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田心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 510545)
新解魯迅的“保存洋氣”
——國人不應用韋努蒂的所謂“異化”抹殺魯迅的“保存洋氣”翻譯策略
李田心
(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廣州 510545)
翻譯理論界普遍認為,翻譯策略只有兩個——美國人韋努蒂提出的“歸化”和“異化”。研究發現,魯迅1935年用“歸化”二字描述自然流暢易懂的翻譯,是“歸化”翻譯策略的首創者。60年之后,美國人韋魯蒂用domestication描述透明流暢易懂的翻譯,中國人將domestication翻譯成“歸化”,并把“歸化”翻譯策略的專利轉讓給韋努蒂。魯迅1935年在用“歸化”二字描述自然流暢易懂的翻譯的同時,提出“保存洋氣”的翻譯策略。60年之后,美國人韋努蒂提出foreignization翻譯策略,中國人將意義為“洋化”的foreignization翻譯成“異化”,并將魯迅的“保存洋氣”掩蓋在“異化”之下。真實情況是,魯迅是“歸化”和“保存洋氣”兩個翻譯策略的首創者,“保存洋氣”是一種獨立于“異化”之外的翻譯策略,韋努蒂只是foreignizatio(“洋化”,被誤譯成“異化”)翻譯策略的首創者。
魯迅;歸化;保存洋氣;韋努蒂;foreignization(“洋化”,被誤譯成“異化”)
中國所有的翻譯教科書都說,翻譯策略有兩個,一個是“歸化”,另一個是“異化”。一權威翻譯理論教科書的第五章《翻譯策略》說:“自古以來譯者使用的翻譯策略分為兩大類:歸化策略和異化策略。”
翻譯理論界同時普遍認為,“歸化”和“異化”是美國人韋努蒂的專利。一教科書說:“歸化翻譯和異化翻譯是近年來翻譯理論研究領域的一大熱門話題。1997年英國出版的《翻譯研究詞典》認為,Domestication(歸化)與Foreignization(異化)是韋努蒂 1995年在著作 《譯者的隱身》(The Translator’s Invisibility)中率先使用,用以描述翻譯策略的術語。”
略出現之前,早就存在于世。人們對“歸化”翻譯這種現象早有理論上的描述,雖然沒有使用“歸化”二字。
早在東晉時代,道安法師點評佛經譯文的時候指出翻譯必須做到“五失本”。道安法師點評就是對“歸化”翻譯的描述。錢鐘書認為,“吾國翻譯術開宗明義,首推此篇。”[1]“五失本”的核心是,翻譯必須追求易懂,追求自然流暢,譯文必須服從漢語的表達習慣,向譯文漢語讀者靠攏。
道安法師提出“五失本”幾千年以后,魯迅先生1935年在《且介亭文二集·“題末定”草》一文里談及他本人翻譯的《死魂靈》時說:“動筆之前,就先得解決一個問題:竭力使它歸化,還是盡量保存洋氣呢?……只求易懂,不如創作,或者改作,將事改為中國事,人也化為中國人。如果還是翻譯,那么,首先的目的,就在博覽外國的作品,不但移情,也要益智,至少是知道何時何地,有這等事,和外國旅行,是很相像的;它必須有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我是不主張削鼻剜眼的,所以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2]
用“歸化”二字來描述翻譯活動的第一人應是中國的魯迅先生。
韋努蒂1995年提出的是Domestication與Foreignization。Domestication被中國翻譯理論用魯迅 1935年提出的“歸化”來對應,作為Domestication的譯名。僅此足以證明,魯迅提出的“歸化”在先,韋努蒂提出的Domestication(歸化)比魯迅足足晚了60年。[3]
翻譯教科書都說:“異化”(foreignization)就是“保存洋氣”或者“洋味”。權威翻譯理論教科書說:“魯迅是主張異化翻譯的代表。”權威教科書舉例說,Killtwo birds with one stone譯成“一石二鳥”是魯迅的“異化”翻譯,即“保存洋氣”翻譯;將《圣經》中的beat swords into plaughshares譯成“把刀劍打成耕黎”同樣是魯迅的“保存洋氣”翻譯,即“異化”翻譯,如果翻譯成“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不是“保存洋氣”,不是“異化”翻譯。另一部漢譯英翻譯教科書說:“異化”翻譯就是魯迅的“保存洋氣”或者“保存洋味”。舉例說:
1.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曹雪芹、高鶚,1999)
《紅樓夢》英語版的譯文是:Truly,storms gather without warningin nature,and bad luck befalls men overnight.[4]
2.叫一聲請,一齊舉著,卻如風卷殘云一般,早去了一半,看那周先生時,一著也不曾下。(吳敬梓,2002)
《儒林外史》的譯文是:Atthesignaltobegin,they fell towith their chopsticks,like a whirlwind scattering wisps ofcloud.And halfthe food had gone before they noticedthatChouChenhadnoteatenabite.[5]
Foreignization首先由 foreign轉變成動詞foreignize,然后foreignize轉變成foreignization,對應的譯文是“外國化”和“外地化”。“外國化”可以變成“洋化”,“外地化”可以變成“外化”;“外國化”和“外地化”二者可以變成“外化”。Foreignization翻譯成“異化”不正確,理由如下:
1.“異化”已經是alienation的譯名(王東風,2008),已經被alienation占用了,foreignization再用會引起模糊和混亂。
2.“異化”不同于“洋化”或者“外化”。“異化”是一個人或者事物的異質性變化,是人或者事物本身的異質性變化,如繪畫的異化、文學的異化等等。西洋人把蒙娜麗莎的畫像添上胡子,男子化,是異化。“洋化”或者“外化”是將外國的或者外地的東西本國化或者本地化。
3.哲學家們對foreignization被翻譯成“異化”很不以為然,感到很扎眼,alienation的譯名才是“異化”。[6]王東風教授也說foreignization被翻譯成“異化”是譯錯了,但是只能將錯就錯了。
簡而言之,foreignization翻譯成“異化”不正確,正確譯文是“洋化”或者“外化”。
英語有foreignization和foreigness兩個單詞。這兩個單詞意義不同,雖然兩個單詞的前綴相同,可是后綴不同。Foreignization的后綴-zation,意思是“化”,如modenization(現代化);而foreigness的后綴 -ness是形容詞變成名詞的標記,如greatness.[7]
因此foreignization的正確譯文是“洋化”或者“外化”,foreigness的譯文是“洋”。
魯迅解釋筆下的“洋氣”說:“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魯迅,1984)這個“異國情調,就是所謂洋氣”包括外國的語言層面、文化層面和思想意識層面的東西。
“洋氣”的詞義范圍很寬廣,“洋氣”即洋的東西,foreigness對應“洋氣”最相當。
漢字“化”的意思是性質或形態改變:如變化、分化、僵化、教化、熔化、融化、潛移默化。用在名詞或形容詞后,表示轉變成某種性質或狀態:丑化、綠化、凈化。“洋化”指中國的東西變成外國的東西。“化”的本質是性質或形態改變。“丑化”改變了“美”的本質,將美變成了丑。“洋化”從本質上改變了本國東西的性質,將本國的東西變成了外國的東西。
“保存洋氣”是有基礎的,沒有基礎談不上“保存”。“保存洋氣”的基礎是在本國東西的基礎之上保存。在“本國東西的基礎上”保留外國的“洋氣”。“洋化”去本質,挖基礎,“保存洋氣”保本質,存基礎。
翻譯中的“洋化”是用外國的語言和文化以及意識形態改變本國的語言和文化以及意識形態。翻譯中的“保存洋氣”是在本國的語言和文化以及意識形態的基礎上保存外國的語言和文化以及意識形態,不發生質的改變。
“洋化”與“保存洋氣”截然不同。
上文已經論述,“洋化”與“保存洋氣”截然不同,差別很大。魯迅“保存洋氣”翻譯策略不是“異化foreignization”翻譯策略。
什么是韋努蒂的foreignization(“異化”即正確譯名“洋化”)翻譯策略呢?韋努蒂本人的解釋是:“異化”(正確譯名“洋化”foreignization)的意義是:用抵抗的策略,偏離本土主流價值觀、保留原文的語言和文化差異。[8]他所謂“異化”針對“歸化”而言,和“歸化”二元對立,“異化”是對“歸化”的顛覆和革命,是“反翻譯”。他的“異化翻譯,即正確譯名“洋化”(foreignization)”是一種翻譯策略,主要被解讀為一種政治和意識形態手段。“異化翻譯”主要目的是反對語言和文化的霸權主義。“異化翻譯”即“洋化”(foreignization)”翻譯這一政治和意識形態手段的具體做法是,故意沖破譯語常規,在譯文中保留原語異國情調的翻譯類型,在盲目自大的文化社會(例如英美社會)中,把外國文本中的語言文化差異注入譯語之中,把讀者送到國外去,以便抵制英美文化中存在的種族中心主義、文化自戀和文化帝國主義,孕育出對文化差異的尊重或者基于我族中心主義、種族主義或者愛國主義之上的仇恨。[9]
“異化”(英語是alienation非foreignization的“異化”——筆者注)是西方“現代派”的中心概念和主題。“現代派”的核心是“異化”(alienation),是標新立異。“異化”(alienation)是與主流相反,非傳統,反傳統,非理性,非現實,與主流不相關,用抵抗的策略,偏離主流價值觀。[10]如西方現代派文學的特點是反傳統、非理性、反現實、異化。現代派文學反對傳統的現實主義,反對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一意追求在形式上標新立異,陷入形式主義的死胡同。有的作品人物形象支離破碎,模模糊糊,讀者搞不清主人公究竟是男人還是女人。有的作品,同一個名字,一會兒指男人,一會兒指女人。有的作品全部是活頁,沒有裝訂,讀者可以從其中任何一頁讀起。
韋努蒂的“異化”即正確譯名“洋化”(foreignization)說的基礎是西方現代派文學。作為西方現代派的“異化foreignization”(正確譯名是“洋化”)翻譯同樣植根于歐美的資本主義的土壤之中。社會主義的中國沒有“異化”(即正確譯名“洋化”foreignization)翻譯生存的土壤。
人文領域中,任何一個國家的任何事情都不應該“洋化”,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
毛澤東在《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中反對“洋化”。他提出學習外國的先進經驗、文學藝術精華,不贊同洋化或者西化,建設社會主義文藝一定要堅持民族化的道路,而堅持民族化的道路并不排斥向外國學習先進的文學藝術。[11]
錢鐘書“化境”說中的“化”字就是“歸化”翻譯策略中的歸化。錢鐘書使用的術語不是“歸化”,是“化境”,用詞不同,含義相同。“化境”翻譯的中心意思是將原文脫胎換骨的轉化成譯文,將外文用自然而流暢的本國文字表達出來,“即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牽強的痕跡,譯文讀起來不像譯文。”[12]
英國的《翻譯研究詞典》解釋“歸化”翻譯策略說,“歸化”(domestication)是指譯文采用透明、流暢的風格,以使譯語讀者對外來文本的陌生感降到最低度。
尤金·奈達(Eugene A.Nida)主張“歸化”翻譯,但沒有提出“歸化”這個概念。他要求譯文自然流暢,他對翻譯的描述是:“最好的翻譯看起來不像翻譯。”(The best translation does not sound like a translation.)奈達翻譯定義的核心內容之一是自然流暢:“翻譯以意義為先,風格為次,用接收語再現源語信息最相當的自然流暢信息。”[13]魯迅的“保存洋氣”與“歸化”翻譯不同。他在關于翻譯的通信中說:“保存洋氣”絕不是“跪下”要翻譯成“跪在膝蓋之上”,“天河”要譯成“牛奶路”。“保存洋氣”不是完全“中國化”。完全“中國化”是“歸化翻譯”,譯文自然流暢易懂,讀者讀起來省力,“保存洋氣”不自然流暢費解,可是輸入了新內容和新的表現法——異樣的句法。
在翻譯涉及中,魯迅“保存洋氣”與“歸化”區別很明顯。歸化翻譯要求譯文自然流暢,易懂,而“保存洋氣”卻是“有些地方仍然寧可譯得不順口”。
魯迅“保持洋氣”的翻譯策略已經在中國流行了近80年,存在了80年,影響了中國譯界80年,是中國翻譯理論兩個翻譯策略中的一個,這是一個無可爭辯的事實。中國翻譯理論界應該充分認識到魯迅“保持洋氣”的翻譯策略的實際存在和巨大影響。
幾十年來,中國翻譯界的譯文要么像王佐良、楊絳那樣自然流暢易懂的“歸化”譯文,要么像魯迅那樣帶有洋味的有外國情調的“保存洋氣”的譯文。
但中國那樣的帶有洋味的、有外國情調的、“保存洋氣”的譯文絕對不是在韋努蒂所謂“異化(foreignization)”(正確譯名是“洋化”)翻譯策略指導下產生的譯文。他的翻譯策略1995年才問世,不可能影響魯迅和魯迅以后到1995年的80年的中國翻 譯 界 。 他 的 專 利 是 “domestication”和“foreignization”。
魯迅是世界上第一個提出“歸化”翻譯的學者,也是第一個推出“保存洋氣”翻譯策略的學者。美國人韋努蒂提出“歸化”比魯迅整整晚了60年。他的“異化”(正確譯名是“洋化”)與魯迅的“保存洋氣”翻譯策略截然不同。中國的翻譯理論家將魯迅的“保存洋氣”翻譯策略和韋努蒂的“異化”(正確譯名是“洋化”)混為一談,使魯迅的“保存洋氣”翻譯策略淹沒在韋努蒂的“異化”(正確譯名是“洋化”)的熱捧的喧鬧聲中,結果教科書中的“歸化”這一事實也在韋努蒂的“異化”(正確譯名是“洋化”)的熱捧的喧鬧聲中被抹殺了。中國翻譯理論界必須重新審視魯迅對世界翻譯理論的貢獻。
魯迅提出“歸化”和“保存洋氣”翻譯策略的時候,韋努蒂還沒有出生。我們中國譯論家為什么硬梆梆地張冠李戴呢?
[1][12]錢鐘書.錢鐘書全集[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7.
[2]魯迅.“題未定”草[A]//羅新璋.翻譯論叢.北京:商務印書館,1984:391.
[3]韋努蒂.譯者的隱身[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
[4]楊憲益,戴乃迭.紅樓夢(Dream ofRed Mansions)[M].北京:外文出版社,1978-1980.
[5]楊憲益,戴乃迭.儒林外史(The Scholars)[M].北京.外文出版社,1957.
[6]王東風.韋努蒂與魯迅的異化翻譯觀比較[J].中國翻譯,2008,(12).
[7]Judy Pearsall,Patric Hanks,Catherine soanes,Angus Stvenson. The New Oxford English-Chinese Dictionary[Z].2007.
[8]MonaBaker.Routledge Encyclopedia ofTranslation Studies [M].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Shanghai.2005: 118-119.
[9]馮慶華.翻譯理論與實踐[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34.
[10]李田心.卡斯頓·海雷斯,現代藝術的美學輿蘊[M].長沙:湖南美術出版社,1988.
[11]毛澤東.同音樂工作者的談話[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18.
[13]Eugene A.Nida&Charles R.Taber.The theory and Practice of Translation[M.]Leiden:United Bible Societies,2010:12,56.
責任編輯:陳冬梅
H315.9
A
1671-4288(2016)04-0016-04
2016-03-26
李田心(1948-),男,湖南衡祁東縣人,廣東外語外貿大學南國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