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運兵



摘要:家豬是中國古代最重要的一種家畜:它是我國古代人民主要的肉食來源,同時還被廣泛用于祭祀、隨葬等各種儀式性活動中,在當時的社會生活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本課題研究重點勾勒了史前至商周時期我國各地區家豬飼養的大體發展過程,并對各地區不同發展道路進行了模式歸納和解釋,還對我國古代家豬的品種差異、飼養技術與成就,以及家豬飼養的社會意義等方面進行了探索。
關鍵詞:家豬飼養;發展過程;品種;技術
引言
豬的馴化是我國古代最偉大的創造發明之一,家豬飼養在中華民族文明發展過程中極具典型意義,并對世界范圍內的肉食生產與消費形成了深遠影響。中國是世界上最早、最重要的豬類馴化中心之一,最遲在距今9000年左右,家豬在我國即已被馴化成功,并成為中國古代農耕社會里最重要的家畜和中國古代人民最主要的肉食來源,這種格局一直沿續至今,并對周鄰地區產生過廣泛的輻射影響。它在我國古代經濟生活扮演重要角色的同時,還在當時先民的精神領域以及社會政治領域占有一席之地。
我國目前已發掘獲取了大量的豬骨遺存,并積累了極其豐富的相關材料。本課題研究立足于豬骨遺存本身,運用動物考古學和考古學的理論與方法,并借助相關學科的手段和成果,倚重定量分析,在前期研究的基礎上,對現有相關資料進行了系統梳理,并重點就研究方法與路線、我國各地區家豬飼養的早期發展狀況、發展模式的歸納與解釋、古代家豬品種的時空差異、古代家豬飼養的技術與成就、古代家豬飼養的社會意義幾個方面展開了討論。本課題所指的“早期”大體與先秦時期相當,即史前至商周時期。
1.家豬飼養的早期發展
研究表明,前仰韶時期(約距今9000~7000年),家豬馴養在我國大部分地區均已出現。其中賈湖遺址第一期遺存中即已存在家豬,年代可早至距今9000年左右,這是目前可確認的我國年代最早的家豬。仰韶時期(約距今7000~5000年)以來,我國大部分地區家豬飼養均有較明顯的發展跡象。
其中中原地區、海岱地區、淮河中下游地區早在仰韶時期家豬飼養就得以較大的發展,這主要表現為遺址哺乳動物群中豬的相對比例在這一時期達到峰值。龍山時期(約距今5000~4000年)豬的相對比例相對下降(可能是因為家畜飼養朝多樣性發展,牛、羊的飼養同時出現);測量尺寸(主要依據第三臼齒M3長度值)從仰韶時期至龍山時期逐漸縮小,再至商周時期趨于穩定;成年個體的比例也逐漸下降。這表明,從仰韶時期以后,家豬飼養持續向前發展,品種培育和飼養技術逐漸提高。
中原地區從仰韶早期開始,豬的相對比例就劇增至70%~80%左右,仰韶中期達到峰值,最高已達90%左右。仰韶晚期略有回落但基本在70%左右;至龍山時期,其比例降至45%~70%之間,至先秦時期又降至30%~60%之間。總之,這一地區整體變化非常明顯——從前仰韶時期至仰韶時期急劇上升,至龍山時期和先秦時期則相繼回落,峰值在仰韶時期。M3長度值的變化表明自前仰韶至先秦一直呈下降的趨勢,表明家豬品種的培育得以連續的發展。海岱地區在后李文化時期,家豬即已出現,但規模較小,小荊山和前埠下的牙齒形態和測量數據表明,后李文化時期家豬飼養還處于初期階段,直到北辛文化晚期此地家豬飼養才呈現出較大規模,并在大汶口文化時期開始達到高峰時期,墓地中大量的豬骨隨葬也從側面暗示家豬飼養的興盛。大汶口文化時期比例較高,已達60%~70%,并延續至龍山文化時期,至岳石文化時期似成低谷,比例僅在30%左右,當然這一時期的數據還有待積累與檢驗。商代其比例又有回升,可達50%左右。M3測量尺寸自大汶口文化至商周時期縮小的趨勢很明顯;遺址豬群中成年個體比例自商代晚期至西周早期和東周下降的趨勢很明顯,這些都表明這一地區的家豬飼養也非常發達。淮河中下游地區相當中原地區仰韶時期的遺存,豬的比例都在50%~80%之間,表明這一時期家豬飼養已有較大發展;相當中原地區龍山時期(安徽尉遲寺遺址),豬的比例明顯下降,在40%左右;商周時期(安徽何郢遺址)又回升至50%左右。從測量尺寸來看,從早到晚三個時間段M3長度平均值縮小非常明顯,年齡結構也是如此。
長江下游地區在距今6000年以前的跨湖橋文化、河姆渡文化、馬家浜文化時期的家豬飼養規模較小,這主要表現在相對比例較低,在哺乳動物群中僅占20%~30%,而且其中還有一定數量的野豬,可見家豬在當時人們的肉食構成中還無足輕重。從遺址豬群測量尺寸偏大、成年個體比重較高的現象來看,其家豬品種培育還比較原始,飼養水平也不高。隨后的崧澤文化,家豬飼養與前期相比,看不出什么明顯的發展,這主要表現在相對比例仍較低,當然目前數據還太少,不排除另一種的可能。該地區家豬飼養在良渚文化時期有明顯的發展,迎來高峰期。主要表現為相對比例劇增,從馬家浜文化時期的30%以下增長至50%以上,表明家豬飼養對當時人們肉食消費的貢獻已相當可觀。年齡結構中未成年比重也很高(80%以上),測量尺寸也明顯變小。馬橋文化時期的馬橋遺址豬M3長度平均值在40毫米以上,測量尺寸與野豬種群尺寸非常相似,而且相對比例非常低,表明遺址即使存在家豬,其在整個遺址豬群中的比重也非常低,可以認為馬橋文化時期這一地區家豬飼養業明顯回落,馬橋晚期年齡結構中成年個體比例上升也應與此相關。
西北地區從前仰韶(大地灣一期)至齊家文化,豬在遺址哺乳動物中所占的比重一直在增加,并在齊家文化時期達到峰值,至商周時期急劇下降。盡管秦魏家和大何莊兩個齊家文化遺址的材料出自墓地,但按NISP比例,它們與師趙村和西山坪居址材料得出的比例基本一致。四壩文化東灰山遺址和寺洼文化徐家碾遺址的材料也出自墓地,但與齊家文化的墓地材料相比,豬的相對比例明顯下降。這一地區的特殊性表現為齊家文化時期雖然牛、羊均已普遍飼養,但仍以豬為主體,其比例也遠遠高于其他地區。
西南和華南地區在距今4000年前豬的相對比例一直很低、歷時性變化不明顯,直至相當中原地區商周時期,豬的相對比例才有明顯的增長,測量尺寸或年齡結構的變化在這一時期也發生了明顯變化,表明這兩個地區家豬飼養直至這一時期才有較明顯的發展。如華南地區相距今6000年左右廣西革新橋遺址豬的相對比例出現明顯上升,但仍然相當低,僅在15%左右,家豬飼養規模相當小。直至曇石山文化(距今3600~3300年)時期,這一時期豬的比例已達40%以上,年齡結構則以未成年為主,成年個體基本不見。另外在墓葬中還出現了豬頜骨隨葬。特別有意思的是,從時間上看,華南地區距今6000年左右豬的相對比例出現小幅度上升與這一地區稻作農業的最初出現是一致的。西南的峽江地區,大溪文化時期豬的相對比例在10%~30%左右,直至商周時期比例才增至20%~50%之間。不過從測量尺寸來看,大溪文化時期沙溪遺址已出有M3長度值在30毫米以下的個體,表明當時已有一定量的家豬,峽江地區商周時期的香爐石遺址豬M3長度的平均值明顯縮小,表明馴化程度較高。從成都平原商末周初的十二橋遺址和周代的指揮街遺址材料來看,當時家豬飼養已相當發達,相對比例已達60%以上,而且年齡結構較小,未成年比例高達90%。這明顯高于同時期的峽江地區同時期的香爐石遺址,這種內部差異很大程度應與各自的地理和人文環境有關。endprint
長江中游以漢水中游地區材料較多,其家豬飼養在仰韶早期的淅川下王岡遺址即已出現。雕龍碑遺址三期豬的相對比例已達80%,表明至遲在仰韶晚期這一地區豬飼養已相當發達,青龍泉遺址材料顯示,該地區在屈家嶺文化至石家河文化時期也是如此。另外,整個漢水中游地區數量極為驚人的豬骨隨葬現象也顯示該地區自仰韶時期至龍山時期家豬飼養活動的興盛。而該地區豬M3測量尺寸則展示出明顯的歷時性變化,表明其家豬品種培育過程相當連貫,年齡結構等數據表明該地區先秦時期家豬飼養也有明顯發展。
北方地區指內蒙古中南部、陜北、晉北等地,其文化演進與中原地區基本同步。北方地區內蒙古中南部仰韶早期的石虎山I遺址至仰韶中晚期的廟子溝遺址豬的相對比例略有增長,但比例相當低,最高也僅為20%,不過陜北仰韶晚期的靖邊五莊果墚遺址比例卻高達80%以上(按肉量貢獻)。總的說來,北方地區至仰韶時期中晚期,豬的相對比例明顯上升,表明家豬飼養應有較大發展。而M3測量尺寸從仰韶早期至商代縮小的趨勢非常明顯,高紅遺址M3長度平均值已不足31毫米。而五莊果墚遺址、朱開溝遺址、高紅遺址中成年豬的比重都在10%以下,這些至少表明龍山至早商時期北方地區家豬飼養已相當成熟。
西遼河地區相當仰韶時期至商周時期遺址哺乳動物群中豬的相對比例都不高,但從年齡結構和測量尺寸來看,這一地區夏家店下層文化時期家豬飼養已很成熟。不過,這一地區已有的紅山文化三個遺址的豬骨材料來看,我們或許需要重新評估當時的農業發展水平(至少家豬飼養并不發達)。
總的說來,各地區家豬飼養的早期發展情況不盡相同,主要表現為各地區家豬飼養出現較大發展的時間段不同步,其相對比例也高低不一。根據遺址豬群的相對比例的歷時性變化可將各地區家豬飼養的早期發展過程歸納為中原、西北、太湖、華南四種模式。其中中原模式以中原地區為代表,海岱地區、淮河中下游地區、漢水中游地區可歸入此類。西北模式以西北地區為代表,北方地區、西遼河地區自龍山時期以后其發展趨勢大致與西北地區趨同。太湖模式以長江下游環太湖地區為代表。華南模式以華南地區為代表,西南峽江地區基本上可包括在內。各種模式的發展軌跡首先與本地文化發展進程密切相關,如太湖模式,良渚文化與馬橋文化這種文化間的波動在家豬飼養業中也得以明顯體現:良渚文化時期,該地區家豬飼養達到最大規模,但至馬橋文化時期,又陡然回落。自然資源的豐富程度也在很大程度上影響了模式曲線的走向,如華南模式,華南地區,在漫長的史前文化發展過程中,其家豬飼養規模一直保持著較低水平。華南、太湖等南方地區家豬飼養規模明顯低于中原地區,這也可部分地歸結于南方地區野生動物資源相對優越,它抑制了當地人們擴大家豬飼養規模的積極性,這也充分地證實了“被動發展論”的觀點;另外,氣候變化也會對某種模式帶來根本性的影響,西北模式就生動地反映了氣候變化導致生業形態轉換的過程。這一地區齊家文化時期該地區家豬飼養達到最大規模,但此后由于氣候向干冷化發展,家豬飼養逐漸退出了當地人們的經濟生活,至戰國時期,已基本絕跡。
2.古代家豬品種的時空差異及飼養技術
遺址豬群的臼齒和肢骨的測量尺寸顯示,史前時期我國遺址豬群間的地區差異一直存在,這可能與各地區家豬品種的初步培育有關。從M3的測量尺寸來看,仰韶時期各地區遺址豬群地區差異較明顯,主要表現為中原地區尺寸偏小,而北方地區尺寸偏大。龍山時期相關數據集中于中原地區、漢水中游地區和淮河中游地區,這幾個地區相關測量尺寸比較接近,未見到明顯的地區差異。商周時期,結合牙齒和肢骨的測量數據,可以認為除西遼河地區外,中原地區、海岱地區、淮河中下游地區等均不存在明顯的地區差異。這種逐漸同步的現象可能與地區之間家豬品種的直接或間接交換有關。要指出的是,商周時期遼西地區大甸子豬群與其他地區遺址豬群相比尺寸明顯偏大,考慮到前仰韶時期和仰韶時期,該地區遺址豬群的測量尺寸也明顯大于同時期其他地區,這暗示遼西地區家豬品種應是本土培育的,而且過程相當連續;另外,氣候與緯度可能在這一品種的最初形成過程中也起過重要作用。
各地區M3的測量數據平均值的歷時性變化表明,其尺寸有一個不斷縮小的過程,其中中原地區表現得最為明顯:其過程非常連續,并不存在明顯的階段性。從中原地區幾個遺址的肢骨的測量數據來看,整體上也存在這種縮小的趨勢。從下頜臼齒測量尺寸所反映的縮小程度來看,中原地區在品種培育方面明顯處于領先地位。實際上,我國考古最早確認的家豬品種也來自這一地區,這便是商代晚期的“殷墟腫面豬”——中原地區可確認的成熟或改良的家豬品種。
張仲葛先生曾利用出土的陶豬俑對我國古代地方豬品種的地區差異作了一些探索,他根據華南漢墓出土的陶豬有耳小豎立、頭短體圓等特征,而華北漢墓出土的陶豬則表現出耳下垂等特征,認為當時華南、華北兩地家豬已存在明顯的地區差異。關于耳朵豎立或下垂作為南北差異的一個特征點,得到了多數漢代陶豬俑形象的印汪。從出土豬形文物來看,這種品種差異至少可追溯至商周時期。從山西天馬一曲村晉侯墓地出土的西周豬尊和湖南湘潭出土的商代豕尊二者的形象來看,其外形存在明顯的區別,它們均露出較發育的犬齒,表明二者都是成年雄性,其形體區別與性別和年齡無關,而應與品種有關,我們認為這很可能代表中國南北方培育的兩個不同家豬品種:北方大耳豬與南方小耳豬兩種。
我國古代先民在長期的養豬實踐中,因地制宜,發展出不同的家豬飼養方式,概括起來講有放養、圈養以及圈養與放養相結合的方式。考古材料顯示,古代家豬飼養方式一直以放養為主,完全圈養的方式出現較晚;我們目前能確認的古代豬圈遺跡還極其有限,史前時期僅有姜寨和半坡遺址的圈欄可作為此類遺跡的代表。從碳氮穩定同位素測試數據來看,喂養家豬的飼料也明顯存在地域差異,更多地與當地種植的農作物品種相關。
豬種選育和閹割技術是我國古代家豬飼養技術中最杰出的代表。動物考古材料表明,我國史前家豬飼養很早就通過性別的調控來進行豬種選育。閹割技術出現前,主要是對青幼年公豬進行有選擇性的大量宰殺,很可能對雄性種豬的選留是早期選育的重點,直至漢以后才強調對母豬的選擇,至于后者在文獻上已有較多記載。閹割技術的發明是世界畜牧獸醫科學技術發展史上的重大成就,這一技術最早在豬身上試驗成功,這是我國古代先民的首創,文獻記載表明商周時期我國家豬閹割技術已經出現,從動物考古學方面的線索來看,我國北方地區可能在最遲在夏代即已出現這一技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