基本一致:羅蒂既誤讀了杜威,同時,他也誤解了杜威。我們認為,對“人的問題”的強調是使杜威的經驗哲學理論至今仍然具有極高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之所在。
具體來說,首先,在論及杜威的經驗哲學時,國內學者陳亞軍稱,杜威對經驗的改造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方面,這一改造使得實用主義獲得一種現代感。這種現代感主要體現在:它不但表達了對自然科學和人文價值的關系的格外重視,而且它還體現了對行動的性質以及它與思維的關系的關注;另一方面,杜威對經驗的這一改造還引發了哲學對人的經驗的日常生活世界的關注和理解。因此,我們認為,在杜威那里,哲學的意義和價值體現在對社會之改善的不懈追求之中,哲學應當把經驗的日常生活世界作為其研究的首要對象,而不應該忙于與人的日常無關的事物。因此,我們認為,哲學思維是融于事件(經驗)的開展當中的,哲學就是應用已知的經驗去指導人生事物向更好的方向發展。而現代以來,我們的生活一直伴隨著現代性危機或現代性問題的困擾,諸如生態危機、道德危機、科學危機等,從哲學層面來看,這些問題的核心體現為技術理性和價值理性之間的矛盾;具體來看,現代性危機有時表現為科學領域與人文領域的相互矛盾,有時也表現為集權制度和道德信仰的論戰。就這一點,杜威強調,現代性問題的實質是源于人和自然、人和人之間的分裂。根據學者李慶霞的觀點,一方面,自反性現代化是現代性問題發展與解決的歷史趨勢,其表現形式就是全球化時代的到來[6];另一方面,現代性的自反性又是現代性內在張力作用的結果。因此,我們認為,現代性問題必然要納入到現代性的自我張力——自反性中去解決。同時,我們發現,“關系性”存在及其方法是理解和駕馭杜威整個經驗自然主義思想的鑰匙,而這一點恰恰很好地指明了解決現代性問題的一條道路,那就是,現代性問題應當由它的自反性特征所規定,它必須回到一種現代性的“關系性”存在即全球視野當中去解決。
因此,我們既是被經驗的對象,同時,我們又是能經驗的主體,我們既是現代性危機的承受者又是危機的創造者,我們始終處在制造問題與解決問題的張力之中,即現代性問題或危機同時處在能經驗和被經驗的張力之中。無論是為實現人與自然、人與人的真正和諧統一,還是構建起科學與人文溝通的橋梁,我們認為,基于對經驗概念的哲學改造,杜威所構建起來的經驗自然主義,無論是在思維方法上,還是在走出現代性危機的實踐上,都是一筆寶貴的文化財富。
哲學史上任何一次革命,哪怕僅僅是一個哲學范式的轉換都體現了時代主體的變換。今天,我們處在風云變幻的時代,不確定的因素時有影響我們的生活,總的來說,我們既處于現代性危機的困境之中,時代又要求我們現代人擁有反思現代性問題的一般意識。在此,我們僅以杜威對經驗的哲學改造為例說明時代召喚著能夠真正服務于人的生活,并能夠使人們擺脫生存困境的哲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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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余明全程石磊〕
[收稿日期]2016-03-11
[作者簡介]王海萍(1977-),女,黑龍江呼蘭人,講師,博士研究生,從事馬克思主義哲學、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
[中圖分類號]B014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7-0049-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