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永健
(河南大學 法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1)
論行政法教學中“國家”觀念的缺失與樹立
——對“批判政府”的批判
賈永健
(河南大學法學院,河南開封475001)
摘要:當前我國行政法教學某些領域受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和“控權”論傳統行政法理論范式影響而存在著片面批判政府之現象,從長遠來看,不利國家實現法治和善治。這種現象的發生,究其根源,乃是因為行政法教學中“國家”觀念的缺失。為此,當前行政法教學亟需進行深刻的觀念變革,樹立“國家”大觀念,擯棄“公民—政府”二元對立對抗的片面狹隘思維,全面理性地認識二者既對立對抗又合作依賴的關系,積極倡導“公民-政府”合作善治,助力中國“合作型”新行政法理論范式的形成。
關鍵詞:行政法教學;國家觀念;批判政府;合作;善治
當前,在我國行政法教學的某些領域突出存在“片面批判政府”的一個教學傾向:偏重強調政府消極性一面,樂以政府負面事例作教學案例,極力展示政府之“惡”。該傾向因迎合了社會中普遍彌漫的“仇官”情緒,不僅沒受到抵制,反被加以“有獨立個性”“敢講話”之“美譽”而備受歡迎。其愈演愈烈,政府幾乎已被描述為“最常見、最大的違法者”、實現行政法治的“最大障礙”,客觀上已造成“抹黑”政府之消極后果。
實事求是來說,政府不當行為是客觀存在,行政法學教學中引用政府負面事例并予以批判亦是無可厚非。但若超過限度而固化為一種教學思維偏好,則屬于非理性的情緒化認知。作為高等教育的重要課程,行政法教學熱衷政府批判、片面宣講政府功能和形象,直接影響著學生法學世界觀的塑造,這從長遠來看,必然對未來國家法治建設產生消極影響,不能不引起行政法學教育者和研究者的高度重視與關注。
一、行政法教學中政府批判現象之觀察
根據筆者觀察,在行政法學主要的教學內容體系中,片面批判政府現象都有突出表現。這里以主流行政法學教材所依賴的“單線體系”作為闡述該現象的基本敘事線索。
(一)基本表現
第一,講解行政、行政權時,以隱性的“無政府主義”立場,批判政府。行政是一種古老的政治活動,行政權則是一種古老的公共權力。自人類有信史以來,行政和行政權就與人類生活相伴始終。然而,在行政法教學中,它們往往被趨向視為是一種消極事物,呈現負面形象,是需要提防、防范和嚴密管控的“害人怪獸”。因此行政法教材往往這樣定義“行政權”:“行政權是由國家憲法、法律賦予或認可的、國家行政機關和其他公共行政組織執行法律規范、對國家和公共事務實施行政管理活動的權力”[1]。該定義可以分為兩部分,前半部分“法定性和執法性”是行政權的形式特征,后半部分 “對國家和公共事務實施行政管理的權力”才是其本質內容。但法定性是該定義必需前提,體現了對行政權的這樣一種看法:受憲法、法律規范控制和約束,是行政權合法存在的前提,如法諺所云:“法無授權即禁止”。如若問“為什么要將受法律約束作為行政權存在前提?”答案自然就回到“其是需要提防、防范和嚴密管控的‘害人怪獸’”的負面表達上來。對行政和行政權的消極狹隘看法表明,行政法教學的立論立場實際已不知不覺滑向了無政府主義。同樣對政府的蔑視與痛恨,只是無政府主義是公開明白的,而此時不過是隱藏在了“批判”話語之下。在此情緒主打下,行政法課堂教學必然充滿政府負面之說辭。
如果進一步深入追問,教材和教師為何要如此消極看待行政和行政權?答曰:論證行政法存在的必要性。
第二,講解行政法基本含義,視行政法為“控制行政權的工具”,批判政府。行政法學教學中行政權呈現消極負面形象,究其緣由,不過是為了論證和凸顯行政法存在的必要性和價值。“為何需要學習行政法?為何要有行政法”是行政法課題必須首講的問題。對此,當前的行政法學教材和教學基本都采用了這樣的“實用主義”論證邏輯:行政和行政權易侵害人,惟有行政法可將其“馴服”而為人服務,因此必須要有行政法,必須要學行政法學。因此,行政法本質就是“馴服”行政權的工具,其核心功能為“控權”。行政法就是“設定行政權力、規范行政權力、監督行政權力及對行政權力后果進行補救的法”[2]。這種認識是否合理全面?學界已有諸多質疑,此不贅述。但它仍是當前行政法教學理念中占據主導地位,致使熱衷“差評”行政權、批判政府消極性不可避免成為論證行政法必要性的主要教學思路。
第三,講解行政法基本原則,視政府為“潛在濫權者”,進行批判。行政法的基本原則是行政法治原則,其基本含義是要求行政主體和行政相對人等任何組織和個人都必須遵守法律,一切違背法律的行為都要受到追究[1]。但是行政法學教材和教學在進一步講解該原則時,卻基本忽略該原則對行政相對人的要求,而重點著眼對其行政主體的要求即依法行政。依法行政可分解為行政合法性原則與行政合理性原則[1]。它作為行政法對政府的應然要求,在“控權”思維主導下被視為制約政府“亂來”的總原則。約束對象即為批判對象,為論證其必要性,課堂上批判矛頭就直指政府,盡列政府違法不當劣行,政府批判貫穿始終。
第四,從行政主體法、行政行為法到行政程序法的講解,視政府為“假想敵”,進行批判。這是總論中“視行政法為控權法”邏輯在分論中的具體體現。行政主體法、行政行為法和行政程序法等被視為約束政府濫為的具體法律規范。許多教材編寫者和教學者潛在認為,國家之所以不厭其煩地織就如此繁密的行政法體系網,就是因為政府總是趨向侵害公民。因此行政法的每一條規范,都是有針對性地指向政府的某類“惡行”的。課堂上為證明這個偏見,就必須呈現各類政府不法事例。甚至篤信于此者會在教學中進一步發揮主觀能動性,將 “提防政府” 心態發揮極致,進一步剖析教材中未指明的現行法之“漏洞”,并不無遺憾地指出這些“漏洞”正給政府違法留下“可鉆之空”。于是,必需更多政府惡行予以佐證,引起更多政府批判。
第五,講解行政違法和行政責任,視政府為“重點違法者”,進行批判。從行政法律關系角度來說,行政違法和行政責任包括兩個方面:行政主體違法行為及其行政責任、行政相對人違法行為及其行政責任[1]。然而,教材和教學在此領域的敘事方式受前述偏見主導,講解重心僅放在行政主體違法及其承擔的行政責任上。如此敘事方式充分表明,政府被視為需重點關注的“違法者”。“不信,請看政府如何普遍違法!”課堂上接著就是滿滿的政府違法事例。
最后,對行政救濟法的講解,視政府為“主要加害者”,進行批判。行政救濟法包括行政復議、行政訴訟和國家賠償等內容。在這一內容的教學中,存在著鮮明的“正反雙方”。一方是作為“受害者”的行政相對人,正是行政救濟法所救濟的對象;另一方就是作為“加害者”的政府,是侵害相對人的“罪魁禍首”,是最大的“反派”角色。以此視角來理解行政救濟法,那么課堂上充斥的必然全是政府違法侵害公民的案例。初始對政府“惡行”的悲情控訴,未幾即演化為對政府之“惡”的悲憤批判。
蓋言之,行政法教學中對政府的批判可概括梳理為這樣一個邏輯鏈條:公民權利為最高善—政府屬“惡”—行政法為“抑惡護善”之必需工具—政府必需被行政法控制—行政法教學必然批判政府。這種片面和非理性的認識邏輯主導著行政法教學,塑造著政府的負面形象,而許多教育者卻陷于此狹隘思維不能自拔,樂在其中,對其消極影響和危害渾然不覺,引人憂慮,發人深思。
(二)消極影響
如此非理性的現象在行政法學殿堂大肆盛行,其消極影響范圍不僅是法學學生,長此以往必然會超出課堂、波及社會公眾;不僅僅在心理觀念層面,長久說教還會深刻影響人的行為,終及國家和社會的長遠發展。
一是直接誤導法學學子消極看待政府,助長社會“仇官”情緒。我國正處于社會全面轉型期,國家和社會各種制度機制都還處于建立完善之中,如權力約束機制還未完全建立并有效運行,政府官員以權謀私、侵害民眾現象時時發生,再加上快速發展的新型媒體資訊的無限放大,當前的社會在一定范圍內“仇官”情緒彌漫[3]。行政法學教育者一般都是專家學者,屬社會精英,其觀點和言論對社會輿論有著重要的引導作用。行政法教學中對政府負面形象的一味宣揚,必然影響著學生乃至公眾對政府的消極看法,進一步助長社會中不良的“仇官”情緒。
二是埋下法治建設力量齟齬疏離的心理根源,危害國家法治。行政法教學所針對的學生,可以說是未來國家法治建設所主要依賴的力量。如果這樣一個群體中許多人形成了“鄙棄痛恨政府”的世界觀和價值觀,在參與到國家法治建設時,如何行為,不言而喻;對國家法治有何危害,不堪設想。雖然人們對“何為法治”尚無一個絕對統一的答案,但是建設無論何種法治,“政府”都是絕對不可或缺的重要主體,都需要政府與公民、與法律人共同合作方能達致。沒政府,何談法治?同樣政府作用如若不能充分發揮,國家法治亦只能是紙上談兵。公民或法律人鄙棄痛恨政府,是國家法治建設力量的內部齟齬,必然造成“兵力分散”,延遲國家法治進程。
三是加重公眾對政府的負面心理認知,降低政府管理的“可接受性”。作為決定法律和政策實效的一個重要因素,“可接受性”是一個主觀的心理現象,主要受公眾對政府的心理認知所影響[4]。法學精英持續對政府全面的負面批判,一定程度上會加重公眾對政府的負面心理印象,雖然從根源上這種負面心理印象的形成并非由批判政府造成的。政府是重要的法律實施和執行機關,其行政管理措施“可接受性”如何,直接關系其行政實效。若公眾對政府的心理認知趨向負面,那么對政府管理的可接受性勢必持續降低。任之發展,政府管理必然會陷入完全喪失“可接受性”的“塔西佗陷阱”:政府說什么,都會被視為“謊言加陰謀”,官民之間幾無信任,行政管理幾無效率,國家發展停滯不前。
最后就是官民關系緊張加劇,國家難得善治。人的心理狀態影響甚至可以決定人的行為。公眾對政府負面心理認知的加重,必然在現實官民關系中有突出反映。當前,局部官民關系日漸緊張,甚至沖突不斷,群體事件多發。對政府的非理性片面批判,會進一步惡化當前官民關系“疏離、緊張甚至對抗”的不良狀況。現代國家發展治理的最佳狀態,乃是善治。而公民與政府的“和諧共治”乃是其題中之義[5]。如若官民關系持續惡化,公民與政府關系幾近走向崩潰,國家善治必無可能。
總之,學術研究中批判政府或可歸于“學術自由”,但大學教學中批判政府應須“持中理性”,特別是行政法教學中熱衷片面批判政府的非理性思維和偏頗做法,長遠來看,貽害無窮。既如此,為何許多行政法教育者樂在其中而不自醒呢?這就需深入剖析其形成根由。因為知其根源,或能猛然警醒。
二、“國家”觀念缺失是問題根由
筆者認為,主流行政法學教材和教學的主導思想宏觀上缺乏“國家”觀念,是導致上述問題的根本原因。首先要特別說明的是,這里所謂的“國家”,乃是古典意義上的“國家”概念,指稱“人與人通過合作結成的最高形式的生活共同體”,其實質乃是人與人為共生共存結成的一種緊密合作關系。
它至少有三個突出屬性:其一,合作性,即體現人與人的合作共存關系。“合作”是人區別于其他動物的一個重要本能,亞里士多德所言:“人類自然是趨向于城邦生活的動物,天性上是一個政治動物”,“生來就有合群的性情”[6];以及荀子“人能群且人生不能無群”都道出了人類的這樣一個突出本能。在古代西方,“我們知道每個城邦都是某種合作關系”[7]。人與人緊密的合作關系形成一定的組織,稱為“共同體”(community)。城邦(國家)就是一切共同體中最高且范圍最廣的共同體[6]。這在古代人看來,“國家”是人與人合作關系的最大和最高形式,是一個關系性實體存在。其二,生活性,目的是維系人類共同生存繁衍發展。“在古代中國思想里,家和國只是一小一大而已,‘國’被看成是放大的‘家’。” “家”是人類生存繁衍的基本單位,其放大的形式國家,亦不過是人生存繁衍發展所依賴的更大形式而已。無獨有偶,古希臘思想家亞里士多德在考察城邦起源時,也提出了“家庭-村落-城邦”的“自然生長三段論”。追求生活的自足,是家庭發展為城邦的內在動力[6]。這里,家庭的生活功能和目的性就內在于城邦(國家)之中。其三,倫理性,是人培育倫理美德的必修之所。在古代思想家那里,國家都具有倫理性,其最高目標乃是追求“至善”[6];化公民,培育公民的美德是其基本職能。美德是人之為人的標志或“人禽之辨”的關鍵要義,是“人之神圣性和獨特尊嚴的根本標志”[8]。對公民來說,惟有生活在國家之中,過政治生活,方可培育和提升自身德性。“城邦之外,非神即獸”(亞里士多德)。所以古典意義上的“國家”,又是“人之為人”所必需。總之,古典意義上的國家,既關乎人之基本生存,又關乎人之長遠繁衍;既涉及人的物質需求,又涉及人的精神尊嚴,于“人”來說猶如“大地”,是其生存發展之根本依賴。
在國家(State)之中,公民是國家的基本成員,政府(包括廣義的Government和狹義的Administration)乃是國家意志的執行機構。公民與政府“乃是一種合作型的代理關系”[9],其合作之目的是共同維系“國家”這個必需政治共同體的存續和發展。二者關系如若嚴重不和甚至抵牾沖突,就會撕裂國家,危及整個共同體存續。如果公民缺失“國家”觀念,無視“國家”存在,就會放任甚至刺激公民與政府關系惡化而無所顧忌。
當前行政法教學中對政府的過度批判,就是當前許多行政法學研究者和教育者缺乏“國家”觀念的表現。所謂缺乏“國家”觀念,是指在他們視野中“國家” 被排斥放逐而只字不提,抑或以“政府”代之,只有“政府”而無“國家”。
何以如此?首先是受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深刻影響。
(一)消解“國家”的近代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哲學
在啟蒙運動中形成的近代西方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完全將“國家”貶低并解構為一個“人為的虛構”,而不再是一個積極正面的存在實體。但貶低“國家”并非其首創,在西方,該進程可以追溯到基督教思想。
基督教在誕生之初,為與世俗國家爭奪世人忠誠,就極力貶低世俗國家的價值地位。耶穌就說“我的國不屬這世界”(《圣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8章36節),并宣稱:“你們不要想我來是叫地上太平;我來并不是叫地上太平,乃是叫地上動刀兵。因為我來是叫人與父親生疏,女兒與母親生疏,媳婦與婆婆生疏。人的仇敵就是自己家里的人。愛父母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愛兒女過于愛我的,不配作我的門徒”(《圣經·新約·馬太福音》第10章第34-37節)。在最終意義上,包括“國家”和家庭在內的一切世俗共同體,都被基督教視為了人獲得救贖所必須擯棄的牽絆。中世紀的第一位經院哲學家圣·奧古斯丁將基督教的國家觀予以了系統化,將國家視為人類原罪的產物,是人之肉身暫居的“地上之城”,人終將棄絕這一切世俗之惡,才能在天上的“上帝之城”獲得永恒的愛和正義。在奧古斯丁這里,“國家”被歸于一種“惡”并受到極力鄙棄,“一切的政治興趣都歸于沉寂,我們幾乎可以從中聽到一個崩潰的世界之回聲,它們標示了一個時代之終結”[10]。希臘以來的國家觀,由此發生巨大斷裂;“國家”之積極正面形象的時代開始終結,而其價值地位的“下行”之路已經打開。
蓋言之,基督教的國家觀兩方面的內容:一是國家是源于人性之惡的一種“惡”;二是人終將棄絕國家才能獲得救贖、升入天堂。進入近代,前者主要為自由主義政治哲學所繼受;而后者則主要為無政府主義所吸納。基督教的政治思想是孕育近代啟蒙思想及各種現代政治哲學的思想土壤。而自由主義和無政府主義正是近代西方啟蒙思想這一根“藤”上結出的兩個“瓜”[11],二者共享著源自基督教思想的一個“國家”觀念即國家屬“惡”。由此,這亦可解釋主要以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為思想基礎的傳統行政法教學,為何骨子里總是有“無政府主義”之鬼影時隱時現。
近代西方17、18世紀的啟蒙運動中形成的自由主義政治哲學,即以自然狀態論、自然權利論和社會契約論為內容的古典自然法學。它是現代政治學和法學特別是行政法學的主要思想基礎[12]。承繼基督教“國家屬惡”的負面觀念基礎上,古典自然法學進一步運用自然狀態論和社會契約論,將國家無限解構為一個人為建構,奠定了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的國家觀。
首先,自然狀態理論將國家設定為人之原初狀態時并不存在的建構。換言之,人在原初狀態并不需要國家,國家并非人世生活的必需,更非與人生相伴始終的存在。其次,在社會契約論中,國家被認定為人通過社會契約而有意建構的虛擬人格,“一大群人相互訂立信約、每個人都對它的行為授權,以便使它能按其認為有利于大家的和平與共同防衛的方式運用全體的力量和手段的一個人格[13]。”所以“它的制造材料和它的制造者;這二者都是人[13]。”人是惟一的實體,而“國家”不再是一個實體存在,而最多是一種“權力容器或裝置”。在自由主義政治哲學視野中,國家消失了,抑或被作為一種權力裝置被政府(government或administration)所代替。
由此,以自由主義政治哲學為思想底色的現代行政法學,幾乎不談“國家”,行政法學研究者和教學者亦基本無“國家”觀念。無“國家”觀念,就不會關注國家存續和維系利益,就不會認識到“政府-公民”關系對國家維系和公民生活的重要意義,就不會在片面批判政府時而有所顧忌。
另外,傳統行政法理論將“控制行政權”作為根本指向,也是推動行政法教學片面批判政府的重要直接原因。
(二)以“控制行政權”為本質功能的傳統行政法理論
行政法的本質是什么?這是行政法學重大基礎理論問題。學界對此問題聚訟紛紜已久,其中迄今仍盛行并占據我國行政法學主流的觀點就是“控權論”:行政法的本質和基本功能就是防范和控制行政權。該觀點乃是西方資產市民法治國時期形成的傳統行政法理論范式之中心理念[14]。之所以將行政法本質功能視為是“控制行政權”,是因為該理論這樣一個基于人性觀的因果邏輯結構:人性惡→權力惡→猜疑→防范和斗爭→控權論,即人性是惡的,受人掌控的世俗權力具有為惡害人的擴張本性,必須予以防范和控制[15]。以現代行政為“損害行政”,而行政法只能以規范行政權、防范其危害公民為己任。于是,英國著名行政法學家威廉·韋德就從行政法的目的與功能角度,將行政法定義為“控制行政權力的法”[16]。美國行政法學者蓋爾霍恩和博耶也說:“行政法是控制和限制政府機關權力的法律制約器[17]。”由此觀之,西方傳統行政法理論是以“行政權-公民權”或者“政府-公民”的二元對立為基本視野的。
近代以來,經過長期移植和改造,西方傳統行政法理論進入中國,成為中國主流行政法學的主要思想淵源。近年來“控權”說雖遭受諸多質疑與批判,但在中國尚未形成自主行政法理論范式之前,仍是我國主流的行政法基礎理論。而它基于人性惡預設的因果邏輯和“政府-公民”二元對立思維,仍是我國行政法學研究和教學的主導理念。所以我國通行行政法教科書仍舊如此定義行政法:“所謂行政法,是指調整行政關系的、規范和控制行政權的法律規范系統”,它是“最直接的治官制權法”[18]。
職是之故,長期以來,行政法教學因承繼了“國家”觀念缺乏的“西方病”并出于移植來的“道德義憤”對政府猛烈批判,幾乎無所顧忌;更甚至竟引為能事,推向極端,對國家發展危害頗深。
三、重樹“國家”觀念,邁向“公民-政府”合作善治
因此,當前行政法教學亟需進行深刻的觀念變革。那就是重樹“國家”觀念,擯棄“公民-政府”二元對立對抗的片面思維,全面理性地認識二者既對立對抗又合作依賴的關系。
所謂重樹“國家”觀念,首先就是徹底擯除“國家是人為虛構和邪惡權力裝置”的近代西方自由主義國家觀,認識到國家乃是一個“實體存在”,是我們每個公民生存生活所共同依賴的共同體,其存續對所有公民都具有關鍵意義,必須予以加倍珍護。
其次,認識到“政府”乃是維護國家公共利益所必需的積極存在,為被長久“妖魔化”的“政府”正名。關乎全體公民利益的公共利益乃是“國家”的所有利益追求,也是國家存續的根基。公民和政府出于私欲都會有侵害公共利益的傾向,國家為捍衛公共利益必需對抗這兩個主要侵害者。其中,國家對抗公民私欲的方式,就是制定維護公共利益的“法”(包括行政法),并由政府嚴格執行、依法行政,遏制和懲戒公民侵害公共利益的行為。反之,如取消政府,任由個人私欲無限膨脹,公共利益必被肆意踐踏,國家共同體必將崩潰解體,社會倒退回“叢林時代”和“自然狀態”,人之不人,難以長存。所以博登海默說:“為了防止為數眾多的意志相互抵觸的無政府狀態,法律限制了私人的權力[19]。”親歷英國內戰時期無政府狀態的霍布斯,盡管將國家隱喻為海上怪獸——利維坦,也贊嘆政府說:“這就是偉大的利維坦(Leviathan)的誕生,用更尊敬的方式來說,這就是活的上帝的誕生;我們在永生不朽的上帝之下所獲得的和平和安全保障就是從它那里得來的[13]。”質言之,政府作為積極存在的必然,在于人性中永恒存在不可消除的貪婪私欲。麥迪遜一語中的:“政府本身若不是對人性的最大恥辱,又是什么呢?如果人都是天使,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20]”。
再次,將行政法視為“維護公共利益之法”,為扭曲已久的“行政法”本質正名。法之核心理念,乃是“公平”,《說文解字》釋曰“平之如水”。在現代,法是國家意志的體現,行政法所體現的是國家維護公共利益之意志。它處于公民和政府之間,立場持中,不偏不倚地制裁任何一方對公共利益的侵害并公平保護二者合法利益[21]。因為“法律在本質上說對專斷權力之行使的一種限制,它同無政府狀態和專制政治都是敵對的。為了防止為數眾多的意志相互抵觸的無政府狀態,法律限制了私人的權力;為了防止一個專制政府的暴政,法律控制了統治當局的權力……一個完善且充分發達的法律制度,對于無政府狀態和專制政治這兩種截然相對的形式來講,處于居間的位置……成功地排除了私人和政府以專斷的或暴虐的方式行使權力的可能性[19]。”由此來說,行政法的本質功能恐非僅在于“規范和控制行政權”,而是對政府和公民行為一體公平地規范和制約;其終極目的亦非僅在于“維護公民權利”,而是“捍衛作為國家存續基礎的公共利益”。
最后,行政法教學關于“公民-政府”關系的思維應超越“二元對立對抗”、走向“和諧共存合作”,是推動國家“善治”的正道。當前民主化、市場化、信息化、全球化潮流相互交織并席卷全球,帶來公共行政領域和傳統行政法模式的重大變革。從“管理”轉向“治理”乃是公共行政模式變革之大勢所趨。因此,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提出了“國家治理現代化”的宏偉目標。“治理是政治國家與公民社會的合作、政府與非政府的合作、公共機構與私人機構的合作、強制與自愿的合作[22]。”國家治理的理想目標,乃是“善治”,而“合作”才是國家治理走向“善治”的中心精神理念,“合作治理”業已成為世界新行政法的中心理念。在此背景下,公民與政府盡管由于利益取向不同而發生對立和對抗既不可避免亦不可消除,但基于國家邁向“善治”的宏偉目標,行政法教學對于二者關系更需提倡超越“對抗”、走向“合作”。
由此,行政法學教學重樹“國家”觀念,就意味著中國行政法理論范式需要以“合作”與“善治”為中心理念進行重大變革。即從推動我國國家治理走向“善治”的宏大目標出發,在充分解釋中國行政實踐發展的基礎上,自主構建以“公民-政府”合作治理為核心理念的全新行政法理論范式,以此來取代“公民-政府”二元對立的“控權”式傳統行政法理論范式[23]。惟如此,行政法教學中極端片面批判政府的現象方可得以根本治理。
四、結語
大學中的行政法教學作為科學知識的傳承方式,必須堅持客觀理性的思維和立場,方合科學精神;同時不可否認,大學社會科學教育亦擔有一定的國家宣傳功能,其提倡什么、批判什么與國家利益密切相關,更需樹立“國家”觀念。行政法教學熱衷片面批判政府,既違背理性求實的科學精神,長遠來看亦損害國家根本利益。為此,重樹“國家”觀念既是行政法教學上述不良現象的治本良方,亦是推動當前行政法基礎理論變革、構建具有我國自主意識的行政法理論范式的重要契機。
(責任編輯:黃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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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Establishing the State Concept Which the Administrative Law Education Lacks:——A Criticism of Criticizing Administration
JIA Yong-jian
(Law School of Henan University,Kaifeng 475001,China)
Abstract:Criticizing administration as irrational and one-sided based on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liberalism and the paradigm of traditional administrative law theory focused on controlling the administrative power,was a universal phenomenon in our administrative law education.The root reason for that is the administrative law education lacking the state concept,resulting in much negative effect on the state progressing.Therefore,the state must be established our administrative law education;the cognition on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administration and citizen’s should change from opposed to cooperative,contributing to constructing Chinese new paradigm of administrative law theory pursuing cooperation and good governance.
Key Words:the administrative law education;the state concept;Criticizing Administration;cooperation;good governance
中圖分類號:G912.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9719(2016)6-0039-06
作者簡介:賈永健(1985- ),男,河南駐馬店人,校聘副教授,法學博士,研究方向為法理學、憲法與行政法學。
收稿日期:2016-03-20修稿日期:2016-04-05
基金項目:河南大學科學研究基金項目“控告權濫用的法律治理路徑研究”(2015YBRW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