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法護譯經疑難字詞例釋

鄒偉林

（長沙學院中文與影視傳播系　湖南　長沙　410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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竺法護譯經疑難字詞例釋

鄒偉林

（長沙學院中文與影視傳播系湖南長沙410003）

【內容摘要】竺法護是中國佛教史上譯經最多的譯師，其譯經可以說是西晉語言的大型數據庫，借助《大正新修大藏經》?？庇洰愇牟牧?，我們考辨了竺法護譯經中部分疑難字詞，以期對漢語史研究有所助益。

【關鍵詞】竺法護譯經異文疑難字詞考釋

竺法護是中國佛教史上譯經最多的譯師，其譯經可以說是西晉語言的大型數據庫，但經文歷經多年傳抄刻印，版本眾多，不同版本間行文用字有許多不同，直接影響人們對佛經的閱讀和理解，甚至還會導致理解上的錯誤，因而歷代大藏經在編修過程中都有過校勘程序。對校同一種經籍的不同版本，其?？庇浿兴涗浀漠愇牟牧希瑸槲覀兛急嫱僮?、異體字，甚至是形訛字提供了線索，同時也為正確解釋佛經中的疑難字詞提供信息和幫助。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以下簡稱《大藏經》）以《高麗藏》為底本，以宋刻《資福藏》、元刻《普寧藏》、明刻《嘉興藏》為基本校本，此外用作校本的還有日本寺院和宗教院校的收藏本，如“正倉院圣語藏本”、“正倉院圣語藏本別寫”、“宮內省圖書寮本”、“宗教大學本”等，《大正藏》采用現代?？睂W的基本方法，在搜羅古今一切收藏本的基礎上，留下一份珍貴的校勘記錄，下文我們將運用《大正藏》?？庇浀漠愇牟牧宵c校竺法護譯經中的部分疑難字詞，以乞方家指正。

1.熒然、憺然

“于時其夜凈居天子名寂然尊，及神妙天，加歡樂天，加歡天，栴檀天，大悅天，熒然天，尊寂律天，及余無數凈居天子，威神巍巍各有光明普照祇樹，往詣佛所稽首足下，還住一面?！保ā镀贞捉洝肪?，p483，b13）①校勘記曰：“熒”字，宋刻《資福藏》本（以下簡稱宋本）、元刻《普寧藏》本（以下簡稱元本）、明刻《嘉興藏》本（以下簡稱明本）均作“憺”?！吨腥A大藏經》本“熒然”亦作“憺然”。

按：熒，《說文解字》：“屋下燈燭之光?！薄兑磺薪浺袅x》在解釋“滋榮”時曰“榮猶熒，熒然，照明之貌，言其光潤者也。”（卷21，p435，c5）《學佛考訓》曰：“仁和孫文學標妻朱氏持戒念佛，嘗光中見化佛像，燈燭熒然，忽成五彩，有佛跏趺其上?！保ň?，p11，c19）可見，“熒然”乃“光亮之貌”。但考釋文意，“熒然天”是凈居天眾之一，比照《普曜經》之異譯本《方廣大莊嚴經》，此處為“無數凈居天眾，光明赫弈威神巍巍，照祇樹給孤獨園，來詣佛所頂禮佛足?！保ā斗綇V大莊嚴經》卷1，p539，b20）“凈居天”在丁福?！斗饘W大辭典》中釋為“色界第四禪，證不還果之圣者所生之處有五地：一、無煩天，無一切煩雜之處。二、無熱天，無一切熱惱之處。三、善現天，能現勝法之處。四、善見天，能見勝法之處。五、色究竟天，色天最勝之處。俱舍頌疏世品一曰：‘此五名凈居天，唯圣人居，無異生雜，故名凈居。'”故此間天眾的命名如“神妙天、大悅天、旃檀天、加歡天（加歡與旃檀同義，慧苑音義曰：“旃檀，此云與樂，謂白檀能治熱病，赤檀能去風腫，皆是除疾身安之樂，故名與樂?！保┑冉杂谐T煩擾，得真諦清凈之意，與“熒然”不合，且《普曜經》另一處經文曰：“于是世尊告神妙天、大神妙天、歡豫天、加歡天、旃檀天、大悅天、寂然天、寂律天，如是等類凈居天子伴黨八人。”（卷8，p536，c26）則用了“寂然”一詞，與文意合。《玉篇》：“憺，音徒敢反，靜也，安也?！薄兑磺薪浺袅x》卷27：“憺，安也，靜也，謂憺然安樂?！薄洞蟀Ы洝罚骸皬陀邪耸轮腔矍f嚴，謂不失圣慧行權方便：一曰、寂然觀慧而為憺怕。”（卷2，p417，b6）在經文中，“憺”常常寫作“惔”，《新集藏經音義隨函錄》云：“憺怕亦作惔怕?！保ň?，p632，b2）《別譯雜阿含經》：“諸根寂定，心意惔怕”。（卷6，p418，b10）《詩·小雅·節南山》“憂心如惔”陸德明釋文曰：“字書作焱”。“熒”，繁體寫作“熒”，《說文》：“熒，從焱、冂?！斌梅ㄗo譯經將“惔”訛作“熒”，故諸本皆改作“憺”，實乃矯正其誤也。

2.還住、遷住、逮住

“稽首足下，還住一面?！保ā镀贞捉洝肪?，p483，b17）?？庇浽唬骸斑€”，宋、元、明本作“遷”?！斗鹫f濟諸方等學經》：“稽首足下，遷住一面，叉手自歸?！保ň?，p374，c19）?？庇浽唬骸斑w”，宋、元、明本及宮內省圖書寮本（以下簡稱宮本）皆作“還”。

按：《爾雅·釋詁下》：“遷，徙也。”郝懿行義疏：“遷”通作“還”?！斑w”有“轉退”之意，《國語·吳語》：“彼近其國，有遷；我絕慮，無遷。彼豈能與我行此危事也哉？”韋昭注：“遷，轉退也?！薄斑€”亦有“后退”之意。《儀禮·鄉飲酒禮》：“主人速賓，賓拜辱；主人答拜，還賓拜辱。”鄭玄注：“還猶退?！币蚨呦嗤ā＝浳闹谐Ｓ米鳌巴俗∫幻妗?，如，《生經》：“于時四臣，遙見世尊與眾僧俱，即詣佛所，稽首足下，退住一面?！保ň?，p102，a13）

經文又有“還”作“逮”之例。《尊婆須蜜菩薩所集論》：“頗有一心諸法滅盡，還智慧然身不受證耶?！保ň?，p773，b26）?？庇浽唬骸斑€”，宋、元、明、宮諸本作“逮”。竺法護所譯《賢劫經》、《持人菩薩經》、《佛說如幻三昧經》等經文中則多用“逮智慧”?！斑€”與“逮”聲音字形迥異，如何相通？《墨子·迎敵祠》：“城之外，矢之所遝。”孫詒讓間詁：“遝，舊本作還?！蓖跄顚O云：“還當為遝，謂矢之所及?！薄斑€”的繁體字形“還”與“遝”字形近而誤寫。而“遝”與“逮”意義相通，《爾雅·釋言》：“逮，亦謂相及也?！毙虝m疏“逮，遝也。”《春秋公羊傳異文釋》：“哀十四年傳：祖之所逮聞也，漢石經作遝?！薄缎录亟浺袅x隨函錄》云：“郭璞曰，今荊楚人言逮為遝?！保ň?，p666，b11）故，經文“還”當為“遝”，與“逮”意同。而《普曜經》：“分別一切章句本末，已逮無為入于有為?！保ň?，p484，a20）宋本“逮”作“還”，誤也。

3.解明、鮮明

“堅住解明地，功勛慧平均。”（《漸備一切智德經》卷1，p459，a07）?？庇浽唬核巍⒃⒚鞅尽敖狻弊鳌磅r”?！捌浣淝鍍羲薪饷?，志性清凈所愿解明。”（《持人菩薩經》卷1，p625，a07）?？庇浽唬核?、元、明、宮本“解”作“鮮”。

按：竺法護譯經?？庇浿校Ｓ小敖狻弊鳌磅r”，或“鮮”作“解”之語，“解明”一詞，在詞典中的義項有兩個，一是“曉悟聰明”；一是“解釋，闡明”。這兩個義項用在文句中，不甚準確，且“解”常寫作“觧”，草書字形兩者極為近似，故傳抄者，多改“觧”為“鮮”。繼而，借“仙”為“鮮”，如《賢劫經》：“心念解明猶如日光?！保ň?，p002，a22）宮本“解”作“仙”。但“鮮明”一詞在經文中的常用作“色彩耀眼”義，例如“猶鬘師以水灑華，使不萎枯，潤澤鮮明。”（《長阿含經》卷18，p118，c27），詞義與以上經文文意不合，因而在竺法護譯經中，亦有傳抄者將“鮮明”之“鮮”作“解”，如《漸備一切智德經》：“嚴凈道地，具足清凈鮮明之法?！保ň?，p490，a06）正倉院圣語藏本（以下簡稱圣本）、正倉院圣語藏本別寫本（以下簡稱圣乙本）“鮮”作“解”。

縱觀竺法護譯經中的“解明”或“鮮明”，都無法以現有辭書中的義項來闡釋，“解”有“通徹、通達”之意，《淮南子·原道訓》：“是故一之理，施四海；一之解，際天地?！备哒T注：“解，達也。”“明”有“了解、通曉”之意。“解明”，即“通徹明了”，竺法護譯經以舊詞灌注新義，故給傳抄者帶來疑惑，于“解”、“鮮”之間搖擺不定。“解”與“鮮”草書字形雖近似，但在經文中“解”與“鮮”并不可以隨意通用，在詞義明確的“解決”、“解心”、“解衣”、“解析”等詞中皆不混用。如“所未聞見，悉為解決?！保ā渡洝肪?，p092，b25）“解決眾人之狐疑”（《德光太子經》），就沒見“解”通“鮮”之例。

4.跳踉、跳梁、超梁

“時鱉問曰：卿當齎肝來到我家，反更上樹，跳踉踴躍，為何所施?！保ā渡洝肪?，p076，b19）

按：跳踉，跳躍。《字匯·足部》曰：“踉，龍張切，音良。又跳踉，勇躍貌?！薄稘h語大詞典》：“跳踉亦作跳梁?！崩肚f子·逍遙游》：“東西跳梁，不辟高下?！背尚⑹瑁骸疤?，猶走擲也。”［1］故元、明刻本《修行道地經》有“跳梁”的用法，“又一子父歡呼跳梁，乃如虎鳴，吾折伏之，令無有聲?！?/p>

“捔力出壯，按摩等伎，超梁賭走?！保ā斗鸨拘屑洝肪?8，p920，a06）“超梁”一詞頗為費解。《說文·走部》：“超，跳也?！薄俺?、“跳”屬同源關系，兩字古音同是透母宵部，聲音近似，且都有跳躍的意思。《摩訶僧衹律》：“是獼猴子小時毛色潤澤，跳踉超擲，人所戲弄?！保ň?，p258，b27）宋、元、明、宮本“超”作“趒”?！痘哿找袅x》卷六十二“浮趒”注引《聲類》曰：“趒，跳也?！薄墩f文·走部》：“趒，雀行也?！倍斡癫米ⅲ骸敖袢烁庞锰??！薄痘哿找袅x》卷五十六有“趒梁”詞條，引《韻集》釋為“趒越也”?？梢?，“超梁”即“趒梁”，“趒梁”即“跳梁”。“超梁”、“跳梁”、“跳踉”皆一詞之變體。

5.選軟、潠濡

“除憂去累念生若寄，不可選軟去道日遠。”《太子墓魄經》（卷1，p410，a11）?？庇浽唬核伪尽斑x軟”作“潠濡”。

按：《說文·辵部》：“選，遣也。從辵，巽聲。巽遣之，巽亦聲。一曰選擇也。”選，本義一曰遣送，一曰選擇，依其本義于經文不通。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乾部》：“選，假借為巽?！奔拘裆墩f文新證》：“巽，順從?！保?］《易·蒙》：“童蒙之吉，順以巽也?！笨追f達疏：“巽謂貌順。故褚氏云……巽者外跡相卑下也?！薄稘h書·西南夷傳》：“恐議者選耎，復守和解。”顏師古曰：“選，怯不前之意?！薄吨赜喼币羝罚骸奥X同軟”?！妒酚洝ぬ旃贂罚骸埃ㄌ祝┮殉鋈斩鴱?，有微入，入三日乃復盛出，是謂耎，其下國有軍敗將北?！迸狍S《史記集解》引晉灼曰：“耎，退之不進。”“選耎”，即“選軟”，意思是怯懦不前?！斑x”通“巽”，“選軟”亦作“巽軟”，錢謙益《潘僉事哀辭》：“疆場之吏，縮恧巽軟?！?/p>

耎，同“懦”，《字匯·而部》：“耎，乃過切，音懦，義同?！薄斑x耎”，又作“選懦”，《后漢書·西羌傳》：“而公卿選懦，容頭過身。”懦，亦作“愞”?！都崱び蓓崱罚骸芭常蜃鲪蕖！边x懦，又寫作“選愞”、“巽懦”、“巽愞”。

因此，“選軟”一詞，有“選耎”、“選懦”、“選愞”、“巽懦”、“巽愞”等多種寫法，但《太子墓魄經》宋本“選軟”作“潠濡”卻是訛誤。清鈕樹玉《說文新附考》：“潠，含水噴也。”［3］《后漢書·方術傳上·郭憲》：“憲在位，忽回向東北，含酒三潠?！崩钯t注引《埤蒼》：“潠，噴也?！薄墩f文》：“濡，水，出涿郡故安，東入漆涑。”潠濡，應是與“巽懦”形近而訛?！兑磺薪浺袅x》：“選耎，經文或作潠濡，非也。”（卷33，p528，c06）

6.籠疏、籠踈、龒疏

“化造屋室講堂樓閣，天窗軒牖刻鏤籠疏，泉源陂池江河之流，苑囿泉水中生蓮華，青紅黃白葉皆明珠無不周遍?！保ā斗鹫f阿惟越致遮經》卷1，p199，c16）校勘記曰：宋、宮本“籠疏”作“籠踈”。元、明本“籠疏”作“龒疏”。

按：籠疏，是用竹子編的網，用作簾子［4］?；\疏，《漢語大詞典》未載，但佛經中有十多處用例，如“有人來者不妄得入于中庭，虛空上安鐵籠疏?！保ā冻鲫捉洝肪?，p630，b28）《說文》：“疋，足也，上象腓腸，下從止?！笔瑁佰\”。《金石文字辨異》：“漢周憬功勛銘‘禹不決江踈河'。案：《廣韻》，疏俗作踈。”疏、踈，為結構類型不同的正俗字。疏，會意兼形聲，疋亦聲。踈，從足，束聲，形聲字。因此，“籠疏”即“籠踈”。

龒，是“龍”之繁體“龍”的古字。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竹部》：“籠，假借為龍。”清吳玉《別雅》卷一：“籠東，龍鐘也。”故，“籠疏”，借作“龒疏”。

限于篇幅，我們僅僅選取了竺法護譯經中的少部分字詞進行了考釋，旨在拋磚引玉，冀圖引起學界對竺法護譯經異文語料價值之重視。

注釋：

①本文佛經主要采用日本《大正新修大藏經》，同時輔助以中華電子佛典協會與中華佛學研究所提供的電子佛典數據庫。括號內P指頁數，a、b、c分別指上、中、下欄。

參考文獻：

［1］羅竹風等.漢語大詞典［Z］.上海：漢語大詞典出版社，1999.

［2］季旭升.說文新證［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0.

［3］［清］鈕樹玉.說文新附考［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4］鄒偉林.《普曜經》疑難詞語考釋［J］.長沙鐵道學院學報，2010（4）.

［5］［清］邢澍.金石文字辨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

中圖分類號：H13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9106（2016）05-0111-03

*作者簡介：鄒偉林（1976—），女，長沙學院中文與影視傳播系講師，主要從事漢語史研究。

*本文為湖南省教育廳科研項目“漢文佛典異文與現代漢字規范應用”的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13C1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