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莉莉++馮曉露
長期以來,我國學校體育面臨諸多嚴峻問題。現實層面,學校體育一方面難以在學校教育中獲得應有地位,另一方面還要背負青少年體質下滑嚴重的社會問責。理論層面,關于學校體育的本質、目的等長期存在爭論,基礎理論建設不足,往往讓基層體育工作者暈頭轉向。因此,有必要從基礎理論層面重新審視學校體育的問題和誤區。北京體育大學博士研究生導師熊曉正教授長期以來從事體育歷史與文化、體育改革與體育政策的相關研究,有不少學術作品都是從體育本質的視角探討體育現實問題。此篇專訪正是立足于本質反思,審視當前的學校體育現實問題。
1 緣起:學校體育之問題源于基礎理論建設不足
問(白莉莉、馮曉露,以下同):熊老師好!相信很多人都知道,您長期以來致力于體育歷史與文化、體育政策與改革方面的研究。但是最近您在不同的場合談學校體育問題,尤其是前一段時間您在“新動體育”微信公眾平臺發表的言論“學校體育之誤 誤把體質當目的”,引起了體育界的廣泛討論。閱讀人數達到6萬多人次,閱讀次數超過7萬次。從后臺上看,讀者遍布中國大陸各地以及港、澳、臺和國外。很多網友通過平臺表達了支持、中立(疑惑)或反對的意見,我們也希望通過本次訪談為大家呈現出一個您更加系統的理論。首先,請您談一下您近些年來主要研究方向的轉變,以及現在為何會如此關注學校體育領域?
答(熊曉正,以下同):好的。那我就先簡單說說自己從事體育研究以來幾次重要的方向轉變吧。在早期的時候我是以中國古代體育史研究為主。1978年至1985年期間,當時在《體育科學》發表的《體育探源》《中國古代體育思想之管見》《拳術起源之淺見》《略論我國古代養生中的心理衛生要求》和在《成都體育學院學報》等刊物上發表的《莊子養生思想淺析》《關于收集體育史料之淺見》等文章,可以說是那時的代表作品。1985年后,我開始關注中西體育比較研究。比如《試論中西市民體育的差異》《試論中西體育選擇的差異》《從人格模式的變異談中西古代體育的主要走向》《沖突與融會——漫談奧林匹克運動在中國的發展》就是在那個階段誕生的。與此同時,還受四川省體委的委托進行民族傳統體育的調查,著重就體育的時代性與民族性進行了研究。隨后,研究重點逐漸過渡到近現代體育思想、體育改革與體育政策的研究。代表性的論文有《試論新民主主義革命時期體育工作指導思想的演變》《重讀〈體育之研究〉札記三題》《20世紀中國人認知體育的軌跡》《中國體育體制改革的歷史審視》《從封閉走向開放——對中國體育外交的歷史審視(1949—1979)》等。在體育改革研究方面,承擔了國家社科基金課題《建國以來我國重大體育決策的歷史審視》,并和團隊合作編寫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體育史》《新中國體育60年》等。其實這些也算不上研究方向的轉變,因為不論研究或關注什么內容,我總習慣從歷史的演進中去把握與評價。我覺得體育史、比較體育的研究是現代很多體育社會科學研究的基礎。古人言“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我們現在談體育改革、體育政策或者是對于域外體育的研究,都必須要建立在對本國體育歷史與文化了解的基礎上。在前面的這些研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主題,就是對于體育本質的探討。之所以談學校體育,也是看到當前學校體育領域中的問題日益嚴峻,這些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基礎理論建設不足,因此我覺得有必要從體育的本質反思當前學校體育中存在的誤區。
2 理想與現實的沖突:當代學校體育的困境與誤區
問:說到當前學校體育的問題,相信很多體育工作者都能從不同的角度說出一些。作為研究體育這么多年的老一輩學者,相信您也和很多學校體育工作者交流過,您覺得現在學校體育中最大的問題是什么?
答:現在的中小學,無論是鄉村學校、城鎮學校,還是省、市重點學校,幾乎都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學校領導層面對于學校體育的不重視??梢哉f,在很多學校中,體育甚至還沒有被作為一門“課程”看待。體育,本該是教育的重要組成部分。早在周朝的學校教育中,學生要掌握的6項基本技能(禮、樂、射、御、書、數)中,體育(射、御)就占有了重要地位。當然,即便是在古代的教育體系中,體育也不僅僅是簡單的技能傳授,而是在這個過程中培養君子風度、為人智慧和謀略。遺憾的是,在我們的學校教育中,體育長期處于邊緣地位。現在,由于學校體育地位缺失暴露的問題日益突出,上上下下都著急,國家也出臺了一些政策,采取了一些措施,某些突出、顯現的問題有所緩解,但對體育或學校體育的認知和實踐,在根本上仍然存在誤區或盲區。這就導致了我們很多政策和措施,只能治標,不能治本,甚至與體育教學規律相沖突。
問:您覺得造成這種問題的主要根源在哪呢?
答:造成學校體育地位缺失的影響因素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應該是應試教育下學校對于人才培養“唯分數是瞻”。但是這是一個大的問題,今天先不談。我主要就從體育工作實踐中人們對學校體育認識的誤區說起?,F在人們對于學校體育的認識,普遍存在以下幾種誤區:
第一,將體育僅視為一門課程而不是育人的基礎,弱化了體育的地位。毛澤東在青年時代有一篇著名的體育論文《體育之研究》,里面有句話:“體者,載知識之車而寓道德之舍……無體是無德智也。”從教育的角度來看,體育、德育、智育屬于同等層面,我們平時說的語文、數學、外語等都偏重于智育,這些是具體的課程。體育應該是育人的基礎,學習體育的過程不僅僅是體能的增強、技能的傳習,還伴隨著道德和智力的培育。
第二,將育人的任務弱化為體質的增強,萎縮了體育的功能。學校教育階段是人的各方面成長的重要階段,因此和一般的體育活動相比,學校體育“育人”的任務更加明顯。這個“育人”不僅包括對身體的培育,也包括通過體育活動實現對于學生精神成長和人格完善。如果在實踐過程中僅僅是追求體質的增強,實際上是萎縮了體育的功能。
第三,將體育課的任務等同于學校體育工作的任務,忽略了課程教學的主要目標。學校體育工作的任務和體育課的任務是兩項完全不同的任務,學校體育工作的任務是通過規定的教學內容,實現學生的身體健康、心理健康和社會適應能力等培養目標,促進學生全面發展。但是體育課的任務是要通過體育教學,實現體育知識、運動技能傳授。作為一門課,它必須符合課程的要求與規范,如果把體育課的任務等同于學校體育工作的任務,就很容易忽略課程教學的主要目標,這也是我們在實踐工作中最容易出現的問題。
第四,將學生興趣作為選擇教學內容的主要依據,忽略了體育教學的系統性與科學性?,F在的體育教學中一直倡導“學生主體”,很多體育工作者在體育教學中就過于放大這個“主體”地位,一切順從學生,甚至在教學內容的選擇上把學生興趣作為主要依據。事實上,體育教學是在長期實踐過程中形成的相對規范化的教學體系,無論是對于體質的改善還是多方面能力的發展,都具有系統和科學的價值。如果一味遷就學生興趣,丟失體育自身特色,最終只能讓體育課成為放羊式的“四不像”。
3 從育體到育人:學校體育本質的回歸
問:從您的觀點來看,這些問題是涉及到了對于學校體育本質的認識,即學校體育是“育體”還是“育人”?現在往往是混淆了這兩個概念。但是在實際工作中,“育體”很容易被人理解,但是“育人”就顯得抽象,你能再詳細談一下這方面的內容嗎?
答:實際上,對于學校體育“育人”本質的闡述早已有之。早期西方的人文主義教育家們就竭力強調,利用各種戶外游戲發展兒童的個性和他們的意志品質,還很細致地將游戲分為6種類型:培養靈巧性和謹慎作風類型、增強注意力類型、增強記憶力類型、培養想象力類型、增強智力類型、培養欣賞力類型。他們明確指出:“對身體練習的整個要求,是使這些練習有助于鍛煉機體,增加力量和耐力,培養能夠解決生活中出現的問題的能力和品質?!笨梢姡莻€時候對于體育“育人”功能的認識已經達到了較高的水準。
此外,一些典型的教育名家觀點也十分具有代表性。比如法國人文思想家蒙田(1533—1592年)主張通過游戲或運動,“希望他的外表、態度或禮節和他的身體及他的心智一起形成起來。因為,我們所訓練的不是心智,也不是身體,而是一個人,我們絕不能把二者分開?!比鹗恐逃龑嵺`家和理論家約翰·亨利?!づ崴固┞妪R(1746—1825年),反對不能促進“人的所有道德和精神能力的發展相一致”的體育教學,他認為“這些人的活動不能認為是真正的體育,而只是舞蹈、擊劍或騎術的傳授”,“這種傳授僅僅能片面發展這些身體活動項目的技能,卻使人的各種能力得不到發展”。認為“通過身體練習獲得優于本能的意志品質”才是真正的體育教育。
在中國體育史上也有過類似的教育主張,最典型的就是梁啟超。他認為培養“尚武精神”對于人格塑造和民族發展具有重要價值。從教育的層面看,“尚武精神”并不是要讓我們崇尚武力,更多的是在這個過程中鍛煉“心力”、“膽力”、“體力”,培養一種自強不息的人生態度。
“心力”,即我們通常所說的不畏險阻,勇往直前的膽量。它深深地根植于對生命、對親人的熱愛,它常常是迸發于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提倡尚武精神,就是要把這種局限于愛生命、愛親人的個體至愛之情,升華為愛民族、愛國家,為國赴難的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
“膽力者,由自信力而發生者也”。正如梁啟超所言:“國民自信其興,則國興;國民自信其亡,則國亡?!碧岢形渚?,就是要重鑄民族形象,改變“日懼外人之分割,日畏外人之干涉”,畏首畏尾的精神狀態,樹立民族之自信,奮發民族之雄心,光大民族自強不息之傳統,鼓蕩起“與列強相見于競爭之戰場”的勇氣。
“體力”,梁啟超謂:“體魄者,與精神有密切之關系者也。有健康強固之體魄,然后有堅韌不屈之精神?!碧岢形渚竦囊粋€重要內容,就是要通過體育鍛煉,改善民族的體質,使中華民族成為體格強健、勇武有力的雄健民族,逐步培養國民完備的體格。這在那個時代已經非常難得,即使在現在,對“心力”、“膽力”、“體力”的培養依然是體育教育的主要功能,也是最具價值的地方。而我們現在的學校體育,真正做到的又有多少?
問:說到這里,又要回歸到一個現實問題。如果真的要通過體育發展“心力”、“膽力”、“體力”,恐怕體育課必須得有一定的難度和強度,這樣會不會和現在所倡導的“快樂體育”背道而馳?并且一旦有了難度和強度,是不是會加大運動的安全隱患?
答:這其實就是我們的另一個誤區!什么才是真正的“快樂體育”?《體育之研究》中的解釋十分到位:興味之起,由于日日運動不輟;運動既久,成效大著,心中無限快樂;興味者運動之始,快樂者運動之終;興味生于進行,快樂生于結果;運動所以注意者三:有恒,一也;注全力,二也;蠻拙,三也。所以我們必須要清楚,“快樂體育”是活動結果的快樂,而不是具體過程的快樂,體育活動的具體過程是一個“痛苦”的過程,無論你追求何種目標,沒有這個“痛苦過程”,就實現不了目標,就不能獲得結果的快樂。在具體的體育教學中,尊重學生興趣是必要的,但這決不意味體育課就是無系統、無規范、無內容要求的“三無”課程。體育運動發展至今,已經形成了自己獨有的規律和體系。如果誤以為學生愿干啥就干啥,學生就會獲得快樂,那是對快樂體育的庸俗化理解,是“懶教”。學生“興趣”是需要培育的,學校體育教學把滿足學生“快樂”作為目的,忽略自身的系統性和科學性,只能“揀了芝麻丟了西瓜”。另外,如果為了規避運動風險,讓體育課成為“放羊式”的教學,會丟失體育課最寶貴的價值,這也是現在體育課教學中面臨的巨大考驗。
問:如果要給學校體育本質做個總結,您覺得是什么?
答:如果要認清學校體育本質,就一定要清楚體育的本質。我個人認為,體育的本質是是通過有規則的身體運動改造人的“自身自然”的社會實踐活動。這個活動過程中至少包括3個子過程:對個體塑造的過程、物資消費過程、環境營建過程。體育是通過作用個體的身心過程而產生效益的社會實踐活動,即從改善活動主體的“自身自然”入手,進而影響一個人的發展;通過影響人的發展和實現發展的需求,進而作用于社會或促進社會的發展。在這個層面上理解的體育教學不僅是對肌體的建構過程,更是精神成長的建構過程。因此,關于學校體育的本質,也可以理解為在學校教育體系中,通過有規律和有規則的身體運動知識的傳授與參與,促進青少年健康(生理健康、心理健康、人格健康)成長的過程。
問:您的意思是把學校體育作為一種促進人的成長的過程。但是如果從學生的角度來看,無論是之前的增強體質,還是您說的肌體構建、精神成長等,感覺好像都是我們在人為地賦予他的價值或目的,似乎都沒有考慮到學生的訴求和個體差異?
答:這其實就是現在很多人的誤解之一。我們要區分好體育課的要求與學校體育的要求,課的要求是需要標準化,這與其他課程一樣,不能因學生能力參差不齊,就訂立多個標準。體育如果要成為一門課程,也應與其他課程一樣,也應該有自己的“三基”。“三基”是課程強制性要求,是必須掌握的知識。當然體育教學有他的特殊性,最大的特殊性在于個體的身體差異和運動負荷的承受差異,這是體育教學比其他學科教學更難、更復雜、要求更高的地方。體育教學內容的系統性、教學要求和評價的規范性與個體差異的客觀性,是學校體育,特別是體育課教學需要破解的難題,但這絕不能成為體育課淪落為“三無”課程的理由。我們有些人常常以國外發達國家的經驗為樣板,今天提倡一個理念,明天又推廣一個主義,完全忽略了我們的實際現狀,忽略了體育教學最基本的建設。
我們總是在追逐新的潮流,追求高大上,而忽略了自然演進規律與過程,也許我們可縮短這個過程,但不能忽略這個過程。正如我們曾想跨越資本市場的發展階段,結果還是得退回來走完這個過程。但作為學校體育而言,個體群體差異是體育實踐必須考慮的,唯如此,才能真正實現它的目標,這是實踐層面的問題。就學校體育總體講,它應該是強制性的選擇,就像語文數學一樣。
4 理論的支撐:客觀存在還是主觀構建?
問:您對學校體育的認識建立在“體育是一種身體構建”的理論基礎上,這其實是不是也可以理解成是您個人的一種思想加工成果?但是我之前聽國內學者鄭國華老師總結說,國外學者一般認為體育則必須同時具備以下6個條件:趣味性、競爭性、非生產性、展示身體的力量、機會與運氣并存、自由參加。認為體育就是這么簡單,沒有那么多的附加值。這才是體育的本質!即本質更應該理解為客觀存在,而非主觀建構!從這一層面,如何解釋您的理論?
答:任何客觀現實只要進入認知領域,它就被建構了,因此在認知領域沒有純客觀事物。任何一個事物都具有與其他事物相區別的質的規定性,即所謂的本質,否則就沒有世界,而這個規定性是建構起來的。概念與本質有聯系,概念是不同文化背景與不同時代人們對該事物認知程度的反映。因此,同一事物或現象,可能存在多個概念,而概念本身就是建構的結果。體育是個概念,所以它是一個建構,問題是它是依據什么建構起來的,鄭國華老師所提到的那些屬性,能不能把體育從其他社會現象中區別出來,外國人用這些來指認體育,并不意味就一定正確。體育有沒有本體,即中外古今我們稱之為體育現象的“共性”,或者說我們能不能從實踐中歸納提煉出共性。若可以,這個共性就是我們這個時代認識到的“本質”(區別其他事物的標志)。國外一般不太喜歡去討論體育形而上的東西,他們關注的更多的是操作層面的實踐,很少有人試圖用一個概念把我們稱之為體育的社會現象統一起來,他們總是依據具體的性質給一個指稱而已,不像我們總是在建構統一的體育體系,建立體系就必須確定一個整合不同具體實踐的依據,這就是我們需要一個本質的主要原因。
問:您說的這些放在社會科學領域似乎能說得通,但是在自然科學領域中本質和構建就不存在這種關系,比如“包利不相容原理”這是人類認識到的客觀存在,但它是自然規律不是建構的。這么看,您的理論前提是不是就不成立?
答:道可道,非常道。能講出來的規律無論是自然領域還是社會領域,都是建構的結果。牛頓力學反映了自然規律,量子力學也反映了自然規律,哪一個更客觀呢?實際上都是人類對自然現象觀察(實驗)得出來的(或者說揭示出來的)。當科學家用語言將其表達出來時,就離不開他已有的知識背景,在已有知識背景基礎上的概括或陳述,其實質就是建構,換句話講,在我們已有的知識庫存中,都是建構的結果,連本質概念本身也是建構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