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遞江湖

單素敏

2014 年11 月11 日，工作人員在寧夏銀川申通快遞公司分揀中心分揀快件

中國快遞業的歷史很短，故事卻很長。

如果要追根溯源，1993年算是其第一個里程碑。

這一年，在杭州一家印染廠打工的20歲青年，浙江桐廬人聶騰飛找到了一條幫人從杭州跑腿到上海送外貿報關單的生財之路，辭職與朋友一起創辦了申通快遞。也是在這一年，22歲的王衛同樣也因為經常在廣東與香港之間代人夾帶文件發現了商機，在廣東順德創辦了順豐速運。

此后的20余年間，以申通為起點，桐廬人創辦的快遞公司在全國開枝散葉，形成了目前占據中國快遞市場半壁江山的“三通一達”——圓通、申通、中通及韻達。

而22年前還背著裝滿合同、信函、樣品和報關資料的大包小包往返于順德和香港的王衛也沒有料到，今天的順豐會成為快遞行業的翹楚。

以“三通一達”和順豐為代表的民營企業，用短短21年的時間，就將中國的快遞行業從無到有，做到了全球第一的規模。

而他們以出身打工仔和農民為主的創辦者們，和上世紀90年代初中國大部分民營企業家一樣，幾乎都有過被否定、被打壓的血淚史。同樣，也都是靠著勤勞、智慧和充滿冒險勇氣的企業家精神，書寫了激蕩人心的創富傳奇。

當然，用20年走完了西方發達國家近百年發展歷程的中國快遞行業，也不可避免地帶著“天生草莽”的粗糲——這種企業氣質在“三通一達”的身上尤為明顯。當時間即將走過2015年，這個“互聯網+”席卷各個傳統行業的時代，快遞公司粗放式的發展模式弊端開始集中顯現?！叭撕鹦g”、低價競爭顯然已經失效，“通達系”正在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挑戰和困惑。

“桐廬幫”與加盟制

在中國的快遞江湖，“桐廬”是個繞不開的符號，與之相關的關鍵詞還包括上文中提到的“三通一達”（或稱“通達系”）。如果把他們之間的關系網連起來，會發現其更像一張盤根錯節的家族圖譜。

就像“莆田”之于民營醫院、“沙縣”之于小吃、“義烏”之于小商品，全部出自浙江桐廬縣的“通達系”的老板們，把他們的家鄉塑造成了中國快遞業的一張名片。

這個位于杭州西部、面積1825平方公里的縣，2010年10月被中國快遞協會授予了“中國民營快遞之鄉”的稱號。根據浙江在線新聞網站的報道，截至目前，全國由桐廬籍民營企業家創辦和管理的快遞企業已達2500余家，18家規模以上的民營快遞企業中，桐廬快遞占了5家。而《瞭望東方周刊》綜合申通、圓通、中通和天天快遞的公開數據統計，4家企業在全國建立的服務網點加起來超過4.5萬個，共有員工72萬多人。2014年全年，中國139.6億件快遞業務量中有100億是由“通達系”包攬，僅申通和圓通兩家公司就完成了全國總量的近三分之一。

“通達系”之所以能夠一路高歌猛進，加盟制曾起到非常重要的作用。

不過，隨著公司規模的不斷擴大，加盟模式的弊端越來越凸顯，并且已經成為制約快遞公司持續發展、轉型升級的障礙。

由于自負盈虧，加盟商并不受總部太多約束，容易各自為陣，有時還會出現為了各自利益而互相拆臺的現象?？爝f公司總部在經營管理上很難做到一體化、標準化和規范化，而擴張過快還導致服務跟不上，消費者投訴和糾紛居高不下。

與此同時，有些加盟公司甚至沒有固定辦公場所，租一間平房，配備幾部電話、幾輛電動自行車就能開業。不規范的倉儲設施、陳舊的設備，使得自動化分揀、無線傳輸、自動識別、影像監控、車輛運輸跟蹤定位等技術應用不足，而隨著勞動力成本的上升，加盟公司的利潤不斷被壓縮。

加盟制造成了“通達系”快遞公司“大而不強”的局面。近年來，為了改變松散的管理狀況并提升服務質量和品牌形象，一些快遞企業開始嘗試轉直營管理，但由于多年積弊已根深蒂固，改革起來困難重重。

相比之下，順豐的“醒悟”比“通達系”至少早了10年。從1996年進軍內地快遞業務的順豐速運，也曾以個人承包、掛靠的方式開始“滾雪球”式的擴張路徑。

1999年，順豐與加盟商的關系日趨緊張，這讓已經淡出日常管理工作多時的老板王衛決定，將加盟商式運營轉為全直營。隨后的幾年間，順豐采取了激烈的方式進行收權，有的地方公司或者將股份賣給順豐，或者選擇離開。收權過程中，順豐及王衛本人都遭遇了極大的阻力，傳聞甚至稱“王衛在任何地方出現，身邊都有4～6 個保鏢”。

實施加盟改直營這一快遞業內的驚人之舉后，順豐與“通達系”走上了完全不同的兩條發展道路，之后的境遇也大相徑庭。

2014年國家郵政局的一項行業排名顯示，快遞企業總體滿意度排名及得分中，唯一直營的兩家公司順豐和郵政EMS居前兩名。申通、圓通、中通的快遞業務量包攬行業前三，但業務收入卻分別錯后兩個名次，業務量排第四的順豐，業務收入高居榜首。

洗白的“黑快遞”

創辦順豐之前，還做著海關水客生意的王衛和同族的幾個兄弟，靠在香港和內地之間偷運私貨發財，每天在深夜時分乘小快艇消失于水面，如果運氣好，一晚可以跑幾個來回。

同一時期的杭州，當聶騰飛和詹際盛兩人的“代人出差”業務人手不夠的時候，陳德軍也加入了其中。幾個年輕人穿梭于杭州、上海的大街小巷，曾翻破過無數張地圖。

“當時陳德軍從杭州坐晚上的站臺票到上海時還是夜里，于是經常就抱著文件在海關大樓的門前坐等到天亮。申通的董事長就是這樣把量做起來的?！鄙晖爝f、天天快遞執行副總裁陳向陽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他們的辛酸還不止于此。因為政策原因，中國的民營快遞公司從出生前到2009年，一直都在“黑快遞”的負面評論和夾縫中生存，快遞公司經常因“違規經營”“擅自經營”信件類快件而被罰款或查抄，以至于作為“通達系”實際奠基者、中國快遞行業領路人的申通，直到創業十幾年后才敢正式用“快遞”一詞給公司命名。

2009年10月1日正式實施的新版《郵政法》打破壟斷，第一次明確了民營快遞企業合法地位，“黑快遞”企業也成為郵政業的重要組成部分。除此之外，新《郵政法》還規定快遞業務實行經營許可制度，并設置了準入門檻，在此之前企業數量一度達到上萬家、員工規模達到300萬的快遞行業，也因此迎來了第一次大洗牌。

自此，留存并壯大的“通達系”和順豐，與加入市場化競爭的郵政EMS，開始一起享受越來越多的政策“禮包”。

2015年1～10月，全國快遞服務企業業務量累計完成156.4億件，是2014年全年總量的1.1倍，業務收入累計完成2130.7億元，同比增長33.8%。而國家郵政局此前公布《2014年快遞市場監察報告》中顯示，2014年，中國快遞業直接吸納就業人口120萬、支撐網購就業超千萬、帶動工業品銷售下鄉1600億元、推動出口近千億元。

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在2014年初視察西安順豐時指出“快遞業是中國經濟的黑馬”，這讓曾經像做賊一樣到處被抓的快遞人深以為傲。

闖入者，合作還是攪局？

“通達系”與阿里巴巴的淘寶網及后來的天貓自2006年展開合作之后，兩者便形成了互相依存的關系——當電商平臺對快遞壓價，并造成后者陷入同質化低價競爭時，快遞服務反過來又成為制約電商發展的難題。

有數據統計，在有關消費者網購的所有投訴中，超過70%是與物流有關，這已成為網購體驗的最大障礙。

于是，自建物流幾乎成為電商的集體選擇，由此帶來的跨界競爭，給傳統快遞公司帶來了不小的威脅。

京東商城自2007年開始自建物流，2009年初斥資成立物流公司，開始全面布局全國的物流體系，并于2012年拿到快遞經營牌照。

如今物流已成為京東吸引用戶的金字招牌和核心競爭力之一。比如在產品方面，目前已有“211限時達”“次日達”“夜間配送”“自提柜”等特色服務和設施。

此外，京東物流的信息化系統是做到“讓商品存儲在離買家最近的地方”，以此提升整個供應鏈的效率。

相比之下，傳統“郵購快遞”（或稱“淘寶物流”）模式的弊端幾乎無解。騰訊電商CEO吳宵光曾形象地舉例：“賣家辛辛苦苦從北京進一批貨拉到深圳，然后北京買家一買，賣家又辛辛苦苦讓‘三通一達發回去。”

受困于物流瓶頸，阿里巴巴早在4年前也曾投資建立“大倉儲”，希望平臺上所有賣家發貨必須通過阿里巴巴的倉庫，最后實現對快遞公司的控制，但項目僅維持一年便叫停。

2013年5月28日，阿里巴巴集團、銀泰集團聯合復星集團、富春控股，以及包括順豐、“三通一達”在內的7家快遞公司，相關金融機構共同成立“中國智能物流骨干網”（簡稱CSN），并組建菜鳥網絡科技有限公司。此舉意在5～8年內打造遍布全國的開放式、社會化物流基礎設施，建立一張能日均支撐300億網絡零售額的智能骨干網絡，讓全中國城市的網絡包裹在24小時內送貨必達。

過去兩年，菜鳥已經與15家主要快遞公司建立了密切合作。在大數據方面，菜鳥的物流數據共享平臺已經有對物流數據雷達、天氣預警、物流預測等產品投入使用，確實在很大程度上幫助了商家和物流公司準確決策，提升貨物流轉效率。

“從目前來看‘通達系必須依賴于菜鳥系統，因為百分之七八十的業務來源于此，放棄菜鳥就等于放棄最大的客戶源。但要說沒有防備，那是假話。”陳向陽告訴本刊記者。

走向競合

面對外部威脅，快遞公司已經開始抱團取暖。

2015年6月，順豐、申通、中通、韻達、普洛斯聯合發布公告，共同投資創建深圳市豐巢科技有限公司，致力于研發運營面向所有快遞公司、電商物流使用的24小時自助開放平臺——“豐巢”智能快遞柜，以提升平臺化快遞收寄交互業務。

與此同時，2015年9月，申通快遞與天天快遞達成戰略合作，“以方便騰出手來去做差異化。”陳向陽對本刊記者解釋，這被認為是長期處于同質化競爭的“通達系”整合重組的發端。

中國快遞咨詢網首席顧問徐勇對《瞭望東方周刊》表示，“參照發達國家的情況，比如美國，前4家快遞企業就占據市場份額的95%以上，目前中國的快遞公司集中度還不夠。”

圓通速遞集團總裁相峰并不認同這個結論。

“截至2014年底，經各級郵政管理部門許可經營快遞業務的企業共12428家。前8家企業的業務量占全國的比重僅在2014年跌到了49.9%，業務收入一直是50%以上，本身這個市場整合度算很高的?！彼嬖V《瞭望東方周刊》。

然而，進一步集中和重組仍是不可阻擋的趨勢。

2015年10月26日，國務院首部全面指導快遞業發展的綱領性文件，《關于促進快遞業發展的若干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出臺，其中明確提出鼓勵各類資本依法進入快遞領域，支持快遞企業兼并重組、上市融資和提升服務質量，引導快遞企業從價格競爭向服務競爭轉變等。

“這意味著快遞行業將來的門檻會提高，達不到的只能被淘汰。中國快遞業的草莽時代將要結束，并購重組的步伐將會加快?！?按照趙小敏的預測，遠則5年、近則3年，一場新的行業洗牌即將到來，“大型快遞企業未來不能超過10家，否則不利于正常競爭?！?/p>

而這“10家”企業，既包含“國字頭”的郵政EMS、有國資背景加入的順豐速運，還包括擁有國內快遞營業牌照的外資巨頭，如敦豪（DHL）、聯邦快遞（FedEx）、聯合包裹（UPS）等企業，而剩下的“通達系”必然走向競合。

同根同族的關系能讓“桐廬幫”再次聯手打拼快遞江湖嗎？

“可能會反而給大家的合作帶來麻煩?！标愊蜿査伎剂艘幌拢瑢Ρ究浾哌@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