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立凡
經濟體制改革是劃分中國體制最重要的標志,在“單位制”時期,單位內的正式關系與非正式關系相互融合,最典型的代表便是“師徒制”,貫穿在整個中國工業史中。而市場經濟時期,如專業技校的建立與科層制的進步等眾多因素,使得師徒關系的內涵發生了改變,這種變化是中國社會變遷的一種現實縮影,它背后是經濟、政治、社會的轉變。因此,師徒制作為單位制下的微觀組織機制,其研究意義不僅局限于關系研究,更是對社會整體變遷的見證。
師徒制單位制市場經濟非正式關系一、“師徒制”是中國社會變遷的現實縮影
古語有: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在中國語境下,這一概念在五千年歷史文化中一直占據重要的地位。自古以來,但凡技能都依靠師傅對徒弟的言傳身教得到傳授和延續。建國以后,國內工業如春筍般大力發展,工人這一職業讓人趨之若鶩。不難想象,成為工人在當時的歷史背景下是一種至高無上的榮耀和資本。應運而生,工廠內的“師徒制”便成為了最重要的人際關系之一。對于“師徒”的概念不難理解,即師傅與徒弟,師傅向徒弟傳授技藝和經驗,在工廠體制內,“師徒”又作為一種管理體制成為一種正式的工作指導關系,師傅對徒弟的技術進行多年的培養和教育。而在私下,師傅不僅是師更是父,徒弟要尊重傳統孝敬師傅,甚至養老送終,是最重要的非血緣倫理關系。
對于“師徒制”在近百年的時間里中西方都有著大量的研究,既有把其視為工人行動的一種基本單元,也有把其視為一種權力結構或者社會紐帶。西方經濟史表明,師徒制作為一種口傳手授的技能傳授方式最早是在家庭式的手工作坊中出現的,最開始表現為子承父業的形式。隨著生產的擴大,業主也開始招收一些學徒以解決勞動力不足的問題,這些學徒一邊學藝,一邊進行生產,從而形成了師徒分工合作的生產模式。還有學者認為,行會的出現才是師徒制真正得以產生的原因,行會組織的崩潰最終導致了師徒制的瓦解。
然而,對于師徒的研究,不單是研究這種關系本身,師徒制度更是經濟體制、政治體制、社會體制的一種典型縮影。
從經濟上看,師徒制度是單位制全面保障工人生活的一個方面,體現了對年輕勞動力的內部培訓機制,而后在市場經濟時期,勞動成為一種競爭力,外部培訓機構應運而生,從而改變了師徒制的內涵。在政治上,師徒制隨著社會的變遷體現了現代科層制的明確化,在工作關系上,師傅與徒弟并非是上下級關系,而是同級別的同事關系。從政治、社會來說,社會經濟結構的變化中探索師徒制演變的軌跡,認為這是一個復雜的政治經濟過程。
以師徒制看時代變遷,必須先了解已有對單位制的研究現狀。現今對于“單位制”的研究著作頗豐,從華爾德的《共產主義新傳統》開始,“單位”及“單位體制”的相關研究已有30余年。市場經濟的引入以及重要程度的加重,現代管理制度的深入影響都改變了企業(單位)的內部格局和其在社會中的結構位置。國有企業市場化改革的關鍵影響在于使企業產生了以“兩個置換”和“兩個走向”為特點的變化,所謂“兩個置換”就是國有企業產權和國有企業職工身份的雙重置換;“兩個走向”就是國有企業走向市場和國有企業職工走向市場。根據李路路的總結分析,現今企業(單位)研究呈現明顯的三個研究論題:(1)偏重于從宏觀社會體制和微觀組織的社會功效出發,對由一個個企業(單位)構成的單位體制及其變遷進行研究;(2)傾向于從微觀組織內部運行機制入手,對企業(單位)內部的權力結構和行為方式進行研究;(3)側重于將企業(單位)作為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分層機制,對它所產生的社會分層效益展開研究(李路路,2009)。
因此,現有對“師徒制”研究的主要方向是以微觀組織來看單位內部的權利結構和行為方式,并且有“單位制”走向“市場經濟”的變遷過程。其中,蘊含著經濟轉變、政治轉變、社會轉變。
二、歲月繁華:“師徒制”背后的經濟轉變
單位制時期的國有工廠承載著社會經濟發展的重要任務,以工業為主的計劃經濟模式是全國的發展重心,工人承載著重要的社會使命。與此同時,在工廠內工人對工人有著高度的經濟依附,工人在單位中獲得他們的社會身份,并使得他們有權力享受到國家提供的特殊供應和福利。企業不僅提供全部的健康保險和退休金,甚至還提供附屬的醫療機構。企業為職工提供教育培訓、住房、托兒所、食堂,甚至負責調換工作和為親屬配偶申請當地的居住戶口。其中,以師徒培養方式就是單位制初期最明顯的教育福利,以內部培養為主要手段提高工人的專業技能。師父和徒弟面對面交往,他們同處一個車間,在一個共同的生產空間和勞動過程當中,年輕工人對于生產知識的學習是實踐性的,一些具體技能的訓練只能通過口傳手授,甚至是出于“心傳密會”,這些實踐性的知識和技能不可能脫離車間和具體的生產環節進行傳授。所以,師父帶徒弟是一對一、面對面、手把手的教育,這就是所謂的“傳幫帶”的工人培訓模式,技藝傳承緊密度非常高。
計劃經濟時期的另外一個明顯的經濟特點便是工人的職業年限,在當時的國家體制下,工人享有終身雇傭的工作保障,工廠無法解雇工人。因此,技能并不是工人之間的競爭理由,從而也不擔心技能影響自己的收入與就業穩定。管制競爭關系模式和非市場性勞動管理制度為工廠內部技能養成方式提供了配套的匹配制度,使工廠自我技能生產成為可能。相反,在后來的市場經濟制度下,工人是否具有競爭力是他們能否求職的重要因素,相應的社會出現了大批的職業技校。在這樣的環境下,工廠開始采用外部技能養成方式代替單位制時期的內部技能培養機制。在自由市場機制中,工廠既可以自由解雇工人,工人也有能力使用法律來維護自己的權益,工廠和工人在技能養成上都面臨著由于市場壓力而形成的風險約束,這迫使企業采用不同的技能養成戰略(如發展標準化生產模式)來最小化對技能工人的依賴,而最終選擇外部技能養成方式。
可見,經濟因素對師徒關系有著重要的影響,反過來也說明師徒制度中以技藝傳承高度緊密為特點也是時代背景的結果。國家與工廠為工人提供的全面依附使得工人沒有技術風險,也沒有技術競爭,非市場機制使得內部培養的方式得以可能。但是當市場競爭成為主流,技能成為一種資本,迫使年輕勞動力在入廠前需要在外部進行培訓得以獲得技術資本,這使得師徒制度中的技術傳承緊密度下降。
三、日新月異:“師徒制”背后的政治轉變
在單位制時期,工人在政治上都高度依附于工廠。華爾德在其著作中指出,工廠內的黨組織安插在企業的角角落落,工人沒有維護自己權利的組織,也不會形成自己的政治組織或活動,而是聽命于企業的安排。此外,是否具有政治身份也直接影響他們在工廠內的發展,一個工人是否是黨員或積極分子影響著其升遷、考核,政治身份的獲得就顯得格外重要。不管是師父還是徒弟,他們之間的政治身份都相互影響。師傅若是黨員,不論是從思想認識上上還是從群眾基礎上,都對徒弟的入黨過程起著積極的督促和指導的作用。
然而,隨著社會的變遷,工人在工廠內的政治狀況也隨之發生著變化。以利益為目的入黨現象已經明顯下降。入黨在如今更是一種自愿主動的行為,與其是否能夠增加工資,得到切實利益的關系明顯弱化。這也使得入黨本身、黨組織的建設更加純潔。這是一種進步,更是一種民主。而師傅對于徒弟入黨事宜則呈現不過問、不參與的現象。
若以政治技能來看師徒關系,以Ferris等人的研究來看,高水平政治技能的員工能激發他人對自己的信任,并能夠向周圍環境中發出有利于順利開展工作的信號,從而會獲得較高的評價。在單位制環境下,政治氣氛相對厚重,關系更容易受到政治技能水平高低的影響作用。高政治技能的徒弟會很好地利用關系網絡與師傅進行溝通,他們會抓住這些溝通和合作機會,加深彼此的了解并建立深厚的私人情誼和利益圈。而在市場經濟時期,政治技能隨著政治氣氛的輕松化也會有對師徒關系有著改變,松散了師徒關系。
另外,從科層制來看,單位制時期師父和他的徒弟們形成了一個十分親密的圈子,在單位制時期,師父與徒弟以及再傳弟子之間所確立的代際關聯是永久性的,這是終身聘用制度的附加品,是單位制當中形成牢固的非正式關系網的關鍵因素。牢固非正式關系網的形成使得單位制時期的車間是以派系結構為主要的行動單元。然而,在市場經濟時期,徒弟的職業生涯已不再具有終身的特性,從現實上或是從心理上,以往的代際關聯不復存在。以派系結構為主的行動單元也受到了工廠管理體制的大力限制。
四、蒸蒸日上:“師徒制”背后的社會轉變
中國改革開放30多年,最大的轉變既是包含著文化倫理、科技等眾多因素的社會轉變。在工廠內,單位制時期走向市場經濟時期的社會轉變也是巨大的。
以文化倫理來看,傳統的中國概念里指導老師稱之為“師父”,而在如今的指導老師更多的含義是“師傅”。“父”與“傅”同音不同義,使得師徒關系有著千差萬別。新中國成立前師徒制中的師父和徒弟,在生活上是一種依存關系,在知識和技能傳授中是一種秘傳關系,在身份上是一種等級關系,但是也存在一些舊學徒制中的陋習,如打罵虐待等,這些特點都有著父子關系的色彩。建國以后,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相融合,師徒之間的關系走向純粹。但在單位制時期,雖然工廠內的基本生活和待遇都得到了明顯的提高和改善,但是由于終身聘用制的存在,讓傳統的師徒觀念強烈。但是,在改革開放以后,現代文化的學習和宣傳讓師傅與徒弟都轉換了觀念,很大程度上對師傅終身的孝敬已不再是道德枷鎖,而是個人情感走向的一種選擇。
以科學技術的發展來看,互聯網的普及、交通的發展都對師徒制存在著影響。單位制時期,科技條件匱乏、信息閉塞使得師徒之間的技能知識交流是單向的,純粹自上而下的,無論師傅是否掌握的是最準確的知識,徒弟都只有接受,而非交流。但是在改革開放30多年后的今天,網絡的普及使得專業技能的知識甚至是國際性的現今技術都隨手可得,反而師傅掌握的知識也許是滯后的、有局限的。由于徒弟的年輕化對新鮮事物的接受能力更強,在某些情況下,徒弟通過網絡或書籍能夠與師傅進行技術知識的交流,甚至是對師傅進行知識講解,這構成了師徒關系的信息傳遞互動,互為老師,讓師徒關系更為平等、輕松。
五、總結
社會的發展除了設計與治理,首先要做的便是對社會的觀察。對社會的觀察不僅僅是從宏觀,更應從微觀入手。“師徒制”是一個世界性的概念,任何國家、任何行業都有師徒關系,但是中國特殊的制度環境使得中國概念里的師徒關系帶有更為復雜的內涵,中國這幾十年經歷的重大變革也在師徒關系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在工廠內部的師徒關系展現了經濟體制的變革、政治體制的發展、社會體制的完善。師徒關系的復雜性體現在其即穿插著中國工廠的正式組織制度、也穿插著文化倫理的非正式關系、更包含著工廠外社會建設的一步步完善。
以往關于對時代變遷、工廠體制、師徒關系的相關研究,都集中于行政體制變遷的考察,或是對單位制的結構或是經營模式的研究。有些對于微觀的組織形態的研究都集中在不同群體的關系研究上。而所謂庇護關系、派系關系或激勵意義上的區隔關系,都帶有垂直或縱向關系的分析特點,因為單位組織的構成乃至與國家行政層級的逐級關聯,亦都表現出此種關系的特點。
而本文則以對時代變遷的整體視角去分析師徒關系的轉變,以這種微觀制度的轉變作為一種現實縮影來看,中國近幾十年的體制轉變乃至社會整體的轉變。師徒關系即穩定又脆弱,在未來的社會發展中還會隨之改變其內涵,對師徒關系的觀察也會始終保持著理論意義與現實意義,更生動的展現一個發展中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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