審美與功利的融合

司真真

摘 要：艾青的《火把》主要描寫了唐尼這一女性形象，展現了她在火把游行夜愛情與思想的變化。她和克明之間的感情之所以未能善始善終，與二人之間的誤會、身份和時代要求有關。艾青既從審美的角度描繪了他們愛情的波折，也從功利的角度審視了他們的愛情。

關鍵詞：審美 功利 艾青 《火把》 愛情

《火把》是艾青離開桂林后在湖南新安等待去重慶的日子里寫的，時間是1940年5月1日至4日，千行長詩一氣呵成。這首詩的產生直接來源于1939年7月7日為紀念抗日戰爭兩周年桂林所舉行的火炬游行。當時游行場面聲勢浩大，“萬余名（一說三萬余——筆者）手執火炬的群眾集合于公共體育場，當火炬點燃之時，全場光焰萬丈，亮如白晝。”{1}艾青在桂林時參加了游行，受到極大震動。

在《火把》中，艾青主要描寫了唐尼這一女性形象，展現了她在火把游行夜思想情感的變化。對這首詩，當時人們的反應不一，有肯定的，也有批評的。批評的目標多指向詩中唐尼的愛情經歷，其中，壁巖的批評較引人注目，艾青為此還專門予以了回應。在《評艾青的〈火把〉》中，壁巖批評了《火把》以女性對于革命與戀愛的選擇為主題，他認為應該先革命后戀愛，或取革命舍戀愛，因為戀愛是妨害革命的。{2}艾青則認為革命與戀愛可以統一起來，硬要強調“先革命后戀愛”或“要革命舍戀愛”，才是機械論和形式論的看法。{3}而朱自清在談到這首詩時，說道：“這篇詩描寫火把游行，正是大眾的力量的表現，而以戀愛的故事結尾，在結構上也許欠勻稱些。可是指示私生活的公眾化一個傾向，而又不至于公式化，卻是值得特別注意的。”{4}朱自清認為《火把》對愛情的書寫在私人化與公眾化之間恰到好處，肯定了《火把》的愛情書寫。那么，詩歌究竟是如何書寫唐尼的愛情的？唐尼和克明之間的感情為何受到批判，難以善始善終？面對愛情和革命，艾青如何讓二者統一起來？

一

《火把》對唐尼和克明的愛情書寫主要集中在三、十一、十二、十三、十六、十七章中。在詩歌開始，唐尼在李茵的催促陪伴下要去參加火把游行，但對唐尼來說，她去參加游行的主要目的是希望見到多日未見的男友克明，因為，唐尼曾寫過三封信給克明，克明都置之不理。許多論者認為這是由于追求上進的克明忙于組織這次反對賣國投降示威的游行，把全身心都傾注到革命宣傳工作中去了，無暇顧及個人的感情。但實際上這并不是全部原因。

“克明 我和你說幾句話/克明 你好么？”∥“我很好——/你有什么話/請快點說吧”∥“我不是要來和你吵架/我問你：/我寫了三封信給你 你為什么不理？”∥“唐尼，這幾天/我正在忙著籌備今夜的大會/而且你的信/只說你有點頭痛/只說討厭這天氣/對于這些事我有什么辦法呢/而且我已不止勸過你一次……”/“而且/你正忙于交際呢！”∥“什么意思？”/“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5}

面對女友的問候，克明稍顯不耐煩且客氣，“請”字透露著一股疏離感。而唐尼的話語也頗為奇怪，“我不是要來和你吵架”，她為什么要和克明吵架？原來她連寫三封信件給克明，克明都未回復。所以她向男友質問。面對唐尼的質問，克明提出了三個理由：忙于籌備大會；對唐尼信中談及自己頭疼、討厭天氣等問題毫無辦法；唐尼忙于交際。論者普遍關注的是第一個原因，對后兩個原因則忽略不計，但恰恰是后兩個原因，透露出了二人疏遠的真實原因。按常理，女友向男友抱怨自己頭疼、埋怨天氣，多半是希望男友多關注自己，引起男友的重視，而若男友真重視自己，必會想盡辦法予以安慰。但克明卻以毫無辦法推脫，果真毫無辦法嗎，頭疼可以送藥嘛！再或者，說兩句甜言蜜語，癥狀也許會減輕。當然，克明會說自己很忙，這點可以理解。但第三點絕對值得注意了，克明指控唐尼正忙于交際，言外之意，唐尼另有新歡。顯然，克明不愿明言，所以才會在唐尼反駁時，丟給她一句“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作結。可見，這才是克明真正想要表達的，才是他不愿理睬唐尼的真正原因。由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為何克明在看不到唐尼時抬頭尋找，看到后又低頭思索了。“他們也來了 他也來了/他為什么低著頭像在想著什么？/他也想什么？ 那么困苦的想什么？/他抬起頭了他在找……/他看見 但他又把頭低下去/他為什么低著頭像在想著什么？”克明和唐尼一樣，不由自主地在人群中尋找，非常想看看對方。但當看見唐尼時，他把頭低下了，表情困苦，好像陷入了思考，呈現出左右為難之狀。于是，對女友的懷疑令他一開始就注意與唐尼保持距離。對克明的指控，唐尼沒有正面回答。一場簡單的對話從不想吵架開始，最終卻不可避免地以二人的吵架結束。克明隨后離開。

面對男友的質疑和離開，唐尼迫切地想要再見到他：“無論如何 我要看見你啊”，按常理，唐尼應該向克明解釋，消除男友的懷疑，但詩歌卻寫到唐尼只想向克明詢問“我要見你 聽你一句話/只一句話：‘愛與不愛”。當游行結束，唐尼再次看到克明時，克明身邊多了一個女子。這個女子留著短發，大聲地說話大聲地笑，走路搖擺著身體，高高地挺起胸部。唐尼一下子誤會并嫉妒了，我們看她眼中的這位女性就知道了：

那是誰？那是誰？/和他一起走來的/那是誰？那穿了草綠色的裙裝的/女子是誰？那頭發短得像馬鬃的/女子是誰？那大聲地說著話的/又大聲地笑著的女子是誰？/那走路時搖擺著身體的/女子是誰？ 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女子是誰？

這里和克明相伴走來的應該是一個女戰士。在艾青寫于1937年7月的《女戰士》一詩中，對女戰士是這樣描繪的：“纖美的耳朵諦聽著：/春色的天外的悠長的號角，/溫柔的心遂漾起了/對于祖國土地深沉的愛；/把眼睛凝住在戰斗的遐想里，/圓潤的肩背上了槍。/你的剪短了的黑發是美的，/你的綠色的軍服是美的，/我祝禱里的你中國的女性啊，/一天，你寬闊的前額，/將映上勝利的曙光。”從中我們可以看到艾青對女戰士的贊美。但在這里，艾青讓女戰士的形象透過唐尼的視角向讀者展現，結果，我們看到的是馬鬃似的短發、爽朗地說笑、搖擺不定的走姿和高高挺起的胸脯，不難看出唐尼從自己的心理感受和審美觀出發，流露出對對方的貶低和嫉妒。她深深感到了自卑，所以在李茵想要她向克明打招呼時，唐尼頓時對見克明索然無味了，以頭昏為由拒絕，甚至熄滅了自己的火把。在唐尼看來，這時已沒有必要再問愛與不愛了，克明有了新的朋友。受到這一打擊，唐尼心情跌入谷底。隨后便有了李茵的勸解與唐尼的懺悔。可以說，唐尼和克明二人自由戀愛，想要爭取自己的幸福，但在現實中卻逐漸產生了深深的誤會，這是二人感情難以為繼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

唐尼、克明二人的愛情未能善始善終，還與當時集體對個體的抑制和對知識分子的批判有關。在唐尼這邊是李茵，在克明一邊則是“指手畫腳”大聲說話的女革命者。

目前——我們的/工作——開展……/主觀上的弱點——/正在克服……/目前——我們/激烈地批判——/殘留著的/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以及——妨礙工作的/戀愛……/受到了無情的/打擊！/目前——我們的/工作——開展……

女革命者大聲地向克明傳達目前的工作：批判殘留的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打擊妨礙工作的戀愛。這兩方面的問題克明身上無疑都具備。

李茵也勸解唐尼讓她不要去阻礙克明：

唐尼 克明現在不是很努力么/一個人變壞容易變好難/你如果真的愛他 難道/應該去阻礙他么？

詩中女戰士對克明的談話和李茵的勸解都表達了在革命事業面前，個人的情感必須在不妨礙革命的情況下才能存在。在唐尼和克明的愛情中，他們二人都被視為給對方的工作或思想帶來了影響。唐尼頻繁給克明寫信，無疑打擾了他的工作，影響了他的積極性。而克明心存疑慮，糾結唐尼與其他異性交際，尤其是若像以前一樣對唐尼“很殷勤”，也會使唐尼沉浸在個人情感中故步自封，不尋求變化，繼續軟弱下去。因此，通過女戰士和李茵的干預，克明和唐尼的愛情顯然難以為繼。

李茵對唐尼愛情的干預，除了不要阻礙克明的工作這一理由外，還與她對知識分子的批判有關。她質問唐尼是不是真正喜歡克明：“唐尼/你是不是真的歡喜他呢？/你歡喜他那樣的白臉么？……”李茵沒有詢問唐尼為什么喜歡克明，喜歡克明的什么？而是詢問是否喜歡“白臉”的克明，換句話說，李茵質疑的是唐尼愛情的對象，透露出她對克明（知識分子）的輕視心理。她的這種態度在當時極有代表性。抗戰爆發后，時代需要的是能夠扛起槍桿奔向前線的勇士，或者是為前線服務的進行具體勞作的工農。知識分子則成了一個蹩腳的、多余的看客。兩者一對照：一個是不知所措，無能為力，而另一個則是充滿力量，是民族存亡所必須倚重的對象。《火把》中對知識分子與工人農民的看法即是如此。

那么多工人那么多你們看/每只手像一個木榔頭/臉上是煤灰像從煙囪里出來的/他們都瞪著眼在看什么？他們/都張著嘴在等什么？他們/都一動不動的在想什么？他們/朝我們這邊看 朝我們這邊看了 那些眼睛像在發怒的/像在發怒的看著我們/啊 我真怕他們那些眼睛

在唐尼眼中，工人們的手像一個個木榔頭，臉色焦黑，對著知識分子發怒，顯示的是力量，是對知識分子的不滿和憤怒。工人的隊伍人多整齊而且堅定，作為戰爭可依靠的力量，他們具有精神上的優越性。相反，知識分子則無能為力，顯示出蠢呆相：

這是什么學校的/蠢樣子 個個都那末呆/那個打旗的像要哭出來/他們亂了 前面的踏著后面的腳/我們退后面一點 排好

他們缺乏力量，連旗都扛不起來，排不好隊，維持不了秩序，處處顯示出無用。在這樣一種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出詩人隱含的對知識分子的批判。

李茵對克明的批判是通過“白臉”一詞表達出來的，這一點與屠格涅夫和辛迪作品中通過“白手”來批判知識分子異曲同工。在散文詩《工人和白手的人》中，屠格涅夫以干臟活的人與“白手人”對話的形式，寫出一個富有良知的作家的人道主義思考與情懷。在辛迪的兩首詩中，都用到“白手”這一意象。“在時間的跳板上/白手的人/靈魂/戰栗了”（《對照》）。“唯一不幸的你有一個‘白手類的主人/你已如頑皮的小學生/養成了太多的壞習慣/為的怕皮肉生繭/你不會推車搖櫓荷斧牽犁/永遠吊在半醒的夢里/你從不能懂勞作后甜酣的愉快”（《手掌》）。辛迪繼續了“白手的人”的主題，對知識分子不會勞作的雙手進行了反省。“很多作家以‘白手人意象來表達對于知識分子譴責的聲音，形成了一個新的傳統意象。”{6}艾青詩中的“白臉”意象顯然隱含的也是對知識分子不善勞作、缺乏力量的反省與批判。

艾青認為革命應和愛情統一起來，那么，在詩中，艾青如何展現二者的統一呢？那就是提倡同志間的愛。

《火把》寫到了李茵的愛情，她和唐尼一樣戀愛過，愛情對象是一個軍官，他們共同度過了一個月的美滿生活后，李茵慘遭拋棄。她痛哭過，后來拼命看書，獲得了“一種無窮的力”，投入到了革命事業當中。她對愛情不再信任，認為“愛情不能醫治我們/卻只有斗爭才把我們救起”，并對現代的愛情進行了批判：

唐尼 不要太信任“友誼”二個字/而且 你說的“友誼”也不會在戀愛中得到/不要把戀愛看得太神秘/現代的戀愛/女子把男子看做肉體的顧客/男子把女子看做歡樂的商店/現代的戀愛/是一個異性占有的遁詞/是一個“色情”的同義詞。

對于李茵這種對愛情的態度，艾青指出這正飽含著他自己對愛情的思考與情感：“李茵對資產階級‘戀愛的批判，也是我對資產階級‘戀愛的批判。”{7}在詩中，艾青未明確為李茵安排愛情出路，只是提到“同志們對我很好 我才知道/世界上有比家屬更高的情感”。但在最初的原稿上，艾青“本來是寫李茵有了‘從工作中結合起來的朋友的”，認為她“可能在短時間里嫌惡戀愛的——但也決不會否定‘真的戀愛”。這一最初的安排體現了艾青所受革命+戀愛的影響。但艾青最終沒有選擇直截了當地表達出來，而作了修改，以“同志們對我很好”來暗示，目的是“為的這樣會更嚴肅些”{8}。實際上，艾青作此修改，是以一種未定的、開放的方式結局，使得詩歌更具張力。

通過對唐尼和克明愛情一波三折的分析，我們看到艾青既關注到二人間逐漸產生的誤會，反映了人性的沖突，也寫到了集體對個體的壓抑，即個人情感不能妨礙集體的工作，甚至也受到時代的制約，表達了身份對愛情的影響。因此對于《火把》中愛情的書寫，我們并不能單純地稱之為“先革命后戀愛”或是“取革命舍戀愛”，否則就大大降低了詩歌的藝術魅力。艾青對愛情的書寫是從審美和功利的兩個方面去審視的，他一方面想保持藝術的獨立性，但另一方面又難以擺脫時代的影響。他的這篇《火把》“屬于在革命與審美的張力下比較執中的一類經典：一方面有著傾向革命的進步傾向，因而被冠以‘民主主義的稱號；另一方面又不是為某一特定政治團體和思想主義而創作，一定程度上保持著藝術的獨立性， 表現出較高的審美價值”{9}。

{1} 周紅興：《艾青〈火把〉新論》，《新文學論叢》1983年第4期。

{2} 壁巖：《評艾青的〈火把〉》，《時事新報·青光》1940年7月27日。壁巖即王冰洋。參見陳玉瑩編：《中國近現代人物名號大辭典：全編增訂本》，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1月版，第49頁。

{3}{8} 艾青：《關于〈火把〉（上）——答壁巖先生的批評》，《艾青全集》，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年7月版，第109頁，第108頁。

{4} 朱自清：《抗戰與詩》，《新詩雜話》，作家書屋出版社1947年版。

{5} 艾青：《火把》，《中蘇文化》1940年第5期。

{6} 孫玉石：《知識分子的審視與自省——讀辛迪的手掌》，《詩人與解詩者如是說》，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1月版，第356頁。

{7} 周紅興：《艾青研究與訪問記》，文化藝術出版社1991年7月，第318頁。

{9} 黃曼君：《中國現代文學經典的誕生與延傳》，《中國社會科學》200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