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棟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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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克納《我彌留之際》的原型批評解讀
李 棟
(廣西師范學院 文學院,廣西 南寧 530299)
《我彌留之際》是美國著名作家威廉·福克納的非常重要的一部小說,他將神話原型運用于小說創作中,文章將運用神話原型批評理論解讀小說的主題、人物以及圣經意象,為人們理解這部小說提供一個視角。
福克納;我彌留之際;神話原型
著名翻譯家、福克納研究學者李文俊先生在評論福克納的小說創作時曾說到,“故事的發生、發展和故事情節、故事中的人物、結構等都與某一神話故事類似,其小說中神話原型的運用,往往使作品突破本身的內容,而獲得超越時空的永恒的意義,因為他的寫作在‘振奮人心,提醒人們記住勇氣、榮譽、希望、自豪、同情、憐憫之心和犧牲精神……為此,人類將永垂不朽’”。福克納的小說中故事大多源于圣經故事,由此他構建了一個現實與虛幻、神話、想象、隱喻交織的文學世界。筆者認為,《我彌留之際》相比他的代表作、成名作《喧嘩與騷動》更具有圣經隱喻的色彩,正如法國批評家克洛德—埃德蒙·馬涅所認為的“福克納作品中的人的狀況頗似《舊約》中所刻畫的人類狀況:人在自己亦難以闡明的歷史中極其痛苦地摸索前進”,所以筆者試從原型批評的角度從小說主題原型、人物原型和其中的意象原型三個方面來解讀這部情節簡單卻寓意深刻的小說。
福克納在其諾貝爾獎演說中說到:“詩人的聲音不僅僅是人類的記錄,它可以作為,一個支柱,一根棟梁,幫助人類渡過難關,蓬勃發展。”《我彌留之際》是美國南方小人物窮苦農民生活的一個記錄,它講述的是本德侖一家人在經過三天的準備、等待和大殮之后將艾迪的棺木送到杰弗生去的一次“苦難的歷程”,他們經歷了千辛萬苦最終埋葬了艾迪,這位五個孩子的母親,一個生活不得意的農婦。結局更是荒誕滑稽,拉車的騾子死了,大兒子沒有了一條腿,老二達爾因故被關進了瘋人院,小兒子瓦達曼沒有得到他想要的玩具小火車,女兒杜威·德爾并沒有如愿打成胎,而他們的父親卻與他們相反娶回了一位新老婆,結局真是啼笑皆非,讓人忍俊不禁卻又笑中含淚。
筆者認為,《我彌留之際》就像一曲悲愴的受難“牧歌”,這是小說的主題原型所在。所謂“牧歌”,借用威廉·燕卜蓀的概念——“是用一個簡單得多的世界來映照一個遠為復雜的世界,特別是深諳世故的讀者的世界。這樣的(有普遍意義的)人在世界上各個地方、歷史上各個時期基本上都是相同的,因此,牧歌的模式便成為一個表現帶普遍性問題的方法,這樣的方法在表現時既可以有新鮮的洞察力,也可以與問題保持適當的美學距離”。
弗萊在《神力的語言——“圣經與文學”研究續編》一書中講到他的一個論點:“每一個人類社會都擁有一個神話體系,這個神話體系由文學加以繼承、傳播,并賦予它千姿百態。”文學和宗教的關系在福克納的文學創作中體現得很明顯。
李文俊先生在《我彌留之際》譯文序言里寫到:“《我彌留之際》寫的是一次歷險,就這一點來說它有點像《奧德修紀》,但是它完全沒有《奧德修紀》的英雄色彩。它在框架上又有點像約翰·班揚的《天路歷程》。在風格上,它更像《堂吉訶德》,《堂吉訶德》也是讓人笑的時候帶著淚的一本書。《我彌留之際》沒有《奧德賽》的雄偉和崇高,也沒有《出埃及記》的神圣和莊嚴,我們從中所感受到的只是慘淡的幽默和嘲諷。”
弗萊在《批評的解剖》中提出“低模仿”的理論,即“如果既不優越于別人,又不超越自己所處的環境,這樣主人公便僅是我們中間的一人:我們感受到主人公身上共同的人性,并要求詩人對可能發生的情節所推行的準則,與我們自己經驗中的情況保持一致。這樣便產生‘低模仿’類型的主人公,常見于多數戲劇和現實主義小說”,《我彌留之際》的主人公很符合弗萊對低模仿的定義,這部小說是一部沒有英雄形象的小說,從情節的設置到人物性格的塑造,如上提到的,“我們從中所感受到的只是慘淡的幽默和嘲諷”。
大家都熟知耶穌受難的故事,耶穌基督是舊約圣經所盼望的彌賽亞,是救世主。以色列人認為他們所期待的是一位能拯救他們的君王,卻沒有想到,這位本為獨一真神的君王卻謙卑自己道成肉身且取了奴仆的樣式來到人間,出生在卑微的馬槽里,他在世三十三年,在會堂里教訓人,傳講天國的福音,醫治各樣的病癥,完成父神的旨意最終被釘死在十字架,三天后又從死里復活、升天,坐在全能上帝父的右邊。這短短的幾天時間里所發生的事,是主耶穌在世上一切工作的最高點,這期間,他抵制世間權位的試探,忍受著不被理解的孤單,承受被門徒出賣的傷心,經受了十字架上被父神、世人棄絕的痛苦。憑這一切,他從失敗中被高舉,在破碎中被堅立,他成就了救恩。
費爾巴哈在《基督教的本質》第六章“受難上帝之秘密”中提出這樣的觀點:“上帝即基督的一個本質規定便是苦難……然而,基督之受難,不僅代表道德的、自愿的受難……受難是基督教之最高誡命——基督教之歷史本身,就是人類之受難史。”同樣這樣的受難也出現小說的人物身上,艾迪在貧窮、孤獨、冷漠中郁郁而終,最終被安葬;在送葬過程中大兒子卡什失去了一條腿;達爾因為縱火,被送進了瘋人院,等等。艾迪的死并沒有喚醒他的家人們之間的溫情,這些苦難其實是我們身處這個復雜社會的一個縮影,我們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去努力。
有學者對于該小說主題原型早有研究,認為該小說的神話原型是《奧德賽》和《舊約·出埃及記》式的漂泊與歷險。《奧德賽》《舊約·出埃及記》和《我彌留之際》三者都顯示了人類不可摧毀的忍耐力,揭示了堅定的信念在人類行動中所起到的巨大作用,這樣的研究是值得肯定的。
(一)卡什——木匠基督
卡什是艾迪的大兒子,相比較其他兒子而言,他老實、沉默寡言只知道悶頭干活,他把對母親最后的愛全都傾注在為母親做好棺材這件事情上。達爾眼中的大哥卡什:“他站在碎木屑堆里,正把兩塊木板對拼起來。給兩邊的陰影一襯,木板金黃金黃的,真像柔軟的黃金,木板兩側有錛子刃平滑的波狀印痕。他把兩塊木板靠在鋸架上,把它們邊對邊拼成挺講究的木盒的一個角。他跪下里瞇起眼睛瞄瞄木板的邊,然后把它們放下來,拿起錛子。真是個好木匠。艾迪·本德侖不可能找到一個更好的木匠和一副更稱心壽材了”,達爾心里稱嘆到卡什是個好木匠,并看到了他做活時專注、一絲不茍的樣子,他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管外界發生了任何事,似乎這就是他的終身大事一樣。更有意思的是小說中卡什對做棺材時考慮得相當細致,“我把它做成斜面交接的。這樣一來”,“釘子吃住的面積比較大”,“每一個接合的邊面積是原來的兩倍”。
作者用了一節的篇幅來描寫他思考的過程,他一個人自言自語,使小說顯得更加荒誕可笑,人物形象也更深入讀者心中,對這樣一個木訥專注的木匠的印象會多了幾分。在送葬的過程中他失去了自己的一條腿,“在他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背十字架、上十字架的耶穌基督的影子。和基督一樣,他也是一個木匠。這一點也許不僅僅是偶合”。在圣經故事里基督出生在木匠約瑟的家里,所以他從小就在拿撒勒做木匠的工作。當時木匠做的活他都會做并且相當熟練,他會做孩子的玩具、家具和農具。福克納對圣經故事相當熟稔,塑造一個與木匠耶穌基督類似的形象,也是出于基督精神的推崇:一種忍受吃苦、樂于犧牲的精神原型。
(二)杜威·德爾——替罪羊
替罪羊的典故源于《圣經》(《舊約》),上帝為了考驗亞伯拉罕的忠誠,叫他帶著他的獨生子以撒到一個指定的地方,并把以撒殺了作燔祭,獻給上帝。正當亞伯拉罕要拿刀殺他的兒子時,有個天使加以阻止,說:“現在我知道你是敬畏上帝的了,前面林子里有一只羊,你可用它來‘祭獻上帝’。”于是,亞伯拉罕便把小樹林中的那只山羊抓來殺了,代替他的兒子獻給燔祭。
之所以說杜威·德爾的形象原型是“替罪羊”,因為她要和她的母親一樣承受偷情之后所帶來的痛苦,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靈上的陣痛只有默默承受,無法改變自己命運,只好接受殘酷的現實。艾迪·本德侖和丈夫結婚后生活并不幸福,內心孤獨的她和牧師惠特菲爾德偷情,但最后她發現情人是一個懦夫并不能給她渴求的愛情和心靈的慰藉。同樣的命運在杜威·德爾身上上演,她被萊夫勾引并且發生了關系,“我們朝那片隱秘的樹蔭一路摘過去,兩人的眼睛老是碰在一起瞅瞅他的手又瞅瞅我的手,我啥也沒說。我說‘你干嗎?’他說‘我摘了的都擱在你的口袋里。’因此等我們來到地頭我的口袋也滿了,那我還有什么辦法呢?”“口袋滿了”是他們發生關系的信息和暗號,“因此,這件事是不能怪我的”。短暫的歡愉過后,杜威·德爾卻被拋棄了,懷孕的她承受著身體上的痛苦,“這就是人們所說的時間的孕育階段了:擴張的骨架的痛苦與失望,那個硬硬的骨盆帶里面臥著事情的被蹂躪的內臟”。杜威·德爾想借給母親送葬的機會去墮胎,可是超出預料之外的災難又發生在她身上,她被店員強奸了,她的行為總是顯得愚蠢,她的命運已無法改變,也許她就是給母親贖罪而生的,那骯臟的罪惡要受到上帝的懲罰,變成了“替罪羊”,過母親一般悲劇的生活,回到鄉下度過比母親還不如的受苦的一生外,還有什么更好的選擇呢?試圖改變卻無疾而終反而更加痛苦,更襯托了小說的荒誕的色彩。
(三)達爾——先知
在宗教世界中,有許多先知的形象,先知是指對宇宙、人類社會或自然科學方面的大事有較早了解或準確預言的人。小說中達爾是非常重要的人物,在全書59節的敘事中就有19節由他來講述的,讀者更多的是根據他的視角來理解和發現小說所真實呈現的世界。他知道父親安斯進城想換掉牙齒的心思,知道杜威·德爾懷孕想打掉孩子的秘密,知道母親馬上就要死,知道朱厄爾是母親的私生子的秘密。他反復地說到,“她快要死了,你知道嗎?”“你可知道艾迪·本德侖快要死了嗎?艾迪·本德侖快要死了,你知道嗎?”他就像擁有透視眼一樣能看透很多人內心里的骯臟與齷齪,能夠洞察人性的罪惡與貪婪、無知與欲望。他總是告訴別人他所知道的事情,總是像一個思考者、一個懷疑者一樣打量著他周遭的一切。
這種人大多是孤獨的,因為他總是將所知道的真相赤裸裸地展示給人看,不管別人接受與否。他總是能看透人的命運的荒誕,所以總是遭到別人的不理解甚至是冷眼相待,就像他對朱厄爾所說的那樣“得有兩個人才能使你生出來,要死一個人獨自去死就行了。這也就是世界走向毀滅的情景吧”。他的命運,他因為反對將母親腐爛的身體運到遠處采取了縱火的方式付之一炬,結果被當成精神病、瘋子送進了瘋人院。他在用自己的行動與愚昧、無知、自私自利作斗爭,卻不得善終,不得不說是一種諷刺。
(一)魚——圣餐、救恩
圣經故事中有許多神跡,其中就有很獨特的一個就是“五餅二魚”,大致是講耶穌拿著五個餅、兩條魚望著天祝福,劈開了餅遞給門徒,擺在眾人面前,也把那兩條魚分給眾人。他們吃飽了,耶穌對門徒說,把剩下的零碎收拾起來,免得有糟蹋的。恩沛《圣經中的魚》一文中談到有關魚的象征意義,它的正面意義:象征造物主的超越能力、象征救恩的普及、象征屬靈的生命、象征耶穌;負面象征意義有:象征犯罪的人們、象征強大的軍隊、象征人生的不幸、象征神的刑罰。
《我彌留之際》中也出現了“魚”這一意象,就在艾迪行將就木之際,她的小兒子瓦達曼發現了一條魚,“瓦達曼走回來提起了魚。魚從他手里滑出來,濺了他一身濕泥,噼噠一聲掉到地上,又沾了一身土,它張大嘴鼓起來眼珠,往泥土里躲,好像它對自己快死了感到慚愧,急于要重新躲藏起來似的。瓦達曼對魚咒罵了一聲……魚幾乎像他人一樣大。”作者用極其生動的擬人手法來描寫這條魚瀕臨死亡時的情景,不禁發問,魚為何感到慚愧呢?所以,筆者認為這里的魚的形象具有某種象征意味。智商低下的瓦達曼總是反復說到“我媽是一條魚”,“瓦達曼:‘媽在哪兒,達爾?’我說:‘你始終沒有抓住她。你知道她是一條魚可是你放走了她。你始終沒有抓住她。達爾。達爾。達爾。”筆者認為,這里“魚”象征著對艾迪罪惡的救贖,她化身一條魚作為圣餐來洗刷自己的罪惡,就像上帝將魚賜給他的門徒一樣,艾迪的家人最終吃掉了這條魚,并完成了她的遺愿。
(二)水——拯救與凈化
水在小說《我彌留之際》起著十分重要的作用,它推動了情節的發展,像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他們猝不及防,他們一家人和洪水猛獸作殊死搏斗,結果慘烈,但是他們并沒有倒下,反而像重獲新生,他們的身體受到了洗刷,心靈受到了洗滌和凈化。水對于他們而言,既是毒藥,又是解藥。《圣經》里有洪水的典故,耶和華見人在地上罪惡極大,于是宣布將使用洪水,毀滅天下地上有血肉有氣息的活物,水會侵吞一切,但同時又會潔凈事物,使人類的靈魂得到凈化和重生。艾迪的棺材在運送過程中經歷了洪水的考驗,正是上帝對于艾迪靈魂的拯救和凈化。“河水在車輻和騾子的膝間汩汩地淙淙流過,色澤黃濁。漂浮著垃圾和稠厚的泡沫,仿佛它像一匹被驅趕得很辛苦的馬一樣,也是會流汗和冒泡沫的”,艾迪的家人在洪水面前并沒有放棄搶救棺木,他們始終堅守著自己的使命,他們最終戰勝了洪水,也完成了這場救贖之旅。
(三)火——懲罰與毀滅
在圣經《啟示錄》的預言當中,火就有被提及,它是作為毀滅與死亡的象征而存在。小說中他們遭遇水災是天災的話,這次大火卻是人為的,是達爾有意為之的,這好似艾迪完成遺愿之路上的第二次考驗。實施這次懲罰的是帶有先知氣質的達爾,他完全清楚母親艾迪所有的丑惡行徑,他并不同意將艾迪運送到杰弗遜,他做出了自己的決定,在眾人沉睡之時縱火燒了谷倉:那大火的“火焰的聲音響如雷鳴;一股涼風從我們身邊沖過:風里一絲熱氣都沒有,一把糠驟然飛起,迅疾地被吸到馬廄那邊去”。福克納在小說中描寫的這場大火,也正是希望艾迪的罪惡能受到懲罰,但是戲劇的是如同艾迪所說的她的朱厄爾會救她,因為他是她的十字架,他就是為了完成救贖而生的,“我們看見他肩膀上一使勁,把棺材豎了起來,他用一只手一托,讓它從鋸架上滑下”。也許,懲罰和救贖本就是一對孿生兄弟。
福克納在《我彌留之際》中將美國南方一個普通小人物的家庭遭遇呈現在讀者面前,像深埋在現代文明中的一個炸彈重擊人的心靈,看不到宏大的歷史敘事,有的只是像圣經里的故事,充滿了神話色彩。小說家的創作更是印證了理論家弗萊的原型理論的合理性和文學批評的有效性,為讀者理解小說提供了一個較好的途徑和突破口,能夠引發更加深層次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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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王詩瑤.從原型批評角度試析“大同理想”[J].哈爾濱學院學報,2015,(1).
責任編輯:張 慶
An Archetypal Criticism View on Faulkner’s “As I Lay Dying”
LI Dong
(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Nanning 530299,China)
“As I lay dying” is a very important novel by the famous American writer William Faulkner,where archetypal images are used for characterization. Myth archetypes are used to analyze the story’s theme,figures,and the “Bible” images to provide an interpretive perspective.
William Faulkner;“As I lay dying”;Myth archetype
2016-03-28
李 棟(1991-),男,湖北荊州人,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西方文論研究。
1004—5856(2016)11—0102—04
I712.074
A
10.3969/j.issn.1004-5856.2016.11.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