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唐
(哈爾濱師范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 哈爾濱 1500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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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石詩風演進新探
李唐
(哈爾濱師范大學 國際教育學院, 哈爾濱 150080)
[摘要]對王安石詩歌創作歷程的認識,宋人以“優劣”為論的“兩期說”與今人著眼于詩風變化的“兩期說”都不夠恰切。把王安石在政治激流中的人生軌跡與其詩歌創作歷程結合起來,考察其詩歌階段性的風貌特征,才能夠對王安石詩歌創作歷程有全面準確的認識。王安石詩歌創作歷程應分為四個階段,即入仕后任地方官時期、入京為官和丁憂時期、入朝執政變法時期、罷相隱居時期。各個階段呈現出既相互聯系,又相對獨立的風貌特征。
[關鍵詞]直切時弊;思理深長;造語工致;沉郁凝重;深婉簡淡
對王安石詩歌創作歷程的認識,宋人多主“兩期說”。《漫叟詩話》謂:“荊公定林后詩,精深華妙,非少作之比?!盵1]卷33,222把王詩分為“少作”和“定林后詩”兩個階段?!逗笊皆娫挕芬嘣疲骸棒斨敝^荊公之詩,暮年方妙?!盵1]卷33,222也把王安石詩歌分為暮年和暮年前兩個時期。今人論王詩創作歷程也以隱居前后“兩期說”為主流。不過,宋人“兩期”說的劃分標準是他們所認為的“妙”與不“妙”,實即以“優劣”為論。事實上,王詩在晚年之前亦不乏精妙作品,晚年作品亦非盡屬精妙。今人的“兩期”說,不再以“優劣”為論,而是著眼于詩風變化。如果從重點說明罷相后詩風的角度,比較整個罷相前的詩歌創作,大體而言,自無不可,但具體考察他從入仕到罷相隱居之前三十余年的詩歌,在其間的不同時期也明顯呈現出階段性不同的風貌特征。因此,無論是宋人“兩期”說,還是今人“兩期”說,都未免籠統,不夠恰切。
作為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的王安石,其人生經歷中各階段不同的生存狀態、心理狀態、審美情趣等都會作用于該階段的詩歌創作,隨著創作經驗不斷豐富,他一生的詩歌創作也自然會帶有相對不同的階段性特征。筆者認為,把王安石的人生軌跡與其詩歌創作歷程結合起來考察,其詩歌創作歷程可分四個階段,即入仕后任地方官時期、入京為官和丁憂時期、入朝執政變法時期、罷相隱居時期。當然,不同階段的時限劃分只能是大體上傾向性的,它不可能像詩人生平經歷的時限劃分那樣,這是需說明的。
一、任地方官時期的詩“門戶已立”,并形成具有傾向性的風貌特征
王安石于宋仁宗慶歷二年(1042)進士及第,進入仕途,此后做地方官十二年,到至和二年(1055)入京為官。這是王安石政治生涯的第一個時期,也是他詩歌創作的第一個時期。此時的王安石不僅是政治舞臺上的地方官員,也成為詩壇上初露鋒芒的詩人。梁啟超所謂“自其少年而門戶已立矣”[2]204,主要當指這一時期的詩。在此期間,王安石長期擔任地方官職,更加直觀、深切地體察到北宋王朝日益激烈的土地兼并和各種弊政給人民帶來的苦難及給王朝本身造成的危機。同時他深受范仲淹改革思想影響,對社會現實敏于洞察、深于思考,積極探索改革之路。這種社會生活經歷、思想情感取向以及年富氣足、性格梗直等精神氣質特點,都成為激發并綜合作用于他詩歌創作的重要因素,使他在詩歌中的抒情言志,呈現出鮮明的階段性特征: “直”“樸”“勁”。
(一)“直”——直發時弊,一吐為快
關注政治現實的精神,在王安石詩歌中是一貫的。在這個時期,突出表現為直發時弊,放言為詩。確如蔡上翔所言,他在地方官任上“所見閭閻之疾苦,官吏之追呼,無不具托于詩篇”[3]卷4,75。其表達方式則以正面直抒,一吐為快,凌厲奮發為主要特點。葉夢得《石林詩話》就說:“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為其所向,不復更為涵蓄。皆直道其胸中事”[1]卷34,75寫于這個時期的《省兵》《收鹽》《發廩》《感事》《兼并》《寓言十五首》(婚喪孰不供)(父母子所養)等詩,都成為此時期的代表作品。這類作品,都緊緊針對政治現實中的要害問題,直發其弊,直辨是非,不稍假借,不作婉轉,凌厲奮發,一瀉而下。如《收鹽》一詩把孟子“一民之生重天下”的古訓,與現實中“君子”們盤剝鹽民秋毫到骨對比而言,直接質問統治者,以噴發式的力度,揭發出“鹽政”的殘民本質,詩人痛切、憤慨的情感也一發無遺。
(二)“樸”——表達自然,用筆質樸
王安石剛入仕途時,就特別稱贊“明而不華”(《張刑部詩序》)的詩歌作品,這也是他自己詩歌創作的審美追求。這種審美追求在這一時期尤顯突出。發露型的一吐為快的抒情方式,其藝術效果當然就是“明”?!安蝗A”則是指這種“明”乃不假雕飾,自然質樸之“明”。此階段詩中的這一特征,一般是由思想情感的表達自然而切實,語言的運用質樸而富于表現力,意象的營造平常而具有特征性等藝術層面合力構成?!妒整}》等政治詩、《杜甫畫像》等抒懷詩,即均具此風貌特征。這個時期,王安石以寫古體詩為主,代表他這個時期詩歌成就和風貌特征的也是古體詩。清人劉熙載《藝概·詩概》云:“古體勁而質,近體婉而妍,詩之常也?!盵4]古體詩不受格律束縛,便于張揚個性的特點和“勁而質”的詩體氣格,正適于這個時期的王安石“以意氣自許”,直切時弊,“勿復涵蓄”,一吐為快,放言為詩的詩歌風格。即使在近體詩中,往往也用“勁而質”來改造“婉而妍”,以自然質樸出之。如《慎縣修路者》一詩:
畚筑今三歲,康莊始一修。何言野人意,能助令君憂。戮力非無補,論心豈有求?十年空志食,因汝起予羞。
詩中抒寫了對筑路民工辛苦勞動的體察之情和對他們筑路貢獻的贊頌之意,同時也通過自己作為地方官的感受,諷刺了那些“恥問耕稼”,漠視百姓疾苦的官僚。按格律,這本是一首五言律詩。但此詩并無一般律詩講究辭采優美、情景圓融、意脈婉轉、各聯之間起承轉合的章法等特點,對仗也不覺其為對仗,從抒情方式到語言風格都很像一首“勁而質”的古體詩。
(三)“勁”——氣度勁拔,格調雄健
“荊公少時以意氣自許”,梁啟超更認為在他的個性里有一種“逋峭雄直之氣”[2]208。上述他這個時期詩歌創作的自然質樸特征也與一般的自然質樸詩風不同。一般的自然質樸詩風,往往與平淡從容相聯系,而他的自然質樸卻含有一種勁拔雄健之氣。清人方東樹亦云:“荊公健拔奇氣勝六一,而深韻不及,兩人分得韓一體也。荊公才較健爽,而情韻幽深不逮歐公。”語中把歐詩、王詩學韓做了對比,其中所指出的“荊公健拔奇氣”“才較健爽”,在王詩的這個時期確實是最為明顯的。
前面提到王詩這個時期最有代表性的那些政治詩,就都在直發時弊,一吐為快,表達自然,用筆質樸的同時,具有感慨痛切,敘議鋒利,用語決斷,氣勢凌厲的特色,往往形成一種勁拔雄健的氣勢。這個時期,有些近體詩,也都明顯具有勁拔雄健的風貌特征。如《舒州七月十一日雨》一詩:
行看野氣來方勇,臥聽秋聲落竟慳。淅瀝未生羅豆水,蒼??帐罟健;鸶忠姛o遺種,肉食何妨有厚顏。巫祝萬端曾不救,只疑天賜雨工閑。
蔡上翔解此詩云:“紀雨,傷旱也;火耕無遺種,憫農也;肉食有厚顏,刺時也?!盵6]卷4,68
詩中傷旱,用云“來方勇”與雨“落竟慳”的對比,再用雖聞“淅瀝”而水少,雖見“蒼?!倍晗〉倪M層,寫出從急盼雨來到雨卻極少,滿懷希望到極度失望的巨大情感落差,造成強烈的情感震憾力;憫農,用“又見”二字表明農民年年刀耕火種卻年年“無遺種”,今“又”遭“雨工閑”,生活悲慘,激切而沉痛的憂民之心直出言表;刺時,則徑指“肉食”者,以“肉食”與“火耕”,“有厚顏”與“無遺種”相對,不僅把“肉食”者不勞而獲,無恥享樂的生活與農民辛苦悲慘的生活做了鮮明對比,更形成了對“肉食”者麻木不仁,漠視民命的尖銳指責: “何妨”二字又使尖銳的指責帶上了辛辣的諷刺。全詩深刻犀利,勁健有力。
二、入京為官和丁憂居家時期的詩則另有傾向性特征,可自成階段
從宋仁宗至和二年(1055)至宋英宗治平四年(1067)為王安石詩歌創作的第二個時期。至和二年王安石始入京為官,至嘉祐八年(1063)因母喪離京丁憂。這個時期其政治改革已進入了具體的設計和準備階段。寫成長達萬言的政治改革綱領,即《上仁宗皇帝言事書》,也是其變法的基本藍圖。考察其詩歌風貌傾向,突出的特征則是:
(一)思理深長
思理深長是王安石這一時期詩歌風貌新的重要特征之一。以議論入詩幾乎是王詩的一貫特點。前一時期許多直切時弊、一吐為快的政治詩就以議論取勝。不過,詩中所議還大都是就事論事。《省兵》即言國家未經政治、經濟改革,在條件不具備的情況下,裁減軍隊,必然有損國防之理?!栋l廩》《兼并》都直言土地兼并害民害國之理等等。但到了這個時期,以議論入詩就往往超越了就事論事,此事此理的層次,賦予詩中所言之理以更高的概括形式和哲理品格,提升為深長的思理意蘊,表現出對政治見解、人生體驗、歷史感悟的更深刻、更成熟的思索。他的名作《明妃曲二首》就是這類作品的代表篇章。這兩首詩問世之后,立即轟動詩壇。一時間,詩界名流歐陽修、梅堯臣、劉敞、司馬光等均有賡和,后來黃庭堅甚至稱:“荊公作此篇,可與李翰林、王右丞并驅爭先矣?!盵6]卷6,66而二詩的最精采處或者說“詩眼”,都是各自特定語境中的議論。前一首使感慨和議論從昭君出塞事生發出來,又超越昭君出塞事,指向一種更普遍、更深刻的人生體驗——“人生失意無南北”,既新穎獨到,又意蘊深長,耐人尋味。后一首,主要通過昭君出塞彈琴寄情的描敘,寫她離漢入胡的無助與哀怨,但同樣借安慰之辭,引出“漢恩自淺胡自深”的感慨,進而生發出“人生樂在相知心”的思理,也同樣超越了昭君無助與哀怨的具體事理,使議論更具哲理品格。但因為它是從昭君無助與哀怨的情景中生發出來,所以又帶上了厚重的情韻。
這個時期,他寫了許多詠史、懷古詩,都以勇于翻案,見解新穎而著稱,表現出高超的史識和一個政治家敏銳犀利的眼光。此類詩中,往往就史實找出異于通常認知的切入點,展開議論,形成超乎一般認知的更深刻、更新穎、更富于規律性的歷史感悟及其現實觀照,集中體現出他這一時期詩歌思理深長的特點。如《范增》(其一)、《開元行》、《賜也》、《烏江亭》、《讀唐書》、《讀史》、《讀后漢書》、《諸葛武侯》(慟哭楊颙為一言)等大約寫于這個時期的詠史、懷古詩,大都具有這種思理深長的特點。所以宋人說他的《范增》等詠史詩“有如此議論,他人所不及”[7]。 此時期其他題材的詩歌,往往也以深長的思理構成作品風貌的重要特征。方東樹評《送程公辟之豫章》一詩曾說王安石“所以為作家,跳出尋常庸人應酬套,此非深思有學人,不能作,不同俗手,分別在此”[5]288?!吧钏肌钡奶攸c,正是在這個時期突出顯現出來的。
(二)韻味沉厚
王安石入京為官后,曾寫有《虎圖》一詩。詩中有句云:“神閑意定始一掃,功與造化論錙銖?!狈Q贊《虎圖》畫家作畫時的精神狀態。他認為只有“神閑意定”才能有作品的“造化”之功。這也應是他自己到這個時期思想性格逐漸成熟,人生感受更加豐富所帶來的新的審美體驗與追求。在詩歌創作中,許多作品就是以“神閑意定”的沉穩和意味深長,改變了前一時期以直質發露、一吐為快為主的風貌形態,形成詩中沉厚的韻味。葉夢得《石林詩話》載,王安石“為群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1]卷34,229??梢娡醢彩谶@個時期曾精讀唐詩,而唐詩最重要的審美特征之一,正是追求“文外之旨”“味外之味”,注重韻味,即葉氏所說的“深婉不迫之趣”。從“盡”字可以看出,葉氏是強調王在“晚年”這種詩風已達到極致。實際上,在入京為官和丁憂居家時期,許多作品就以注重韻味而區別于前一時期的詩歌,成為新的詩歌風貌傾向。比如前邊談到的這一時期的那些詠史詩,從表面上看,把道理說得斬釘截鐵,但并沒有意隨言盡,而是蘊涵著可以讓人深長思之的世事或人生哲理,留下可以體悟的廣闊空間,這已是一層意味;而詩意的哲理化,又自然涵蓋現實事物,具有觀照現實的“終極”意義,在特定的現實語境中,詩人特別寫出來,就會帶著不言而喻的指向性,由詩歌文本延伸出對現實事物的深刻思索和回味,這又構成一層意味。如《諸葛武侯》一詩:
慟哭楊颙為一言,余風今日更誰傳?區區庸蜀支吳魏,不是虛心豈得賢?
本詩詠諸葛亮在楊颙死后痛哭三日一事。楊為諸葛亮主簿,曾建議諸葛亮不可事無巨細必自躬親,避免“為此碎務,形疲神困”。一般情況下此事更能說明諸葛亮忠于蜀漢,鞠躬盡瘁,“志決身殲軍務勞”(杜甫《詠懷古跡五首》),而王安石此詩卻從諸葛亮為曾有“一言”的楊颙之死而痛哭的角度,把感慨引向對諸葛亮“虛心”“得賢”的議論,形成一種歷史經驗的感悟。其中自然含蘊著為政治國必須重賢從諫的政治哲理,特別是通過對具體歷史事件的感慨,以“不是”“豈得”的反詰語氣表達,尤顯意味深長。更有言外之意的是詩中同樣以有力的反詰語氣,感嘆諸葛亮這樣的“余風”,“今日”已沒有誰能夠承傳了。它自然會使人們把深刻的政治哲理與政治現實聯系起來,體味王安石自己改革政治的“一言”不被宋仁宗采納的心情。
(三)造語工致
造語工致也逐漸成為王詩此時期風貌特征中一個新傾向。在這一時期,隨著思想性格走向成熟,寫詩講究“神閑氣定”,向唐詩學習,所以更加注意詩歌藝術,古體、近體雙峰并峙。近體詩的詩體格律和氣格,關于對仗、押韻、用典、下字等要求,也更便于他施展造語工致的詩才。據龔頤正《芥隱筆記》載,嘉祐元年,“荊公在歐公坐,分韻送裴如晦知吳江,以‘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分韻,時客與公八人”,其中王安石得“而”字作二詩“最為工”[6]卷10,153。以“而”字這樣的險韻,在歐陽修等詩人當中,把詩寫得“最為工”,亦可見當時王安石詩歌創作造語工致的藝術功力。七言律詩《思王逢原三首》即較有代表性:
蓬蒿今日想紛披,冢上秋風又一吹。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惟有故人知。廬山南墮當書案,湓水東來入酒卮。陳跡可憐隨手盡,欲歡無復似當時。
此詩為悼念好友王令所寫。第一聯寫故友雖已去世一年,而自己仍然難以忘情。他不僅通過想象中墓地凄涼景象的描寫,抒發對王令已長眠地下的悲哀,而且下一“想”字,蘊涵自己無法忘懷故友以及不但與故友泉壤永隔,連墳墓也不能一見的更為悲哀的心情?!跋搿弊謽O為普通,但用于此語境中,卻賦予了豐富的內涵,極具表現力。以自然出工巧,是王安石造語工致的一個重要特點。第二聯可看出用典的造語工致,此聯是感嘆王令生前孤高不為世人所理解,只有自己才深知王令?!懊钯|”用《莊子·徐無鬼》運斤成風故事。這里是說世間沒有王令可以相投契、為知己的對象,實際是抒發對王令孤高特立,不偶流俗人格的崇敬和緬懷?!拔⒀浴眲t用《漢書·藝文志》“仲尼沒而微言絕”的文意,是說王令那些深刻的思想和言論,只有我才理解,實際是表達自己與王令相知相契的深厚友情。這兩個典故不僅用得熨貼精確,啟人聯想,意蘊豐富,而且詞意暢達,屬對工整,把容易板滯的議論化為自然生動的抒情。第三聯的對仗,造語更為工致。此聯是回憶當年與王令一起讀書飲酒時的豪情逸興。句中把讀書與飲酒的描寫形成工整的對仗。經過對仗句式,使“廬山南墮”與“湓水東來”交織起來,已經在具有動感的闊大客觀景象中滲透出主觀的雄闊氣勢,又用“當”“入”兩個動詞,分別將自然景象與代指人事活動的“書案”“酒卮”各自綰成一體,均以大入小,以小籠大,不僅意象生新,而且上下相對,豪邁情懷更見充分。對往日二人豪情逸興的深情回憶正是今日對故友的痛切思念,在往日豪情逸興的對照下,更顯今日友人已故的悲愴凄涼,于是自然引出第四聯無盡的今昔之感。詩中造語工致的藝術效果十分明顯。
三、入朝執政變法時期,沉郁凝重、工琢老練風貌漸成突出傾向
這個時期是從治平四年(1067)至熙寧九年(1076),在王詩藝術風貌演進的鏈條中亦有著較為明顯的自成階段的特征。
(一) 沉郁凝重
這個時期王安石已進入權力集團的核心,其執政后,即在宋神宗的支持下進行政治改革。他在這一時期傾注全副精力于變法革新的政治斗爭中,詩歌創作與前一時期及后一時期相比不算活躍,而作品所表達的思想情感,則多與變法斗爭密切關聯。在激烈尖銳的政治斗爭中抒情言志,一方面不時表現出前兩個時期質樸勁拔,思理深刻等特點,并且更為老練;另一方面,巨大的精神壓力,沉重的心情,又使他這一時期的詩歌較普遍地帶上沉郁凝重的風貌特征。如《孟子》一詩便很有代表性:
沉魄浮魂不可招,遺編一讀想風標。何妨舉世嫌迂闊,故有斯人慰寂寥。
王安石剛執政變法,反變法的保守勢力就攻擊他“但知經術,不曉世務”。詩中就是抒發在這種“舉世嫌迂闊”的嚴峻境遇中,以孟子的執著進取精神,堅持變法事業的心情。然而詩中感嘆自己心儀的孟子早已離開人世,只能憑他的“遺編”想象他崇高的精神風范,已經滲透出一種深長的千秋悵望之感;繼而感嘆自己同孟子一樣處于“舉世嫌迂闊”的境遇,孟子正可以作為自己在孤獨之中持守政治節操的精神支柱,就更體現出詩人雖堅持斗爭,無奈眾口爍金,雖固守氣節,但處境“寂寥”的悲劇性的“孤高”情結。從情感到用語,更加低回而沉郁。
(二)工琢老練
王安石這一時期的詩歌,又能在前一時期思理深長、韻味沉厚、造語工致的基礎上,表現出更為透辟警策、工琢老練的風貌特征。據《石林詩話》載:
熙寧初,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王)介以詩寄云:“草廬三顧動春蟄,蕙帳一空生曉寒?!鄙w有所諷。荊公得之大笑。它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之句。蓋為介發也。”[1]卷34,230
這則記載,就是稱道這個時期王安石作詩透辟警策、工琢老練。王介用諸葛亮起南陽和《北山移文》的典故諷喻王安石從“屢召不起”到應召為翰林學士,而王安石同樣以王介所用的兩個典故作答,而且以“丈夫”指自己,以“猿鶴”喻王介,頗有反唇相譏的味道,既切中要害,一語破的,又深中情理,且要言不繁,屬對工穩,工琢透辟的效果自生其中。如著名的《商鞅》一詩就詩意看,應推測為寫于詩人的執政變法時期。詩中針對當時保守勢力攻擊他“尚法令則稱商鞅,言才利則背孟軻”的輿論,明確地贊揚了商鞅變法,但又并未泛泛敘議商鞅變法的功業,而是意外地以為政必須信誠這一歷史的“定律”為前提,指出商鞅正是以“一言為重”,取信于民,而使變法得以推行。既強調了商鞅不僅制定利民利國的法令,而且堅決推行,實現予民之承諾,又暗中反諷了那些“今人”只能空談孔孟仁義、“先王之法”而于民于國無補,不能望商鞅項背,更表現出王安石自己推行新法的堅決態度和果決厲行的精神,語短意長,言淺思深,格外工琢老練。
四、罷相離朝隱居金陵時期的詩,還具“簡淡”“深婉”特點
從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到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是王安石詩歌創作的最后一個時期,論者通常稱為“晚期”。這個時期,王安石已無政事纏身。棲身山水,寄情詩酒,讀書會友,酬唱往來成了他主要的生活方式。而無論是在山光鳥性,參禪悟道中的舒散體驗,還是憂患國事,關注政局但又無所作為的苦悶心情,正都可以在詩歌中得到宣泄。他有原來詩歌藝術經驗的積累,又有時間、條件做更充分的涵養體味和藝術加工,所以這個時期的詩歌既多且精,出現了一個新的創作高潮。在他的全部1600余首詩中,寫于這個時期的作品約占三分之一。其中最多的又是更便于表現藝術加工的近體詩。僅絕句即有300首左右。這些作品,歷來被稱為“精絕”“精深”“精嚴”“精妙”。后人所謂“王荊公體”,即主要指這時期絕句的風格,它成為王安石詩歌藝術的代表。關于王安石這一時期詩風的變化,有論者往往把它放在與整個罷相前詩風相反的方位上進行比較,將二者截然分開。其實,這一時期新的風貌特征,也主要由以前各時期風貌特征在詩人新的主、客觀創作條件下,發展演進而成,也是其整體風貌特征的一種新的體現形態,把它籠統地表述為對以前詩風的割斷、拋棄甚至對立,似乎不妥。
(一) 簡淡
簡淡是這一時期王詩給人印象最深的風貌特征。這當然與詩人追求在隱居情趣中超脫現實的矛盾、苦悶心境而寫下的許多富于恬淡閑適的寫景或詠物小詩有關。集中體現于這些小詩的簡淡風貌,其基礎要素則是自然。離開自然的語言、自然的意象、自然的情感,則簡淡亦無從談起,而自然又幾乎貫穿在王詩各個時期的風貌特征之中。第一個時期的質樸勁健,本來就是以自然為重要因素,第二個時期成為傾向性特征的思理、韻味,第三個時期的沉郁凝重也都往往以自然的語言、自然的意象出之,乃至工巧的用典、琢煉的下字往往也能化精工為自然,成為“眼前景物,口頭話”。這個時期,詩人把時常要抒發的隱居情趣、恬淡心境,熔鑄在最適于表達它的自然筆調之中,使“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1]卷36,241,就形成了一種新的傾向性的簡易沖淡的風貌特征。比如以下兩首小詩:
桃李白城塢,餉田三月時。柴荊常自閑,花發少人知。(《雜詠四首》其四)
愛此江邊好,留連至日斜。眠分黃犢草,坐占白鷗沙。(《題舫子》)
司空圖《詩品》以“素處以默,妙機其微”表述“沖淡”風格,清人黃子云《野鴻詩稿》亦謂:“理明句順,氣斂神藏,是謂平淡。”[8]850這兩首小詩即均無過深地使氣用意、過重地涂飾展藻,而是以疏朗、淺淡的景物,平常、淺近的語言,舒緩、輕靈的節奏,形成寂靜、空靈、明秀的大自然與超脫、淡泊的心靈感悟融而為一的意境。值得注意的是,王詩這個時期的簡淡風貌,絕非簡單粗淺,正如清人薛雪《一瓢詩話》所言:“古人作詩到平淡處,令人吟繹不盡,是陶熔氣質,消盡渣滓,純是清真蘊藉,造峰極頂事也?!盵8]687以上兩首詩就可看出,其內蘊都沒有止于與簡淡風貌相應的淡泊、超脫的情趣層面,而是“清真蘊藉”、曲徑通幽,沿著淡泊、超脫的情趣,可探測到深層不得已而隱居的孤獨、寂寞和冷落的心靈陰霾。
(二)深婉
深婉的抒情方式構成了這一時期王詩的另一主要風貌特征,亦即我們前面提到的《石林詩話》所說的“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實際上,深婉風貌亦非本期突然而生。早在王詩的第二個時期,許多作品與議論的含蓄化、哲理的意蘊化相適應,就已經很注意韻味,以至于成為該時期的風貌特征之一。在“言外之意”這一點上,韻味沉厚與深婉不迫是相通的,只不過那一時期作品的韻味,一般是與作品表征信息方向一致,又向表征信息之外的意義延伸或深入,造成深廣的體悟空間,而這一時期的深婉,則往往是與作品表征信息方向相異甚至相背,但又在表征信息籠罩下,意義曲折隱約的內藏和深蘊,造成豐富復雜的詩意內涵??煽慈缦聝墒自姡?/p>
我名公字偶相同,我屋公墩在眼中。公去我來墩屬我,不應墩姓尚隨公。(《謝公墩二首》其一)
春殘葉密花枝少,睡起茶多酒盞疏。斜倚屏風搔首坐,滿簪華發一床書。(《晚春》)
前者表征信息是與謝安“爭墩”,在詼諧當中表達自己與謝安一樣的隱居情趣。但深長的感慨也曲折隱約地深蘊其中:謝安的處與出,名聲與事業,早已風流云散,現在“公去我來墩屬我”。自己的處與出、名聲與事業也會與謝安一樣風流云散,將來這墩又屬于誰?當年謝安隱居而“東山再起”,自己又會如何呢?這些感慨與表征層面的隱居情趣一詼諧,一嚴肅,一輕松,一沉郁恰好相反,顯得格外深婉。后者的表征信息是抒發閑散淡泊的心境,但韶光易逝,在無所事事中老去的悲涼與無奈卻曲折隱約地在深層展開,也以表征信息與內藏意蘊的方向相異而成深婉的藝術效果。
罷相退隱后的詩,是王詩詩風演進的最后一個時期。其間,王詩既多且精,詩風也進入了簡淡而深婉,自然而精巧的新境界,形成一個新的創作高潮,被稱為“荊公體”。對此,前人及時賢之述備矣,茲不贅言,于此只想強調的是,王詩此時期的詩風,乃前幾個時期詩風的發展變化,仍然含蘊著前幾個時期詩風的元素,如簡淡之于自然,深婉之于思理,精巧之于工致等,不能視為不同詩風的斷裂,更不能解讀為不同詩風的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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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曹金鐘〕
[收稿日期]2016-05-10
[基金項目]黑龍江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項目“王安石詩學思想與宋詩美學”(12542117)
[作者簡介]李唐(1967-),女,黑龍江哈爾濱人,副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博士,從事中國古代文學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2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0-8284(2016)07-0176-06
中國古代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