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靜(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1331)
?
山水游記教學的時代性
——以人教版中學教材為例
冉靜
(重慶師范大學 文學院,重慶401331)
摘要:中學文言文教學中記體文占了重要地位,但文體的細分及其時代特征往往被忽略。唐代山水游記具有模山范水,長于“興象”的特征;宋代山水游記則以說理為主,淡化自然山水的描摹;明清游記小品以袁宏道的“性靈說”為理論基礎,形成尚真、尚俗、尚趣的文體特征。分析山水游記的時代性特征,可以指導我們更好地解讀文本和課堂教學。
關鍵詞:記體文山水游記文言文教學
人教版中學語文教材涉及序、記、傳、表、說、銘、辭、論、賦九種古文體,這些文體的文章構成了文言文教學的重要內容。縱觀人教版中學教材中的古文體,我們會發現記體文篇目是最多的。《金石例》曰:“記者,記事之文也。”[1]傳統的記體文以記事為主,長于敘事成了記體文的一大特征,但在文學史上,文體卻處于不斷變化發展的狀況,陳師道曾說:“韓退之作記,記其事耳;今之記,乃論也。”[2]打破了傳統記體文的特點,記體文除了記敘外,或發議論、或抒懷抱。
記體文記敘內容十分豐富,劉勰在《文心雕龍·書記》中說:“書記廣大,衣被事體。”[3]記體文所記內容廣泛,可記古今一切事物,褚斌杰根據所記內容,將其分為四類:臺閣名勝記、山水游記、書畫雜物記和人事雜記。在記體文教學中某些老師只關注文學常識、作者生平、文章翻譯等基礎的語文知識,對所有的記體文都采取一個教學模式,而對于記體文的演變和根據內容的分類往往采取漠視的態度。但事實上任何一種古文體在文學史上都經歷長足的發展,在各個時代都有獨有的特征,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這一時期的思想文化。《文體明辨序說·賦》曰:“古今分為四體,一曰古賦,二曰俳賦,三曰文賦,四曰律賦。”[4]賦的發展經歷了古賦、俳賦、文賦、律賦的發展過程。古賦興盛于漢代,以歌功頌德為主要內容,辭藻華麗;俳賦和律賦則追求聲韻和諧,對仗工整;文賦受唐宋古文運動的影響,一反俳賦和律賦的特征,用韻自由,語言樸實。可見在文學史上,賦是不斷發展變化的。因此,在文言文教學中我們既要從縱向把握文體的發展演變,又要從橫向掌握文體根據內容的分類,而不是單單告訴學生“賦”或“記”是我國古代的一種文體。
山水游記作為一種獨立的文體,在文學史上經歷了長足的發展和演變,在各個朝代都有獨特之處。山水游記在唐代崇尚模山范水,對山水的描寫細膩逼真,且以詩化的語言重現山水之美,而感情抒發隱晦含蓄。柳宗元是這一時期山水游記創作的集大成者。魏晉南北朝玄學促進了山水審美意識的覺醒,人們開始將自然山水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柳宗元吸取了前人創作的經驗,在被貶永州后,為了排遣心中的憂憤、落寞,常常不避幽遠,伐竹取道,寫下以《永州八記》為代表的一系列游記,其中《小石潭記》被選入人教版八年級下冊六單元。在這一課的教學中某些老師將教學重難點設定為:感受作者對景物細致的描寫并學習其方法;體會作者由樂及悲的感情變化。毋庸置疑,對于每一篇山水游記似乎都可以從這兩方面教學,但這樣的教學絲毫沒有體現出唐代山水游記的時代特征。唐詩注重“興象”,“興象”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中的常見術語,指在文學作品中作者不直接抒發自己的情懷,但讀者可以從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情懷。柳宗元的山水游記具有“興象”的特點,正如王立群所說:“文中雖無一筆一字寫心情,讀者卻可以處處感受到他幽憤在胸的心情。”這是柳宗元山水游記常用的抒情方式融情于景。雖然文中兩次用到“樂”字,但從這兩處樂感受不到一點快樂、愉悅的心情,一是“從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聞水聲,如鳴珮環,心樂之”。筆者認為此處的樂是一種驚奇、驚喜的發現,短暫易逝。一是“似與游者相樂”,從“似”字可見并非是作者之樂,而是游魚之樂。“興象”的特點還應是“潭我合一”的寫照。水尤清冽的潭水仿佛是柳宗元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高尚情操的寫照;“斗折蛇行,明滅可見……不可知其源”正如作者坎坷一生的政治生涯,曲折難行,不知貶謫何時才能結束,仿佛遙遙無期,沒有盡頭;“坐潭上,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是作者當下生活、心境的寫照,永州遠離京都,人煙稀少,“其境過清”;被貶后政治抱負難以施展,當年身邊志同道合之人都遭到迫害,“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模山范水是柳宗元山水游記寫景的一大特點,為了窮盡山水的千姿百態,柳宗元常常連用比喻。在《小石潭記》中為了表現露出水面千奇百怪的石頭,柳宗元連用四個比喻“卷石底以出,為坻,為嶼,為嵁,為巖”,仿佛一閉上眼那形態各異的怪石就浮現在眼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漱滌萬物,牢籠百態”。《小石潭記》既從正面“水尤清冽”,直接描寫水的清,又從側面游魚影布石上,間接寫水清。《小石潭記》作為一篇山水游記,其對景物細膩地描繪,入微地觀察,固然應該作為一教學目標,但不能忽略柳宗元山水游記“興象”的特點,這是唐代山水游記的時代特征。
與唐代的山水游記相比,宋代的山水游記淡化了山水景物的描寫。宋人總是以哲人思辨的眼光審視大自然,寫景、游蹤、議論、說理巧妙蘊于山水游記中,形成以說理為主、理趣盎然的山水游記,呈現出耀眼的理性光芒。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既注重說理,又長于科學考察。在文章首段,王安石根據倒在路上的石碑,科學地辯證了“花山”的“花”實乃“華”字的誤讀。宋代的游記淡化了山水的描寫,以說理為主,《游褒禪山記》關于山水景物的描寫甚少,只草草介紹了前洞與后洞的概況,“其下平曠,有泉側出”、“有穴窈然”,緊接著寫作者在游覽過程中與同游者一道出洞而未能盡享游覽之樂的懊悔之情,王安石并不止于懊悔,他還從懊悔之中有所得,以古人為參照,抒發自己的心得與感慨:世間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常在艱險深遠處,只有具有頑強意志、個人主見、充沛精力,并得到外界條件幫助的人才能到達。一二自然段記敘,三四自然段議論,記敘與議論高度融合,記敘為基礎,議論是歸旨。《古文觀止》評論此文曰:“借游華山洞,發揮學道。或敘事,或詮解,或摹寫,或道故,意之所至,筆亦隨之。逸興滿眼,余音不絕,可謂極文章之樂。”[5]寥寥數語,評價中肯。蘇軾的《赤壁賦》采用了以賦紀游的古老形式,雖然它具有賦的一些特征,如主客問答的形式、鋪陳夸張的手法,但從內容看,“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記敘的也是游覽之事,所以教材將它歸屬為山水游記散文。山水游記最重要的是處理情與景之間的關系,景消則情長。《赤壁賦》只描繪江上清風、山間明月兩處景物,在感情上卻經歷一個樂極生悲、悲極返樂的過程[6],悲樂之間的轉換便是通過主客問答的說理方式實現的。客望江懷古,感嘆生命的渺小,人生的短暫。蘇子則展開說理,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以變化之眼視之,則天地亦無永恒;以不變之眼視之,則物我皆可無盡。天地之物,各為主用,唯有江風山月,無歸無屬,遇之便是主人,只要將短暫的生命融入自然即可永恒。“客喜而笑”,可謂一波三折,一曲三嘆。宋代的山水游記往往是借自然山水感悟人生,闡發哲理,其興趣不在山水,而在于超然于山水之上的精神理念,因此這一時期的山水游記往往富于理趣。
到明清時期,山水游記稱為游記小品。小品的原始意義為“短小篇章”,移用于散文之后,這一含義并無多大改變,但小品概念更重要的是在其內質方面,施蟄存先生提出選定小品文應“盡量以風趣為標準”,小品文最重要的特征是具有“一種適情任性的風格”[7]。這一時期的游記小品以袁宏道的“性靈說”為理論基礎,形成以尚真、尚俗、尚趣的文體特征。《滿井游記》記敘作者與幾個友人在早春結伴到京郊的滿井游玩,描寫初春的京郊美景。袁宏道在游記小品中追求真實的自然,再現自然的美麗。《滿井游記》中湖水“清澈見底,波色乍明,鱗波層層”;山巒則“為晴雪所洗,娟然如拭,鮮妍明媚”;田野上“柳條將舒未舒,柔梢披風,麥田淺鬣寸”,每一處景色都是天然雕飾而成,不加一點人工的跡象。袁宏道還追求真性情,即注重個人內心世界的自由,“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滿井游記》既有“冒風馳行,未百步輒返”的沮喪和失落,又有“一望空闊,若脫籠之鵠”的驚喜與輕快,袁宏道毫不掩飾自己的喜怒哀樂,由沮喪到驚喜,到后來知道“始知郊田之外未始無春,而城居者未之知也”,再到文末感慨“夫不能以游墮事而瀟然于山石草木之間者,惟此官也”。真誠地表達對山水自然的熱愛、對官場的厭惡,勇敢地表達這種不合主流的生活理想。袁宏道游記小品的另一特點是善于表達世俗生活,在他的游記小品中不僅寫山水美景,還寫陶醉于其中的游人,“游人雖未盛,泉而茗者,罍而歌者,紅裝而蹇者,亦時時有。風力雖尚勁,然徒步則汗出浹背”描繪出一幅世俗的游樂圖。袁宏道對自己所追求的“趣”做了一番解釋:“世人所難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態,雖善說者不能下一語,唯會心者知之。”[8]此趣主要是指一種生活態度,是“俗”與“真”的結合,一種近似童子的自然之趣。
柳宗元、王安石、蘇軾、袁宏道分別是其所處朝代創作山水游記的集大成者。教材中也選取了他們的代表作:《小石潭記》、《游褒禪山記》、《赤壁賦》、《滿井記》,但在教學中很少有老師注意到山水游記在各個歷史階段獨特的文體特征,甚至忽略文體的分類,對于凡是以“記”命名的課文不加區分,統統告訴學生“記”是我國古代的一種文體。山水游記只是我國繁多的古代文體中的一類,在文學史中,各文體都是處于不斷發展的狀態,每一文體都有時代特征。忽視山水游記的時代特征而對山水游記進行解讀與教學,這種現象在文言文教學中不勝枚舉,在中學課堂中不講文體的時代特征,不對文體進行細分,必將導致教師教學的淺顯和千篇一律,以及學生知識的封閉與狹隘。文言文教學是固守傳統的教學模式還是結合文體特征,尋求新的路徑是當下中學文言文教學應當思考的嚴肅問題。
參考文獻:
[1][2]文章辨體序說.吳納[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3]劉勰.文心雕龍[M].北京:中華書局,2012.
[4]徐師曾.文體明辨體序說[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100.
[5]吳楚材.古文觀止(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1.
[6][7][8]梅新林.中國游記文學史[M].上海:學林出版社,2004:167.2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