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莉莉
(長治學院中文系,山西長治046011)
從“超然”到“介入”
——論村上春樹《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的創作轉型
申莉莉
(長治學院中文系,山西長治046011)
村上春樹的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全跳舞》以日本“阪神大地震”為背景,展現了日本普通民眾在地震之后心靈所受到的震動。這部小說集第一次全面采用第三人稱的講述方式,在村上春樹的創作生涯中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它與村上其他兩部紀實文學作品《地下》、《在約定的場所:地下2》一起被認為是村上春樹創作的轉折點,即從“超然”到“介入”的轉變。
村上春樹;《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三人稱敘事;“超然”;“介入”
村上春樹,日本著名作家。從1979年發表第一部小說《且聽風吟》至今,已經走過了37年的創作之路。期間,村上筆耕不輟,發表了大量的小說、隨筆、游記和紀實文學作品。村上的作品超越國界受到全世界范圍內讀者的喜愛。
《神的孩子全跳舞》是村上春樹以日本“阪神大地震”(1995年)為背景創作的短篇小說集。最初以《地震之后》作為總標題連載于《新潮》雜志,包括五個短篇作品:《UFO降落在釧路》、《有熨斗的風景》、《神的孩子全跳舞》、《泰國之旅》和《青蛙君救東京》。2000年村上以《神的孩子全跳舞》為題出版成集,并且添加了未在連載中出現的另一個短篇《蜂蜜餅》。
因為是系列短篇作品,在寫作之前,村上就給自己的創作增加了一些限定條件:“不以神戶為舞臺,不寫地震的直接受害者,而寫那些靈魂因為地震而受到震動的人的故事。”[1]
小說集的故事時間設定在1995年2月,六位主人公各自留下了自己在這一特殊時間段內的生命軌跡。《UFO飛落釧路》中小村太太一連幾天守在電視機前觀看地震報道,地震后悲慘的場景誘發她反思了自己空虛的婚姻生活,第五天她離家出走,并寫信告訴丈夫“你誠然溫柔親切瀟灑,可是和你一起生活,就好像同一團空氣在一起。”[2]《有熨斗的風景》中順子和喜歡在海邊撿漂流木鼓搗篝火的三宅都遠離家人獨自漂泊。2月的一天深夜,兩人在海灘看三宅生起的篝火,家鄉神戶的大地震在三宅心中引起漣漪,二人在火光中敞開心扉,相互取暖。《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的主人公善也,從小被告知自己是神的孩子,懂事后毅然不顧母親反對拋棄了神。一次乘地鐵時看到酷似自己生父的男子,善也下車跟蹤。男子忽然消失無影,善也隨即在男子消失的棒球場跳起舞來。跳舞的過程中善也意識到大地深處,有著極具破壞力的地震之源。《泰國之旅》中早月在泰國參加學術會議,會后在泰國度假一星期。司機兼導游的尼米特把她領到一個能夠預言夢的老女人那里,老女人告知早月她體內有一顆石子,她所憎恨的那個男人并沒有在地震中死去,不久她會夢到一條蛇把她體內的石子吞下去。所謂的蛇吞石子的夢實際上預示著早月必須放下心中的仇恨,尋求自我的解脫。《青蛙君救東京》中的主人公片桐是一個處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一天下班回到家中發現一只會說話的青蛙,青蛙告訴他因為地下有一只巨型蚯蚓,東京即將發生大地震。青蛙邀請片桐加入它和蚯蚓的戰斗,阻止地震的發生。最終,片桐在夢中幫助青蛙戰勝了蚯蚓,避免了東京大地震的發生。最后一篇《蜂蜜餅》中小夜子四歲的女兒沙羅因為看到了有關地震的報道,受到刺激,經常夢到“地震人”要把她抓走。小夜子叫來她和前夫共同的好友淳平幫助她安慰女兒。淳平學生時代就開始喜歡小夜子,卻總是被動,猶豫是否該向小夜子求婚。在看到沙羅因地震幼小的心靈遭受痛苦之后,淳平終于下定決心要永遠守護這兩個他深愛的女性。
這部短篇小說集中的人們都帶著不同的心靈創傷生活,村上把他們放在了無情的災難面前,他們雖不是地震的直接受害者,但是地震卻引發了他們對生活和自我的反思。如何才能從心靈的傷痛中走出,小說集的最后終于迎來一抹亮色。
有研究者認為,這部描寫地震災難的小說集展現了村上創作的新方向,即從以往關注喪失的文學主題轉變為關注不變和永恒。
不僅如此,在藝術手法上,村上也迎來了新的突破。《神的孩子全跳舞》第一次全面采用了第三人稱的敘事方式。眾所周知,村上早期的創作多以第一人稱展開,屬于內聚焦式的敘事手法。這樣的敘事方式有助于讀者深入到主人公的內心世界,跟隨小說中的主人公“我”目睹并體驗小說中的一切。采用第一人稱敘事一方面源于村上喜歡的小說,如《麥田里的守望者》、《了不起的蓋茨比》等都采用了第一人稱的講述方式。另一方面,更為深層的原因是,村上早期作品的一個重要主題是要“擺脫日本社會強加于人的制度”,[3]村上把自己的主人公設定為體制之外不被束縛的相對自由之人,這樣的設定采用第一人稱的視角更為恰當。
但是隨著創作的持續,第一人稱的文體給村上的創作帶來了瓶頸,它難以支撐更為龐大的故事體系。寫完《奇鳥行狀錄》(1995)之后,村上就感到不能再采用第一人稱進行創作了。“那時盡管采用第一人稱寫作,但把此外的所有要素統統塞了進去。間宮中尉的故事、笠原May的書信、周刊雜志的報道、潛水艇和動物園的事情等等,這些都是在‘我’的視線之外發生的故事。就這樣將小說的視點一分為幾,但還是感覺束手束腳。”[4]
正在此時,日本遭受了慘無人道的恐怖襲擊。1995年3月20日早晨,新興宗教團體奧姆真理教教徒在人們上班的高峰時段,在地鐵中釋放了沙林毒氣。這起針對日本普通百姓的恐怖襲擊,導致3000多人吸入沙林毒氣中毒,12人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接連發生的“阪神大地震”和“地鐵沙林事件”引發了村上的思考,他意識到這兩起災難對于戰后的日本來說是具有轉折意味的事件。為了了解事實的真相,村上采訪了“地鐵沙林事件”中的受害者,于1997年出版了紀實文學《地下》。緊接著又采訪了作為施害者一方的奧姆真理教教徒,1998年出版了《地下》的續篇《在約定的場所:地下2》。在采訪中,村上認真傾聽了當事人的體驗,獲得了未被媒體處理過的第一手信息。他通過客觀如實地記錄,將目光放在了一個個普通民眾的人生歷程、人生體驗當中。
兩部紀實文學的完成,給村上的創作注入了新的活力。村上在接受采訪時談道:“因為采訪、聽別人說,就像在傾聽別人的故事。自己變得中立,在心中接納他人的故事,從結果來看,這一工作就是在構建第三人稱的故事。”[5]
同一時期創作的《神的孩子全跳舞》中的六個短篇全都由第三人稱的敘事視角完成,它們各自獨立,同時又由“地震之后”這個大背景聯系在一起。村上展現了不同個體在地震這個突發性災難面前所受到的心靈沖擊。在這部小說集中,第三人稱的敘事方式就具有了特殊的意義。六個看似無關的故事形成一個“地震之后”普通人生活的全景圖,把“他”和“我們”聯系在了一起,讓讀者思考地震究竟對每一個人來說意味著什么。這可能要比直接去描寫地震受難者和抗震救災的場面更具普遍性。因為如果選擇去描寫地震的直接受害者,讀者可能會站在我是幸運者的角度去看待地震。村上選擇以第三人稱的視角描述非地震受害者的人生變化,這是一種新的地震災難的講述方式。從某種意義上看,它更具普遍性,更能引發每一個個體對自我、對人生的反思。
《神的孩子全跳舞》之后,村上的第三人稱敘事就此展開。無論是《海邊的卡夫卡》(2002)、《天黑以后》(2004)還是《1Q84》(2009),村上在第三人稱的講述方式上不斷創新,故事在廣度和深度上也成功實現了突破。
著名譯者林少華把村上的創作分為了前后兩個時期,他認為早期村上更關注個體心靈本身,后期著重表現體制對人的異化。林少華先生的這一評價很好地概括了村上三十多年的創作之路。
村上早期作品中的主人公多是游走在主流之外的社會邊緣人,他們往往孤身一人,沒有家庭,朋友甚少。同時他們又有著自身獨特的人生觀,在他們身上體現出一種酷酷的疏離感,可以說這種疏離是他們主動選擇的一種人生態度。很多研究者用“超然”概括村上作品的整體基調,一方面它成為現代都市人心靈狀態的一種真實寫照,從而引起眾多讀者的共鳴;但另一方面,這也成為很多學者批判村上的一個主要的切入點。大江健三郎就曾表示過“希望村上君在其作品中能夠突破自閉式個體的失落、孤獨、空虛和惆悵等頹廢情緒的圖譜,賦予作品中的人物以更多的社會意義。”[6]
村上在和日本心理學家河合隼雄的對談錄——《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中談道:“當初我成為一名小說家,之所以曾主要去關注超然,如今想來,其實并非單純為了表達類似‘溝通之缺位’語境中的‘介入之缺位’,而是試圖通過對個人化超然的追求,拂去各種外部價值(盡管其中也有很多被認為是‘小說的價值’),以自己的方式去確認自己現在到底處在怎樣的位置。”[7]可以說,追求“超然”是村上主動選擇的結果,它不是消極的逃避,而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反叛。它成功地展現了處于高度發達資本主義消費社會中,人的主體被解構這一事實。
但是隨著年齡的增長和創作的持續,村上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出現了變化。村上說自己在國外長期旅居期間,自然地開始意識到該是履行相應責任的時候了。這一變化最早體現在《奇鳥行狀錄》(1995)這部小說當中,在這部長篇小說中,村上首次正面觸及了日本的近代史,試圖挖掘出歷史和當今社會暴力的根源。但是創作《奇鳥行狀錄》的最初動因是村上在普林斯頓大學圖書館中發現了在日本很難讀到的關于“諾門罕事件”的相關資料。村上從歷史中發現了可以拓展的小說的深度,但這很難說是村上真正“介入”的開始。
1995年日本發生“阪神大地震”和“地鐵沙林事件”之后,村上文學“介入”的姿態才逐漸明朗起來。《村上春樹去見河合隼雄》一書中談道:“我最近經常思考‘介入’(聯系)這件事。比如寫小說的時候,‘介入’對我來說也變得至關重要,盡管我以前更重視‘超然’(無聯系)。”[8]
村上創作的“介入”姿態直接展現在兩部紀實文學《地下》、《在約定的場所:地下2》以及隨后出版的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全跳舞》當中。兩部紀實文學深入到日本和日本民眾當中,直接參與了社會重大事件,我們看到了村上為“介入”、為擔起作家的責任所作出的努力。《神的孩子全跳舞》通過描寫六位主人公在地震之后心靈所受到的震動激發了讀者對自我傷痛的反思,第三人稱的敘事方式把故事中的主人公和我們每一個個體聯系在了一起。研究者尚一鷗、孟慶樞這樣評價道:“當無聊、空虛的生存現實受到地震的觸動而爆發時,感受危機、揭示危機、戰勝危機由是成為作家關注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重大主題。”[9]由此,我們看到村上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超然”于體制之外的“小資情調”的通俗作家,而是能夠直面歷史和社會重大事件的有責任擔當的作家。
盡管評論界對村上的這一轉變褒貶不一,日本著名評論家黑古一夫甚至認為村上“從不做出‘那么,我們到底應該怎么辦’的建言,這說明村上的介入只不過是‘一次半途而廢的轉型’,村上遠遠沒有挺直他的脊梁。”[10]但是筆者認為,村上從“超然”到“介入”的轉變并不是自我創作的一種反叛,它是一位作家創作生涯自我完善和發展的一個動態的過程。短篇小說集《神的孩子全跳舞》則正處在這樣一個轉折點上,它和村上的兩部紀實文學作品共同體現出村上創作的新變化,在其創作生涯中占據了特殊的位置。至于村上的“介入”方式是否被認同,只能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文學不是政治,也許作家的某種缺陷和不完美才成就了他作品獨特的文學魅力。
[1][3][4][5]松家仁之.村上春樹三天兩夜長訪談[M]//安妮寶貝.大方No.1.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11,18-100.
[2]村上春樹.神的孩子全跳舞[M].林少華,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
[6]董群智.村上春樹小說的現代闡釋——以《神的孩子全跳舞》為例[J].周口師范學院學報,2010,(06):66-68.
[7][8]黑古一夫.何為文學表現中的“介入”——村上春樹《1Q84》與莫言《蛙》的區別[J].東北亞外語研究,2014,(03):15-18.
[9]尚一鷗,孟慶樞.文學史意義的地震災難講述——以村上春樹的《神的孩子全跳舞》為中心[J].東北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03):178-182.
[10]賈燕芳.災難中的人性守望——論村上春樹的“介入”[D].長春:東北師范大學,2013.
The Change From"the Detachment"to"the Commitment":On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of Haruki Murakami's After the Quake
Shen Li-li
(Chinese Department Of Changzhi University,Changzhi Shanxi 046011)
Haruki Murakami's short story collection After the Quake is on the background of the Great Hanshin Earthquake,which shows the inner shock of the ordinary people after the earthquake.This work uses the third person narrative for the first time,and it has a great significance in Haruki Murakami's writing career.After the Quake,as well as Underground I and Underground II,are considered as the turning point of his road of literature,that is,from"the detachment"to"the commitment".
Haruki Murakami;After the Quake;the third person narrative;"detachment";"commitment"
I106.4
A
1673-2014(2016)04-0058-04
(責任編輯 史素芬)
2016—05—24
申莉莉(1986—)女,山西長治人,碩士,助教,主要從事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