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雪瑞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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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代華北歷史文化】
現實與理想之間的彷徨
——1920年代高長虹思想特點小考
鄭雪瑞
(北京大學 中文系,北京 100871)
談起1920年代中國社會時,新青年和文學社團的出現是值得關注的現象之一。其中,出身于山西盂縣的文學青年高長虹具有先進的文學思想,也對新文學抱有極大的希望,他以文學為主要工具試圖改革中國的社會,從而解決各種人生的問題。因此,1924年至1929年間,他先后到太原、北京、上海等地進行狂飆運動,他的文學主張和狂飆運動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留下了比較深刻的印記。由于各種內外的原因,雖然他的狂飆運動最終無法獲得成功,但也不能否認他對新文學的熱情及對中國社會的關懷。實際上,高長虹的文學主張和狂飆運動的失敗能夠說明他在思想革命運動中所面臨的各種問題,這些問題也反映了當時很多青年在理想和現實之間感到的困境。
高長虹;狂飆社;狂飆運動;青年;文學社團
“青年”是1920年代中國社會變化中突顯出的一個標志性群體。經過“五四”運動,被啟蒙的新青年拒絕舊思想、舊社會而開始走向新的時代,試圖找出他們心目中的理想社會。在胡適、陳獨秀和魯迅等新文學先驅者的引導下,很多新青年提倡反帝反封建,也接受了各種新鮮的文學思想,他們所追求的文學與舊文學有著完全不同的本質。因此,自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以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等為主的文學社團繼續努力建設新文學,也開始出現了很多青年參與的文學社團。雖然他們各自主張的文學思想并不一致,但實際上他們都期望迎來新的時代,也想看到新文學的誕生。而為了實現這個理想,他們積極參與新文學創作的所有活動。在這個背景下,討論1920年代青年與文學社團時,高長虹和狂飆社的活動具有值得回顧的意義。雖然高長虹的狂飆運動最終無法獲得成功,但他所提倡的進步思想及狂飆運動的一些內容卻給我們留下了很多值得思考的問題。尤其是,高魯沖突事件、狂飆運動的進行和失敗過程等,這些都反映了當時高長虹在思想革命運動中的苦悶,也說明他處于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狀態。因此,本文通過對高長虹文學思想的特點及核心內容進行分析,試圖了解高長虹和狂飆運動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的獨特意義,同時,進一步思考當時很多青年在思想革命運動過程中所面臨的現實問題。
1923年,當時身為山西省立第一中學學生的高長虹跟張稼夫、段復生等一起組織了狂飆社,次年創辦了《狂飆》周刊。在《狂飆》的發行同時,高長虹開展思想革命運動,從1924年到1929年在太原、北京、上海等地進行“狂飆運動”,試圖創建新文學的時代。高長虹深受“五四”思想的影響,反對中國傳統社會的封建意識,對舊社會、舊文學具有很大的反感。通過《狂飆》的發行,高長虹更深入地意識到中國社會的矛盾,想以新文學作為主要工具努力改造中國的社會。
談起高長虹及狂飆社,無可避免要談到魯迅對高長虹思想形成的影響。眾所周知,原本魯迅和高長虹的關系是非常密切的。當初高長虹結識魯迅時,高長虹及其伙伴在太原創辦的《狂飆》得到了魯迅的肯定,而且魯迅對高長虹的反抗精神和戰士的態度給予了高度的贊美。在魯迅的幫助和引導下,高長虹還得到跟魯迅一起合作創辦文學期刊的機會。后來,《狂飆》被停刊之后,魯迅又讓他擔任《莽原》的主編,認為“奔走最力者為高長虹”*魯迅:《〈小說二集〉導言》,《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頁。。在此期間,高長虹不但崇拜魯迅,對魯迅的精神思想和文學創作都非常敬佩,更為了《莽原》的發行,不分晝夜努力投稿并認真做好編輯工作。
其實,魯迅愿意跟高長虹合作創辦文學期刊,支持高長虹和《狂飆》的主要原因在于他們思想上有著一些共同點。譬如,魯迅與高長虹都具有強烈的愛國心,同時也反帝反封建反軍閥,而且,他們都以文學作為救國救民的工具。因此,當高長虹結識魯迅時,他非常崇拜魯迅的精神和文學作品,魯迅也對高長虹懷有巨大的信任。對此,有研究者也指出:“高長虹與周氏兄弟都表現了追求思想自由、個性獨立與尊嚴的高度自覺,在這一點上,他們之間是存在著本質上的一致的。”*錢理群:《從高長虹與二周論爭中看到的……》,《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5期,第171-172頁。如此,高長虹受到魯迅思想的影響,所以他重視人的個性、獨立思考的態度。不過,由“退稿事件”引發的導火線,高長虹與魯迅之間發生了一場很大的爭論,這還導致他們師生感情的徹底破裂。
高長虹原本是非常熱愛文學的青年。他從小愛讀書寫文章,而且他對詩歌、散文、小說和劇本等都有濃厚的興趣,曾經嘗試各種不同的文學創作。高長虹對文學的熱愛一直非常熱烈,在太原時已經創辦了《狂飆》,后來他到了北京、上海等地區還是持續發行《狂飆》,不停實踐著他的思想革命運動。實際上,高長虹的思想是具有非常先進的意識的,他的思想具有正如魯迅所說的那種戰士的態度,也充滿了積極反抗的精神。而且,在魯迅的鼓勵和影響下,高長虹對新文學抱有極大的希望,認為為了新時代的新文學,必須徹底拋棄舊的思想、文化、傳統及舊社會的所有痕跡。對此,高長虹認為:“中國的傳統精神,及由這傳統精神而表現的社會思想,根本上都是同新文學沖突的。”*高長虹:《新文學的希望》,《曠野的聲音——莽原社作品選》,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22頁。雖然這種反抗精神在他的思想發展上占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但他對于中國傳統文化和文學的態度與魯迅等人卻有著很大的不同。因為高長虹認為新文學是與舊文學完全不相同的,甚至沒有任何關聯,因此,他的文學主張是徹底否定有關中國所有的傳統文學和文化思想。不難看出,這種思想具有一些極端的色彩,但在一定意義上也說明了新一代青年的熱情與思想的獨特。
與此同時,在思考新文學家的使命與態度時,高長虹強調為了實現這個使命,文學家首先需要發現生命的意義:
文學是生命的表現,生命還沒有覺醒之前,如何會有表現出來呢?所以,想從事于新文學的工作的人,第一,必須先去發見自己的生命,先從自己中把由歷史與社會所傳習來的東西盡量驅逐出去,以救出遺失了生命。如是,則新文學的創作者,必須同時是一個反抗者了。*同上。
在此值得注意的是,高長虹所提倡的生命的表現是指獨立的思考、敢于反抗的精神,即可以理解為全新自我的表現。實際上,這些都是“五四”以來很多人關注和討論的一個重要社會問題。從中不難看出,高長虹深受“五四”思想的影響,而這就成為他思想發展的主要根源。*對此,有研究者認為:“高長虹的‘狂飆運動’,與整個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根本方向是完全一致的。高長虹的啟蒙主張,與魯迅等文化先驅們當年的啟蒙思想也是根本相同的。而且,他那始終以天下為己任,尤其是以喚醒天下人為己任的百折不撓的狂飆個性,更是值得稱道的。”參見郝雨:《高長虹詩論》,《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0年第4期。而且,高長虹以文學作為社會變化的重要工具,認為只有新文學才能夠改革中國的社會,因此,他對新文學抱有很大的期望。基于這些前提,他強調文學家需要表現生命的意義,這樣他才會成為一個完整的,獨立、自由思考的個體,這就是新文學創作者需具備的最基本的素養,由此能夠培養出對傳統封建社會的反抗者。
談起高長虹和他的狂飆運動,我們無法不提“狂飆社”及他們的活動。關于這一社團的成立,尚鉞曾經表示“《狂飆》無社”*尚鉞:《〈狂飆〉瑣憶》,山西盂縣政協編:《高長虹研究文選》,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頁。,這很好地說明當時狂飆社的特點。的確,狂飆社沒有固定的組織或社團的宗旨,只是一些意見一致的青年合作創辦《狂飆》而自由發揮自己的藝術創造力,高長虹則是創刊《狂飆》的核心人物之一。*“‘狂飆社’并沒有任何嚴格的組織章程,凡是在《狂飆周刊》上寫文章的人,就是狂飆社的成員了,和同時的‘創造社’等文藝團體一樣,都曾經受到魯迅先生的賞識和贊助,在當時的文藝界具有一定影響。”參見張稼夫:《我和“狂飆社”》,山西盂縣政協編:《高長虹研究文選》,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29頁。在此,他們通過文學創作以及翻譯活動想表達出他們對思想革命的一些想法。實際上,高長虹最初發起成立狂飆社的目的是“把文藝界團結起來與現實的黑暗勢力作戰”*高長虹:《一點回憶——關于魯迅和我》,《高長虹全集》(第四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356頁。,而《狂飆》自然成為狂飆運動的主要戰地。關于《狂飆》周刊的目的及功能,高長虹已在《〈狂飆〉周刊宣言》中明確地表述:
——時候到了,期待已經夠了。
——是呵,我們要起來了。我們呼喚著,使一切不安于期待的人們也起來罷。
——若是晨光終于不來,那么,也起來罷。我們將點起燈來,照耀我們幽暗的前途。
——軟弱是不行的,睡著希望是不行的。我要么作強者,打倒障礙或者被障礙打倒。我們并不懼怯,也不躲避。*高長虹:《〈狂飆〉周刊宣言》,《高長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41頁。
如此,高長虹經過《狂飆》《莽原》《玄上》時期,依然提倡文學家需要堅持戰士的態度,也多次強調文學家的自由與個性的重要性,因此他的文字富有反抗精神。對他的文字,張磐石回憶:“我讀了‘狂飆’創刊號后,內心覺得長虹的某些文章語氣似有些‘狂妄’,但我同他談起話來不僅平易近人,而且坦率、誠懇、熱情,我極喜愛他對舊思想、舊制度、舊社會的反抗精神。”*張磐石:《我與高長虹》,山西盂縣政協編:《高長虹研究文選》,太原:北岳文藝出版社,1991年版,第37頁。這些都很好地證明了高長虹在思想、性格上的獨特之處,也有助于理解他所提倡的思想革命的重點何在。有趣的是,通過高長虹的狂飆運動,我們可以得知高長虹文藝思想的主要根源有以下兩種:一是自然主義的提倡與信奉;二是追求自由主義的藝術創作。
1.科學與藝術
1920年代的很多學者和作家對自然主義的崇拜是當時中國社會的一種潮流。這一時期的自然主義作家十分重視科學的求真精神,這對他們的文藝理論的形成與發展帶來了不小的影響。高長虹也受到了當時這種思潮的影響,而自認為“一個主張自然主義的人”*高長虹:《致沈雁冰》,《高長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12頁。。這還深刻地影響了他對藝術創作的態度:“沒有科學的證明,沒有藝術的忠實……藝術是最真實的環境的寫照。藝術是自然……科學代替了宗教、政治、權利來統治世界的時候將要來了;那時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科學家。”*高長虹:《科學這樣說》,《高長虹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317頁。基于這種思想,高長虹在太原、北京、上海等地一直進行狂飆運動,這時他所提倡的思想運動的核心在于科學與藝術的建設。對此,他曾明確地表述:
狂飆社是一些從事科學與藝術工作的現在與未來的窮青年的集合。腳踏現實,目望遠方,要從艱苦中追求快樂,冒險中追求新奇,黑暗中追求光明,死火中追求生存,失敗中追求勝利。狂飆社認為人類真正的文化只是科學與藝術,所以要創造科學與藝術出來。*高長虹:《狂飆社出版物預告》,《高長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8頁。
我們尊崇科學,尊崇藝術。我們以為藝術表現人類的行為,科學指導人類的行為。我們以為文化只是科學與藝術。我們以為中國只有兩條路可走:有科學與藝術便生存,沒有科學藝術便滅亡。我們以為人類只有兩條路可走:有新的科學藝術便和平,沒有新的科學藝術便戰爭。我們傾向和平,然而我們也尊崇戰爭,我們要為科學藝術而作戰!*高長虹:《〈狂飆〉周刊的開始》,《高長虹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149頁。
值得注意的是,他試圖找出人類的行為與藝術和科學之間的聯系。在此,他將人類的行為解釋為“人人都可以看見的,所有的人類都在不能離卻的那種行為”*高長虹:《論人類的行為》,《高長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463頁。,譬如,人的經濟活動和性的行為可以說是人類的行為,但犯罪和法律不能成為人類的行為,即人類的行為是人類生存時必須擁有、進行的一切基本活動,而不是損害或控制人的自然生存方式。這種理解明顯地表現出高長虹思想的自然主義傾向。
的確,提倡自然主義的作家比較重視客觀、現實的直接經驗,在文學創作中,他們追求反映真實的人生。因此,作家的義務是詳細描寫真實的社會、人生,而他們的寫作需要其對應的人生經歷或實際的考察。這種寫實主義的文學創作正好符合自然主義科學的客觀、現實、求真的精神。實際上,高長虹所強調的人的“行為”本身就是可視的,也是客觀、現實的,而這些正是自然主義科學所具備的特點。對于這個問題,高長虹采取“行為主義心理學”的方式,并認為人類的行為等同于“實際的科學”*高長虹認為科學可以分成兩類:一、實際的科學,如物理學,化學,生物學,地質學,人類學及經濟學與心理學、兩性學的一部分;二、理論的科學,如人生哲學,哲學,社會學,歷史學及政治經濟學等。在此,他將理論的科學理解為“假科學”,而主張需要向實際的科學即“真科學”去求人生問題的解決。由此可見,他比較欣賞自然科學的實用、客觀性。參見高長虹:《論人類的行為》,《高長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465頁。。因此,高長虹對自然主義思想具有極大推崇的態度,他還認為“進化論可以破除宗教的迷信,資本論可以破除政治、思想的迷信,相對論可以破壞玄學式的武斷”*高長虹:《科學的時代》,《高長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514頁。。因此,他重視自然科學求真、客觀的精神,同時認為藝術需要表現由科學指導的人類的行為,這才是最現實、最真實的新文學的內容。由此可見,他的文學思想與自然主義科學具有密切的聯系,而這對高長虹審美意識的形成給予了巨大的影響。
2.拒絕權威,追求自由
回顧1920年代的文壇與青年,“五四”思想對當時青年的啟蒙與覺醒都有很大的意義。在“五四”思想的引領下,他們意識到中國社會的矛盾,試圖改革中國社會與人們的精神。與當時其他青年相同,高長虹的思想也十分復雜,他吸收了各種不同的文藝思潮,如哲學里的懷疑主義和尼采的超人思想,無政府主義的社會政治思想,浪漫主義文藝思想等。其中,無政府主義思想對高長虹產生了最大的影響,這不僅代表高長虹的社會政治立場,還直接影響到他的文學主張及思想的形成。
眾所周知,無政府主義本來是由自由主義演變而來的,即可以說是一種極端自由主義的表現,因為無政府主義者提倡絕對的個人自由,反對政府機關對個人的控制與束縛。由于這個思想的影響,高長虹非常重視個人的絕對自由,這深深地影響了他的文學思想,所以他十分重視文學家的自由與個性,拒絕任何外界的約束。因此,關于文學思想的看法,高長虹堅持站在思想自由的立場,支持文學家的自由談論、自由批評:“我所希望于從事思想工作的朋友們者,大家都寬容一些,思想上的沖突自然是免不了的,但總要維持著思想上的德謨克拉西的精神,大家都訴之于自由批評”*高長虹:《晴天的話》,《高長虹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8頁。“自由批評是思想上的德謨克拉西的精神的表現”*高長虹:《請大家認清界限》,《高長虹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頁。。這種追求自由的精神還演變為強烈的反抗精神,之所以高長虹拒絕一切外界的壓迫和束縛,也反對中國文學思想的傳統和權威,因為這些都是損害個人的自由、壓抑文學家的藝術創造力。基于這些前提,高長虹還認為新文學必須具有民主與科學的精神,同時將“建設科學,建設藝術,乃至反抗傳統思想”*高長虹:《晴天的話》,《高長虹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48頁。設為當時文藝界共同追求的第一目標。
不可否認,高長虹推崇科學與自由的精神具有值得稱贊的一面,但有時他對科學與自由的認識有點偏激,所以他所提倡的思想革命的內容很難符合實際社會情況。另外,因為他一直認為新文學與傳統文學是二元對立的,所以他否定了一切的傳統文化和文學。對他而言,為了使新文學在思想革命運動中獲得徹底的成功,必須斷絕與傳統思想的所有關系,也拒絕所有的權威。對此,有研究者認為:“作為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高長虹帶有時代賦予的全部優勢和局限。他崇仰民主和科學,確信自由和寬容在思想和文化上的價值,向往文化的‘世界化’;但他又蔑視一切權威,強調個人自由的絕對性。”*高遠東:《自由與權威的失衡——高長虹與魯迅沖突的思想原因一解》,《魯迅研究月刊》,1990年第5期。如此,作為一名自由主義的信奉者,高長虹追求絕對的個人自由,這自然影響到他的文學主張和思想的形成。
綜上所述,高長虹對自由主義的信念雖然帶有比較極端的色彩,但在此值得一提的是,高長虹所提倡的思想革命的重點依然在于人生的問題。通過思想革命運動,他并不愿意試圖改革政治和社會的體系,而是想改進人類的心態。對高長虹而言,為了達到真正的思想革命,這是最緊要的工作之一,也是中國社會變革的核心內容。因此,在科學與民主的基礎上,高長虹試圖改造中國的文學,希望通過新的文學、新的思想能夠解決所有的人生問題。實際上,這與自從“五四”以來一直討論的人的問題、人生問題都有著緊密的聯系。作為一個“五四”時期的青年,高長虹身上還是對思想革命有著強烈的使命感,但由于種種現實的問題,他的狂飆運動和文學理想無法獲得實際的成果,而這是當時很多青年在思想革命工作上遇到的普遍難題之一。
《心的探險》是高長虹文學生涯里十分重要的一部著作。在魯迅的幫助下,《心的探險》作為烏合叢書之四,1926年6月由北新書局出版。在此書中高長虹主要表述了關于他的反抗和斗爭的過程、思想革命運動的一些問題,也表現出他的思想革命運動始終無法獲得任何實際的結果,由此感到的孤獨和寂寞。的確,盡管經過多年的努力與奮斗,高長虹的狂飆運動最后還是以受挫告終,這給高長虹帶來了很大的打擊,而使他深深地體會到理想與現實之間的矛盾與張力。雖然造成這種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復雜的主觀和客觀的因素,但對于狂飆運動的失敗,以下兩種原因值得思考。
第一,高長虹的狂飆運動跟當時革命運動在內容、實踐上有著很大的距離。雖然他對文學和思想革命具有獨特的看法,但當時中國社會正處于巨大的變革之中,他所提倡的思想革命的內容無法引起當時社會的共鳴。到1920年代中后期,很多青年已經轉身投入實際革命運動的方向*關于這個問題,可以參考鄭振鐸對當時革命運動方向轉變的一些看法和理解:“第二個時期是新文學的建設時代,也便是文學研究會和創造社的時代。不完全是攻擊舊的,而且也在建設新的。不完全是在反抗,破壞,打倒,而也在介紹創作,整理。白話文的討論已經是成了過去的問題,在這時候所討論的乃是更進一層的如何建設新文學,或新文學向哪里去的問題。……但新文學運動究竟還不能完全和一般的文化運動分離開去。文人們是更敏捷的感到社會的黑暗與各處的被壓迫的地位的危險地。無論寫實主義者和浪漫主義者對于當時的黑暗環境和混沌,沉悶的政局,以及無恥的官僚,專橫的軍閥,都是一致的抱著‘深誅痛惡’的態度的。這便開啟了第二次的革命運動的門鑰。當那革命運動發動的時候,曾有無數的文學青年是忠實于他們之所信,而‘投筆從戎’,而‘殺身成仁’的。”參見鄭振鐸:《〈文學論爭集〉導言》,《1917-1927中國新文學大系導言集》,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7頁。。在這種大環境下,高長虹的思想革命依然偏向于文學、科學、藝術、自由等比較抽象的對象,而且,他的狂飆運動無法給當時的思想革命運動提供具體的革命實踐方案。
如此,這一時期的狂飆運動還是偏向于抽象、理想的文化運動性質,因此,它無法產生能夠影響社會變革的實際力量。雖然不能完全忽略思想文化革命運動的重要性,但為了符合當時社會的現實問題,革命運動的內容需要貼近廣大人民的現實問題,關于這一點,高長虹和他的狂飆運動與當時中國社會的現實有著一定的距離。
另外,高長虹一開始決心從事思想革命運動時就已發現了現實與理想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差距。譬如,為了思想革命、新文學的建立,高長虹提倡文學家對生命的發現和表現,但他本人在對這個問題的處理和思考過程中也遇到不少的挫折,甚至感到被人類、被社會拒絕的悲哀:
我曾在家庭找過生命。一天,我的父親對我說了:“你為什么不找一點事情做做?你看,我們家里有這樣多的人要吃。”我沒有料到我的誠實的回答竟會觸怒了他。因為我說,在我沒有找到生命之前,我是什么事情都不能夠做的。我的父親說了:那么,你找你那永遠找不到的東西去好了,我的糧食是不能夠給游手好閑的人吃的。我知道,我是被人趕出來了。
我出來便遇見了朋友。當他們和我很客氣地握手的時候,我聽見他們的肚子里在冷笑了。我想找到什么呢?在這些同我一樣一無所有的化子中間?我這樣問著時,我看見我已經棄絕了他們走了。
女人,人類,都給我以同樣的拒絕。
于是,我便一個人坐在山頂,低著頭沉想起來。忽然一種極細的聲音,幾乎使我不能夠聽見,從我身旁顫抖抖地送了過來。我驚得站起身來。我在感覺中努力地摸索著,到我知道他是從什么地方發出來時,我蹲下去扳起那塊很小的石頭,一只快死的小蟲,壓在底下,他的身上寫著“生命”。*高長虹:《幻想與做夢》,《高長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81-82頁。
通過這段文字,我們可以發現高長虹是在世界、人類中無法得到認可的一個孤獨者形象。雖然他堅持自己的信念,也誠實地追求自己的理想,但他的理想卻無法被現實接納,他的反抗也起不到真正的作用。因此,他的斗爭在現實中得不到真正的勝利,最終身處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彷徨。尤其是,面對經濟資源和異性問題,高長虹受到了不少的挫折,這些經歷對他的性格和思想的形成都有一定的影響。
第二,通過高長虹對文學革命的一些主張和看法,可以看出他的思想有時過于極端,所以很難符合現實。譬如,關于人與自由的問題,他追求絕對的個人自由,因為他認為真正的個人是與其他人沒有任何關系的。而且,《論雜交》一文中,高長虹強調女性對性愛的絕對解放與女性解放運動具有密切的聯系。雖然他的主張具有一些肯定的部分,如反對包辦婚姻、追求女性的經濟獨立等,但在論述中他過于強調雜交和女性解放之間的必然性,甚至認為這是女性解放的唯一的途徑:
我認為雜交對于女子解放是有可驚的幫助的。家庭或婚姻的束縛尤其是女子的致命傷,不能革除了這些困難,除退回原路之外女子解放很不容易有別的結果。若實行雜交,則這些困難,便都可以無形消滅。因為在雜交生活中的女子,第一,會完全養成經濟獨立的能力;第二,必時常過的是廣泛的社會的生活,環境闊大,則自動的能力一定也隨之闊大;第三,所愛的男子既須變更,則性的生活外的其他生活關系較淺,不易同化,且某一個男子也不會有獨特的不被隨性變動而變動的威力。所以,雜交之與女子的關系,雖說就是解放的唯一的途徑,也不是過甚之辭吧!*高長虹:《論雜交》,《高長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482頁。
由此可見,極端的自由至上主義思想深深地影響到高長虹的思想,而這些偏激的社會主張自然在現實社會中很難被人接受。這還造成他論述的失衡,所以他所提倡的思想革命的內容自然無法得到實現的機會。
除了女性問題的討論之外,高長虹對新文學的主張也帶有一些極端的傾向。不可否認,中國的新文學與傳統文學不同,具有全新的性質,但又不能完全否定傳統文學對新文學發展的影響。與此不同,高長虹對新文學和思想革命的理解選擇了新舊二元對立的態度。因此,他徹底否定了中國傳統文學對新文學的影響,拒絕接受過去思想先驅者的思想和成果。高長虹追求全新的文學思想和內容,并認為“今日思想上的沖突是科學與玄學的沖突,新舊藝術的沖突,是幽默與批評的沖突,并無其他意義”*高長虹:《請大家認清界限》,《高長虹全集》(第二卷),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頁。。由于這種極端的二元對立思維,他的思想革命在理論和實踐上都無法得到充分的認可。同時,這還導致了他的思想與中國的現實社會之間存在著很大的距離。對此,有研究者認為:“高長虹最大的特點莫過于自我意識的異常強烈,自信過度,奇特怪異狂妄自大,具有卓然不群無限膨脹的‘自我’,終其一身,都在捍衛這個‘自我’,不受侵犯和不作變動,即使因此而落落寡歡,默默無聞,也無所不惜,最終往往游離于社會和時代之外。這從某種程度上限制了他創造的超越,藝術的升華,未能達到文學事業的最高頂峰。”*趙彥章:《高長虹研究論文集》,山西省盂縣高長虹研究會編,2011年版,第101頁。因此,高長虹對自然主義和自由主義的信奉一方面成為他的文學思想的獨特點,但另一方面反而使他脫離當時中國社會的實際情況,這就成為高長虹文學思想的一種悖論。
綜上所述,高長虹的思想革命缺乏實踐性,所以他的狂飆運動始終很難獲得成功。從1920年代中后期到1930年代初期,中國社會再次面臨著巨大的轉變,在這種環境下,高長虹試圖努力尋找符合新時代的理想,但他對各種社會問題并不具備成熟的看法。因為他的主張有時偏于極端,文字也具有過多狂妄的色彩,不過,縱觀他的狂飆運動和思想革命的發展與變化過程,不可否認他為思想革命付出了不少的努力,尤其是他的反抗和奮斗的精神是為他贏得一致性的。與此同時,通過梳理高長虹的思想革命運動的始末,我們還可以得知當時很多青年所遇到的現實問題,這實際上是反映了當時很多青年在思想革命運動中的彷徨和吶喊的情況。因此,雖然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高長虹和他的狂飆運動沒有獲得實際的成功,在社會中也沒有留下明顯的影響,但通過這些青年的奮斗與掙扎的經歷,我們可以清楚地認識到當時青年在中國社會上生存的重要意義,也可以清晰地認識到他們為中國社會革命運動所付出的努力與貢獻。
The Hesitation between Ideal and Reality: The Characteristics of Gao Changhong’s Thoughts in the 1920s
ZHENG Xuerui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When it comes to Chinese society in the 1920s, the emergence of the new youth and literary societies is one of the noteworthy phenomena. The literary youth Gao Changhong from shanxi has advanced literary ideas and great hope for new literature. He tries to reform Chinese society with literature as the main tool to solve all kinds of life problems. Therefore, he went to Taiyuan, Beijing and Shanghai for Sturm and Drang Movement from 1924 to 1929. His literary proposition and Sturm and Drany Movement left a deep imprinting in the history of modern Chinese literature. Due to various internal and external reasons, his Sturm and Drang Movement finally can not be successful. However, one can not deny his enthusiasm for new literature and care for the Chinese society. In fact, Gao Changhong’s literary proposition and the failure of the Sturm and Drang Movement explain the problems he faced in the ideological revolutionary movement, which also reflects the dilemma that many young people felt between ideal and reality.
Gao Changhong; Sturm and Drang Association; Sturm and Drang Movement; youth; Literary society
2016-08-10
鄭雪瑞(1985-),女,韓國人,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中國現當代文學專業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現代小說研究。
I206.6
A
1008-469X(2016)05-0001-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