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文煒
熊希齡與香山慈幼院
文/文煒
【編者按】北京香山公園松林餐廳那一帶,有一片灰磚砌就的建筑群,這片建筑群坐西朝東,背依香山香爐峰,前臨平原,被蓊郁的林木所蔭蔽,經過這里的人,如果不是駐足閱讀建筑群門口的介紹牌,就不會知道,這里就是民國時期著名的香山慈幼院的舊址。
北京香山慈幼院總部位于北京香山靜宜園。這所1920年10月正式開院的慈善性質的平民學校,與中國近代史有著不解之緣。說到香山慈幼院就不能不提到它的創辦人熊希齡。
熊希齡,湘西鳳凰人,與沈從文同鄉。他是清末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職責是給皇帝講解經史書籍,幫皇帝起草詔書,相當于皇帝的秘書),曾與譚嗣同、梁啟超等致力于維新變法。民國初年出任財政總長、國務總理。熊希齡在經營香山慈幼院的時候,就住在香山雙清別墅,這座別墅是熊希齡1918年前后所建。1937年,68歲的熊希齡先生在香港去世。1949年,中共中央自河北西柏坡抵達北平,曾經在香山靜宜園內辦公,中共領袖毛澤東就住在雙清別墅。
熊希齡所創辦的香山慈幼院和他建造的雙清別墅,至今依舊深隱在北京香山深處……

熊希齡年輕時曾熱心政治,幻想通過政治使中華民族救亡圖存。而當他踏進名曰民國實則北洋軍閥操控的政治泥潭后,發現自己寄予無限希望的政治體系竟如此腐敗和反動。傳統知識分子的清高讓他脫靴掛印,拂袖而去,搞起了社會慈善福利事業,挑起了中華慈善聯合會主任、世界紅十字會中華總會會長的擔子,同時還從事教育事業,任中華教育改進社董事長。
1917年,直隸、京畿發生特大水災,受災面積'達103個縣,災民超過600萬。當時政府責成熊希齡主持賑災。他所到之處,哀鴻遍野,無家可歸的孩子,有的四處流浪,與野狗爭食,有的頭插草標,被當作廉價貨物買賣。熊希齡費盡千辛萬苦籌措來資金,在北京設立兩所臨時性的慈幼局,收養了1000多個孩子,準備等水患過后,將這些孩子送回家。可是,1918年4月水患后,各地親屬及社會人士領走800多個孩子,最后仍剩下200多個孩子無人認領。熊希齡即建立了一個永久性的機構,繼續收養這些孤苦無依的兒童,并把機構設在了北京香山靜宜園內,取名香山慈幼院(以下稱香慈)。
熊希齡仕途救國的幻想破滅后,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教育救國。當時,中華民族已處于最危急的時刻,實業救國、教育救國、科技救國的議論滿天飛,甚至有“改造人種救國論”,當然也有倡導共產主義救國的中國共產黨。熊希齡曾游歷歐美,他持教育救國論并捐出家產大洋27.5萬余元、白銀6.2萬兩創辦香慈。隨著歷史的演進,出乎創辦者的意料,這所香慈竟為中國共產黨培養了一批優秀人才。
熊希齡把香慈的師資力量定為三三制組合:三分之一本土資深教師、三分之一本土師范學院畢業生、三分之一海歸派。這使教師隊伍除了有成熟的教學經驗外,還有活躍的求新思想,在授予學生中國傳統文化的同時,輔以西方的進步思潮元素。熊希齡中西合璧的教育方式,為千百年來禁錮于“子日詩云”的中國孩子打開了一扇窗,讓西方新思想的陽光照耀進來,將學生們一把拽到了世界的前沿,讓他們擦亮雙眼看社會,引導他們用自己的腦和心感知世界,而不再是匍匐在地的忠臣孝子。
香慈始建于1919年,那個春天,熊希齡精心打造的這個杰作,從校舍、教學設備這些硬件建設,到師資、教育理念這些軟件建設都要跟國際接軌,都將是中國一流。
在熊先生的嚴格要求下,靜宜園大興土木,建起了男女兩校,一排排白墻青瓦的校舍比肩而起,各司其職。有教室、宿舍、理化館、圖書館、運動場所、醫院、食堂,以及為學生學習技藝準備的工場、農場、商場等各項配套設施。
在男校內,熊希齡還設置了幼稚園,在女校內設置“小家庭”(也相當于幼稚園),學齡前兒童先安置在這兩處養育。香慈院內還附屬有郵電局、銀行和商店,還有可自己供電的發電廠。有了這一切,香慈完全可以在那個紛亂的世界里關起大門,自成春秋。
香慈招收的第一批師資力量足以說明熊希齡抓軟件建設的“高大上”。他們分別來自北京、天津當時的頂尖學校,以及師范學院的優秀畢業生,還有海外名校歸來的留學生。如此超豪華陣容,別說在全民文盲率高達百分之九十的舊中國,就是在今天,也絕不會輸給任何一所一流的中小學校。學生們補了一個學期的課,便投入分班考試。
1920年10月,開院儀式在學校操場如期舉行。700多個孩子身著統一制服,按照不同班級分片落座。那天,有300多名社會名流云集香慈,還有好幾個外國人。幾位發言的重量級嘉賓,顯示著香慈在當時受社會重視的程度——
致賀詞人一,香慈董事長、清末戶部尚書、袁世凱設立的清史館總裁趙爾撰。
致賀詞人二,直隸省省長。
致賀詞人三,荷蘭駐華公使。
報告人,熊希齡。
為了保證新式教育體制真正落實到位,香慈還成立了一個評議會,聘請了當時北京教育界最有學識最有經驗的知名人士為會員,以監督研究解決這種嶄新教育模式可能出現的所有問題。
評議會會員名單——
蔣夢麟: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曾任國民政府第一任教育部部長、行政院秘書長,長期擔任北京大學校長
胡適:新文化運動的領袖之一,曾擔任國立北京大學校長
顧兆熊:北大教務長,北京教育會會長
沈兼士:中國語言文字學家、文獻檔案學家、教育學家
黎錦熙:中國語言文學學家、語文教育家,中國科學院首屆學部委員,三次出任北京師范大學校長
張伯苓:天津南開中學、南開大學、南開女中、南開小學等系列學校創辦人,周恩來、曹禺、陳省身、吳大猷都是他的門生
廖名縉:時任香山慈幼院副院長,兼任9世班禪大師洛桑土登·曲吉尼瑪秘書長
朱經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碩士,北京大學教育系教授
李大釗:中國最早的馬克思主義傳播者,五四運動主要領導人之一,中國共產黨創建人
名單上,個個如雷貫耳,名垂青史!明星薈萃,體現著當時的價值觀:尊重慈善事業,也顯示著熊希齡的人格魅力。
開院儀式的最后一項內容,是全體師生起立,合唱香慈校歌:
“好好讀書,好好勞動,好好圖自立。大哉本院,香山之下,規模真無比。重職業,自食其力,進取莫荒嬉。好兄弟、好姐妹,少年須愛惜。”
這首歌由熊希齡校長親自作詞,朗朗上口,表達了香慈的教育理念。

熊希齡與慈幼院的孩子們合影

1920年7月,香慈還沒正式開學,直皖戰爭爆發。10月,香慈開院典禮剛一結束,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聯手奉系軍閥張作霖和皖系軍閥段祺瑞對決,把仗打到了距香山不到50公里的長辛店。
1922年4月,奉系軍閥張作霖和直系軍閥曹錕、吳佩孚爆發第一次直奉戰爭,主戰場又是長辛店一帶。
1924年,第二次直奉戰爭在北京至天津一帶爆發。
1925年12月,馮玉祥的國民軍和奉系軍閥張作霖在天津至北京一帶開戰。
那年頭,軍閥混戰,城頭變換大王旗。幾次近在咫尺的戰爭,熊希齡和他的香慈都沒能躲過。每一次,紅十字會都找到香慈,委托學校赴前線救死扶傷。熊希齡和夫人朱其慧組織起師生救護隊,親自帶隊奔赴戰場。
1925年,馮玉祥和張作霖打起來了,雙方士兵傷亡慘重,熊希齡親率香慈師生救護隊奔赴戰場,被選中參加救護隊的就有15歲剛升入初中一年級的學生劉建章,這個香慈創立時第一批入校的貧苦孩子。晚上,戰事暫停,忙了一天的救護隊師生蜷縮在戰地帳篷里休息。校長熊希齡帶人來查鋪,看望初次經歷血腥場面的學生娃娃。他向恐懼、勞累中的學生們解釋參加救護隊的意義:軍閥混戰雖沒有對錯,但戰爭中所有的死者和傷者都是無辜的,他們的生命都應該受到尊重,他們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的力量有限,但我們有愛。這世上最厲害的武器不是槍炮,而是愛。香慈所有的學生都是在別人的支持和幫助下才能上學的,我們得到了愛,所以,當別人需要幫助的時候,我們有責任和義務付出愛。而且,只有有愛心的人將來才能愛社會,愛國家,我們的國家太需要這樣的人了。
作為香慈評議會的會員,李大釗曾經在開院儀式時來過香慈,但學生們第一次真正近距離接觸這位中共早期名標史冊的人物,還是李大釗來香慈開講座。
1925年的一天,李大釗時年36歲,由他全力倡導建立的中國共產黨誕生剛剛4年,這個稚嫩的新黨派并沒有受到北洋政府重視,卻被孫中山納人了國民黨“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政策范圍,國共合作進入第一個蜜月期。這樣好的形勢,李大釗興奮地四處奔走,宣講他的信仰——共產主義,并把這嶄新的思想帶上了香慈的講臺。
在李大釗直接領導下,香慈成立了共產黨第一個地下黨支部。1926年,劉建章在香慈加入中國共產黨并擔任支部書記。
資料顯示,香慈前前后后培養了7000多名學子,劉建章在加人中共的學生中是一位標志性人物,也是后來官位最高、成就最大的一個。而熊希齡是孫中山的鐵桿追隨者,每周一早上例行的校長訓導,熊希齡必宣揚孫先生的“三民主義”。1924年9月,干倒了張作霖的馮玉祥趁機占領北京,邀請孫中山北上,共商統一大計。12月31日,熊希齡帶領香慈師生和北京各界進步人士一同到北京火車站歡迎孫中山。滿北京城里張貼“歡迎孫文北上”、“召集國民會議解決國事”、“打倒軍閥”、“廢除不平等條約”、“打倒帝國主義”的標語。
當孫中山走下火車時,人群爆發出經久不息的掌聲,基至有人激動得放聲大哭。然而,剛過了年,孫中山便留下一句“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的遺言,駕鶴西行了。4月1日,孫中山靈柩移到香山碧云寺,熊希齡組織香慈師生參加了追悼活動。果然,孫中山一走,北方和談立馬泡湯,各路軍閥又開始爭地盤搶利益,烽煙再起,中國更亂了。
這個時候,與香慈一墻之隔的外邊世界連續發生了幾件大事。
1925年5月,上海的日本鬼子槍殺中國工人顧正紅,英國巡捕毆打、槍殺為顧正紅討說法的中國工人和青年學生若干,史稱“五卅慘案”。
1925年11月28日,北京爆發了以推翻段祺瑞政府,建立國民行政委員會為目的的“首都革命”。5萬多人參加了這次游行,以工人和學生為主,劉建章也參加了。在游行隊伍中,《北京共產黨宣言》的傳單雪片般飛舞,學生們搗毀了兩座段祺瑞政府一流高官的宅邸。
1925年12月31日、1926年1月14日、1926年2月27日,北京學生三次上街游行,抗議日本出兵東北,抗議軍閥政府不抵抗。
1926年3月16日,日本政府要求段祺瑞政府撤除大沽口防御設施,北京至海口的交通不得有任何障礙,中國完全撤除海上水雷,并限48小時內答復。在李大釗等人領導下,3月18日,5000多人的游行隊伍聚集段祺瑞政府門口抗議示威,軍閥衛隊竟然對手無寸鐵的工人、學生和市民開槍,當場殺死40多人,150多人受傷,制造了駭人聽聞的“3·18慘案”。
3月20日,中共中央發表《為段祺瑞屠殺人民告全國民眾書》,號召全國人民緊急聯合,不分黨派,發動更大的群眾運動。
1924年初,國共兩黨第一次合作后,迫于社會壓力,軍閥政府也一度對共產黨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共產黨在全國各地積極成立黨團組織、進入迅猛發往事錄展階段。熊希齡雖然不信仰共產主義,但他思想開明,對香慈的共產黨活動態度寬容,“不問黨不黨,只問才不才”。共產黨員郭乃岑就是這個時段作為教師被招人香慈的。“3·18慘案”后,北京形勢驟變,直、奉系軍閥聯手把國民軍趕出北京,控制了北京政權。軍閥們突然發現,沒權沒錢又沒兵的共產黨其實更讓他們頭疼,于是,“討赤”、“驅赤”成為那個時候軍閥政府的主流意識,大批共產黨人被投入監獄,倒在了屠刀下。
香慈的圖書館成了共產黨人的生產車間。入夜,劉建章和中共黨支部所有人都聚集在這里,刻制鋼板和印刷宣傳材料。印出來的宣傳冊在學生中很受追捧。隨著劉建章主編策劃圖書的暢銷,越來越多的香慈學生對共產黨和共產主義產生了興趣,隨后又組織了讀書會,吸納了近百名會員。讀書會如此火爆,作為校長,熊希齡不可能不知道。但以他海納百川的胸襟,一直對讀書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當有人向他匯報,學生們搞了個宣傳過激的赤色思想的讀書會時,他說:“我不管什么黨不黨,我只問才不才”。
中共的活動終于引起了警察的注意,沒過多久,劉建章等人被戴上手銬要抓進警察局,有人向熊希齡報告。熊希齡拍了桌子:豈有此理!他趕到校門口攔住了警車。他說:“孩子們這是鬧青春期呢!我教的學生我最了解,你非說他們是赤匪嫌疑,那我也算一個,勞駕您帶我一塊兒走?對了,我跟你們局長不熟,不過你們廳長原來給我站過哨,要不,我給他打個電話求個情?”這位前內閣總理的威嚴,嚇退了警察。
警察走了,劉建章他們被熊希齡叫到了辦公室。熊希齡翻看著那些傳單標語,最后說:“我平時教導你們要愛國,但你們也要學會保護自己,你們都這么年輕,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太可惜了”。
1927年4月12日,蔣介石突然翻臉,在上海發動政變,背叛了先師孫中山“聯俄、聯共、扶助農工”的“新三民主義”,背叛了革命。蔣介石發出了嚴厲清剿共產黨的通令,并密電在北京的張作霖,“將所捕共產黨人即行處決,免生后患”。至此,第一次國共合作徹底破裂。
得此密電、早就看共產黨不順眼的東北虎張作霖立即采取抓捕行動。一時,北京陷入白色恐怖,中國北方區委、北京地委等機關遭到嚴重破壞、大批共產黨人、國民黨左派和進步人士遭到逮捕和屠殺,北京市的中共組織大部分被迫轉移。
一天,大批警察進人香慈,聲言香慈藏有共產黨。所幸共產黨人把一批宣傳資料藏在了房梁上,才沒有讓警察抓住證據,加上熊希齡出面交涉,香慈的中共組織躲過了一場滅頂之災。
熊希齡這位前清二甲進士,與共產黨人早就互相同情,可以說是君子之交。李大釗被捕時,得知消息的熊希齡立刻冒險用自己的汽車,把李夫人趙紉蘭和子女營救出來,接到香慈躲避,并四處奔走營救李大釗。幾年后,李夫人去世,熊希齡又將他們的兒子李光華、李欣華接到香慈撫養教育。實際上,熊希齡和李大釗并無多少私交,熊也不信仰共產主義,但他佩服李大釗的為人,更佩服他為國家民族不惜拋頭灑血的壯烈情懷。這兩個男人救國的理念不同,但他們的愛國心卻是相通的。
在熊希齡的庇護下,中共黨員得以在院內從容發展。1926年,學生劉建章16歲在香慈加入共產黨,19歲被派往東北,擔任中共延邊區委書記。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任鐵道部副部長、部長。
教師郭乃岑,中共黨員,1927年初突然從香慈失蹤,被黨組織派往東北、化名郭桐軒從事地下工作。
學生夏基鴻:1927年初,被黨組織派往南京從事地下工作。
作為一位憂國憂民的老派知識分子,熊希齡后來一直積極從事抗日救亡活動,直至1937年病逝,終年67歲。熊希齡去世那年,日寇入侵中原。中華大地山河破碎,民不聊生,他蒼涼地度過了那個時代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壯志難酬的一生。然而,他在兵荒馬亂之際將幾千名孤苦無依的幼童培養成有用之才,堪稱奇跡;他給后人留下的現代化平民學校——香山慈幼院,是永遠矗立在北京群山上的一座豐碑。
1992年,熊希齡遺骨歸葬北京香山墓園。
摘編自2016年第5期《炎黃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