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麗娟 王大智
(大連外國語大學 遼寧 大連 116044)
從介入文學到文化民主
——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與儒道思想關系探究
陳麗娟王大智
(大連外國語大學遼寧大連116044)
安德烈·馬爾羅是20世紀法國介入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任文化部長。馬爾羅的小說創作、藝術思想及致力于文化民主化的行動中都躍動著儒道思想的影子,是跨越東西方文化一種哲學思考。
安德烈·馬爾羅儒道思想介入文學文化民主
安德烈·馬爾羅(1901-1976年)是20世紀法國介入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也是一位正義、具有人文情懷的社會活動家,早期反對法國當局對越南的殖民統治,二戰時參軍抗擊納粹,戰后擔任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任文化部長推動文化的民主化進程。從創作介入政治小說到致力于文化的民主化,馬爾羅體現了法國知識分子以社會批判和文明批判為存在方式和價值的傳統,也映照出中國傳統作家對“言志”、“載道”、“以天下為己任”的追求。而中國文化,尤其是儒道思想對馬爾羅的影響在其小說創作、藝術思想及政治介入行為中均有所體現。目前對馬爾羅的研究忽視了馬爾羅的介入小說創作和政治介入行動中貫穿的跨越東西方文化的哲學思考。本文將通過以下三個方面展開論述進而揭示馬爾羅的思想、創作、社會活動與儒道思想之間的內在聯系。
馬爾羅早期的哲理思考主要體現在他的6部介入小說之中。這些作品反映了20世紀20至40年代世界范圍內的重大事件,殖民問題、中國革命、西班牙內戰和反法西斯戰爭。此時歐洲文明的價值危機日益突出,科技高速發展、政治烏托邦的坍塌,尤其是兩次世界大戰給人們所造成的身心重創,這都使得歐洲的知識分子從對資本主義的批判轉向對人類生存境遇的關注。馬爾羅希望能從中國古典文化中找到解救歐洲危機的良藥。馬爾羅以中國革命為題材的小說《征服者》(1928)和《人的狀況》(1932)塑造了中國革命者的典型形象的神話,是人對抗生存荒誕性的例證。雖然“馬爾羅筆下的中國在我們看來不大像中國,他對中國的閱讀也是某種程度、某種性質的誤讀”[1],然而馬爾羅對中國文化特殊性的強調,其所持的文化相對論、反歐洲中心論的態度值得肯定。自青年時代起馬爾羅便對中國產生了興趣。對中國哲學書籍的閱讀、在巴黎吉美亞洲藝術博物館的見識、與中國人的直接交往都使得馬爾羅對中國古典文化,尤其是儒道思想有所了解,中國成了他心中的學習對象及小說的主要描寫對象之一。
馬爾羅的早期文學作品如《西方的誘惑》、《征服者》、《人的狀況》展現給西方讀者一個別樣的中國形象。在馬爾羅看來,中國并不野蠻沒落,中國獨特的儒家和道家的傳統思想與智慧從某種程度上為歐洲文明走出價值危機帶來了曙光。“馬爾羅創作的諸多小說人物是道儒結合體,體現了東西方文明的碰撞與交匯。”[2]。馬爾羅描寫中國革命贊揚東方智慧,旨在質疑西方人的思維方式與極端個人主義。儒家的仁愛、入世、禮治的人道主義思想與道家的陰陽兩極、天人合一的宇宙觀對馬爾羅影響頗深。
儒家提倡仁義博愛,儒家學說對馬爾羅而言無疑是一個具有人道主義思想的體系。《人的狀況》中的主要人物陳、喬、卡托夫、赫麥利奇雖然來自不同的國家,卻為了同一個政治理想而奮斗。在卡托夫被處死的時候,馬爾羅描述了眾人在黑暗的夜色里和卡托夫相匯合,大家踩著沉靜而痛苦的步伐一起迎向死亡。此處,馬爾羅筆下頌揚的這種視死如歸的力量,不是來自于共同的宗教信仰,而是書中人物們所經歷的革命的博愛之情。
而道家思想則為馬爾羅展示了一個與西方文明截然不同的宇宙觀。他的小說在整體上質疑著西方文明,其中包括“人”的概念。道家所主張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的存在體驗啟發了馬爾羅質疑并批判西方文明中把人當作個體存在的觀念。馬爾羅認為,美學領域的個人主義也是造成西方文明價值危機的原因之一。在《西方的誘惑》中,馬爾羅借小說人物林之口表達了自己的看法。林認為,西方的藝術家看重的是個體化生命的各自不同和相互分離,所以刻意對創作對象加以個性化再現,以期達到與眾不同的風格,這是對宇宙生命運動規律和多樣性的無視。西方藝術是再現的藝術,而中國藝術則是表意的藝術。中國的藝術作品表現了個體作為宇宙一部分的存在狀態,是對宇宙事物無限的多樣性的再現。在林看來,西方藝術形式“表達的是一種行為,而不是一種狀態”[3],而在這種狀態中,“只有關于藝術和人的一種崇高的表達:名為安寧”[4]。由此可見,馬爾羅認為以個人主義為核心的西方文明價值體系從本質上導致了個體的痛苦與焦慮,而中國藝術所蘊涵的“天人合一”的觀念恰恰可以引導西方人構建一種持久的寧靜平和的生存方式。
馬爾羅選擇東方文化以期為西方文明危機尋找答案,這與馬爾羅在青少年時代的廣泛地閱讀有著直接關系。受到蒙田、伏爾泰、歌德、席勒、托爾斯泰等人思想的影響,馬爾羅也被儒家思想文化吸引,在他看來,政治與倫理相結合的儒家“實踐哲學”是可以匡正時弊的強大思想武器。同時,迷戀東方智慧的馬拉美、瓦萊里、克羅岱爾、謝閣蘭等人的詩歌則令馬爾羅被字里行間躍動著的老莊思想深深觸動。如同當時歐洲眾多年輕的知識分子一樣,面對西方文明價值危機,馬爾羅嘗試從中國文化的某些思想觀念中尋求良藥,他對人類的生存處境展開了形而上的思考,而老莊精神中的生存智慧則啟發了馬爾羅對生命本質的追問以及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
二戰前夕,馬爾羅出版了《電影心理學大綱》。戰爭結束后,馬爾羅開始大量創作藝術論著。1947-1949年期間《想像的博物館》、《藝術創作》、《絕對之價值》相繼問世。這些作品的出版標志著馬爾羅美學思想的形成。馬爾羅的美學思想主張人類作為審美主體可以通過對文藝作品的審美尋求“救贖”,從物質的、技術的、功利的統治下拯救精神,從而同荒誕的現實和死亡的虛無相抗爭。馬爾羅的美學思想不僅吸取了康德審美無功利性、席勒審美社會功用性的美學傳統,而且富有中國傳統美學的內涵。中國傳統美學思想對馬爾羅的美學思想影響甚多,因此,馬爾羅的藝術論著涉及了很多中國藝術作品。道家美學主張“妙”,偏重超功利的審美關系,強調自然生態的平衡和健康。認為人類與藝術世界在冥冥之中產生了一種玄妙的關系,藝術創作應該是一種毫無拘束的解脫,是一個從有限到無限,從有到無,進而入“道”的過程。馬爾羅認為,盡管藝術作品不是永恒的,藝術的流派和風格終會消逝,但藝術形式的不斷變異與再生使得藝術生命力和創造力得以延續,從而構建出永恒的藝術世界,藝術必將引導人類超越自我,超越時限,走向永恒。這個過程就是人類對自身命運的超越。這與道家美學將審美境界視為人生的最高境界的主張是一致的。在《想象的博物館》中,馬爾羅提到南宋四家之一的馬遠的畫作《寒江獨釣圖》時大為贊賞,認為作品既表現出畫家的心靈與自然的契合、畫中人與宇宙的和諧,又體現了個人與自然融為一體,進入絕對自由的逍遙之境的唯美狀態從而實現對自我的超越、對自身命運的駕馭。在馬爾羅看來,以馬遠的繪畫為代表的宋朝美術作品體現了中國藝術有別于西方藝術的一種新的功能,即藝術是人和上天之間溝通的橋梁,是達成人類與宇宙之間和諧關系的途徑。
儒家美學思想也影響了馬爾羅的美學思想。馬爾羅雖然對儒家學說中一部分規范人們行為的如“孝悌”、“三綱五常”等倫理道德觀念持批評態度,但他篤信“儒家學說造就了中國人的靈性,思想與意志,它使他們快樂,它是這個民族的根”[4]。中國傳統文化是一種重視人文教養的文化。儒家思想認為人之所以和動物不同在于人有道德、審美等方面的精神需求,而這種需求是對于物質功利需求的超越。儒家美學主張“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由此可見,禮樂精神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而詩、禮、樂等審美活動則可凈化人的靈魂,使人從物質功利的束縛中超越出來,構建物資生活和精神生活之間的平衡、內心生活的平衡,從而達到一種理想的人生境界。與儒家思想主張相同,馬爾羅認為“文化使得人類不同于世間他物”[5]。在馬爾羅看來,音樂、戲劇、舞蹈、文學、繪畫、雕塑、建筑等各類藝術活動都是人類對自身的本質、存在意義和價值以及自身完善等問題的一種探索,能夠引領人們超越自身所處的現實世界,實現人性的最高價值與升華。另外,馬爾羅的美學思想誕生的歷史背景賦予它更強的時代感,它在本質上是同技術理性和世俗功利趣味的對抗,是對人類命運的終極關懷。在他看來,“社會生產的機械化把人變成了機器,人類的理想迷失了,前所未有的夢工廠也在機械化地制造著人的夢想。人性將被虛假所包圍,被金錢包圍。”[6]只有藝術能為異化的現實人生帶來最人性的情感慰藉,能將人類從機械化、商品化的外在生存環境和,物質化的內在精神世界中解脫出來。
馬爾羅自1959年至1969年擔任法蘭西第五共和國首任文化部長,大大推動了文化的民主化進程,他的美學思想則為其在任期間所推出文化政策奠定了理論基礎。馬爾羅的文化政策理念也同樣收到了儒道思想的影響。在儒家看來,作為社會的存在,人始終生活在與他人的關系之中,個體的價值不應逾越于社會倫常和等級秩序之上。它所關注的是“和”,偏重于實踐理性,注重社會生態的平衡與穩定,強調藝術在社會中的重要機能不只在于情感愉悅,而在于人的世間關系的和諧。故而孔子在《樂論》中說:“樂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18世紀以來的西方思想家們對藝術積極的社會功用更加予以肯定,席勒對此推崇到極致,倡導建立“審美的國家”,只有審美趣味才能把和諧帶入社會之中,唯有美才會使全世界幸福。馬爾羅文化政策理念中的理想世界是藝術的世界,其中有席勒審美國家的影子,也受到儒家思想的影響。馬爾羅的文化政策旨在文化的民主化,即藝術的全民共享,他的主要施政綱要之一就是在全國各地方建立“文化之家”,為法國民眾創建一個直接接觸文化的平臺。1966年3月19日,馬爾羅在亞眠文化之家落成儀式致詞中講到:“任何人都不會因為聽過對第九交響曲的講解才聽懂了貝多芬,也不會因為聽了對雨果作品的講解才讀懂了他的詩歌”,強調了人類共性情感的自然性和無師自通,而藝術則能碰觸激發人類意識深處最強烈最具共性的情感,而藝術和人的接觸就是人類共性情感的融合,這種融合會被一個音樂作品激發,也會來自詩歌或繪畫。馬爾羅堅信藝術的終極關懷價值和社會功用價值,認為它能夠促進人與人之間的溝通與交流,從而使現代人擺脫人與人之間疏離的境遇。
馬爾羅的這一理念不僅體現了法蘭西民族的文化精神核心,即關心個體的本體存在,追求超越自我,也映照出中國文化精神的精髓,即長于輻射,突出社會,關心社會的本體存在。從早期在越南反對殖民社會的社會活動,到后期擔任文化部長時的一系列文化政策舉措和外交活動,馬爾羅始終堅持一種“行動哲學”。他對行動的崇拜體現了東西方文明的交匯,因為西方本身就是崇尚行動的文明,本質就是每個人受到行動的驅使,用行動反對旁觀。儒家主張入世,兼濟天下,道家的“無為”并不意味著完全放棄行動,而是要以一種必要的、理智的行動達到某一明確目的。馬爾羅就任文化部長后確立了“文化行動”的中心理念,致力于保障民眾平等的文化權利,推進文化民主,鼓勵藝術創新,對二戰后法國國民素質的迅速提高,法國文化形象的重塑以及法國文化軟實力的穩步提升起到了決定性的推動作用。同時他秉持“多元文化和諧共存”的文化觀積極促進世界不同民族文化間的自由對話,維護人類文明的和諧發展。在他看來,各個民族的藝術作品都是人類對世界的真正體驗,都為人類五彩斑斕的回憶賦予了真正的內涵。
馬爾羅的名字和中國緊密聯系在一起,不僅因為他以中國革命為提出的小說,還因為他是中法友誼的使者。法國能成為第一個承認新中國的西方國家,與馬爾羅有著密切的關系,他曾作為戴高樂特使訪華,為中法建交鋪路。馬爾羅對中國文化是如此了解,以至于1972年美國總統尼克松在訪華之前特意將他請到白宮,向其征詢對中國事務的看法,馬爾羅提議援助中國,為中美建交起到了良好的推動作用。繼馬爾羅之后,法國的文化部承襲著他的“行動”精神,作出新的探索,尤其是進入21世紀,法國提出“文化多樣性”原則應對經濟全球化所造成的統一化的威脅,可謂是馬爾羅所追求的“世界大同”的理想的延續。
毋庸置疑,東西方文明碰撞與交融使得馬爾羅具有他自己獨特的文化價觀念和行動理念,我們在研究過中應當避免片面夸大中國傳統文化哲學對他的影響,要客觀地、從全局的角度來進行分析。馬爾羅的思想是一個在20世紀文化沖突和交融背景下產生的一個典型個案,但并非個別、偶然的現象,是在西方文明價值危機的社會環境和文化語境中產生的,但又與中國傳統文化哲學之間有著緊密的聯系。馬爾羅的文學行動和政治行動中的某些哲學思考,某些概念和命題,也是中國傳統文化哲學的折射。因此,只有將馬爾羅與中國傳統文化哲學的關系置于這樣一個大的話語背景中加以考量才能客觀地看待馬爾羅思想的價值與地位。
[1]車槿山.法國“如是派”對中國的理想化誤讀[J].法國研究,1999(2):56.
[2]劉海清.安德烈·馬爾羅與東方思想[J].法國研究,2005(2):182.
[3]秦海鷹等.馬爾羅與中國[M].世紀出版集團,2008:8.
[4][法]瑪蒂娜·德·庫塞爾.周漢斌譯.馬爾羅與中國文化[J].法國研究,1992(7):174.
[5]André,Malraux.LapolitiquemlacultureDiscours,articles,entretiens(1925-1975),présenté par Jannie Mossuz-Lavau[M].Paris:Gallimard,1996:218.
[6]Douste-Blazy,Philippe.Les affaires culturelles au temps d'André Malraux 1959-1969[M].Paris:La documentation fran aises,1996: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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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7-9106(2016)10-0144-04
*本文為2012年度遼寧省社會科學規劃基金,項目編號:為L12CW004。
陳麗娟(1979—),女,大連外國語大學副教授,大連外國語大學比較文化研究基地成員,主要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與文化;王大智(1973—),男,大連外國語大學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法國文學烽翻譯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