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旭友
(山東女子學院社會與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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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人情化: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治理傾向和社區“脫域”策略
孫旭友
(山東女子學院社會與法學院,山東 濟南, 250300)
基于T社區工作人員工作風格與治理傾向的研究發現,與老一輩社區工作者不同,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傾向于采納“去人情化”方式處理社區關系和治理社區事務。這種社區“脫域”的工作風格,是社區工作職業化、科學化和行政化的自我認同、現代工作的自我定位和自主意識、對社區工作的短工化期待和女性化片面認知等因素多重效應的結果。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去人情化”實踐,既可能在短期內阻隔社區有效治理,進而導致居委會組織的“懸浮”和失去扎根地方的組織優勢和動員能力;也可能會對基層社區的民主化建設和事務的合作治理起到倒逼作用,進而推動居民參與和社區自治?!叭ト饲榛敝卫韮A向的效用還有待觀察和驗證,而社區善治的達成仍需繼續加強社區參與、社區信任關系和社區民主化等基礎建設。
社區工作者;去人情化;脫域;社區民主化;社區治理
隨著城市管理體制由單位制向社區制轉型以及資源分配向獲得方式多元化等經濟結構的轉變,導致居委會的占有資源和組織權威進一步弱化。因此,利用感情、面子、互惠等人情機制來動員居民、培育積極分子和治理社區事務,成為社區工作者①必然延續的工作傳統和強化的治理策略。社區工作者利用鄰里人情機制開展社區工作,既被看作“在缺乏相應資源條件下,國家為低成本維持國家控制動員體系的傳統延續”[1],也被認為是“實現社區治理、落實國家社區政策和完成社區工作的有效方式”[2]。社區工作者利用人情化策略力圖建構一種嵌入社區(空間/關系)的“社區群體關聯”,更被社會工作相關學者看作是建構社會工作求助關系本土化的重要表征②。如黃耀明提出,社會工作者應“使自己與服務對象更進一步地血緣化或擬親屬化,成為服務對象的‘自己人’或‘內人’”。[3]社區居委會非制度化的人情治理方式,雖然只能在某一群體或有限程度上實現動員居民、運轉社區以及國家與社會的互動等目的,但是依然獲得了包括街道、居委會、駐區單位、居民等社區相關行動者的關注和重點培育。可以毫不夸張地說,社區工作者的人情化策略作為一種微觀動員機制和關系建構手段,已成為社區鄰里權力運作和社區運轉的重要因素。
與社區行政化相伴而來的社區工作專業化與科學化的職業轉型,導致“整個社會都對居委會干部有了一個全新的認識:他們是社區專職工作者、是要逐步成為職業化、職業化和規范化的社會工作者?!盵4]居委會工作逐漸被社區事務所容納、居委會干部稱謂逐漸被社區工作者話語所替代,而且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和大學畢業生,通過招聘、競選、招考等方式,走上了社區工作的崗位,成為專職的新一代社區工作者。與老一輩的社區工作者利用和沿襲人情化策略完成上級任務、“嵌入”社區和建構人際關系網不同,新一代的社區工作者采用去人情化的“脫域”策略來處理社區關系和治理社區事務?!懊撚颉?Disembedding)是吉登斯在《現代性的后果》一書中首先提出的一個概念,“所謂脫域,是指社會關系從彼此互動的地域性關聯中,從通過對不確定的時間的無限穿越而被重構的關聯中‘脫離出來’”[5]。與吉登斯意義上的“脫域”略有不同,本文的“脫域”是指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在社區工作進程中,不但不注重社區人情關系的建構和人情化策略的運用,而且有意識地與社區的空間、關系等保持距離,刻意保持一種彼此可以感知的距離感和疏離感。就是說,當老一輩社區工作者把“人情化操作”內化為一種工作理念和實踐方法的時候,相對年輕、受教育程度較高的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卻主動放棄了人情關系建構和實踐運作。他們大多不住在本社區,大部分時間呆在居委會辦公室完成任務,并有意與社區保持距離。他們既不注重運作社區人情關系,也不會刻意與社區居民、駐區單位甚至是居民積極分子建構親密的地方化人情關系。
基于以上分析,本文的問題是:在同樣的國家政治制度、文化傳統和社區微觀結構下,為什么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傾向于弱化人情機制的社區運作,并采取與老一代社區工作者相反的“去人情化”的社區治理傾向和工作風格?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社區“脫域”的策略和“去人情化”工作風格,僅僅是標志著社會工作正在“從熟人關系到專業關系的現代轉向”[6]嗎?其對社區治理、社區民主化甚至國家政權建設帶有何種潛在的影響?本文通過對南京市T社區③工作人員的分析,回答上面的問題。
T社區共有工作人員9人,其中8名為女性;年齡在50歲以上的1位,40—49歲的2位,30—39歲的2位,剩下的4位社區工作人員都在20—29歲之間;學歷水平大專學歷的2位,大學本科畢業的有7位,其中幾位工作時間較長的人員,都是利用工作之余獲得同等學歷。其中兩位年輕工作者擁有社會工作師證書。T社區顯示出老中少搭配的人員組織結構,退休返聘或下崗招聘的老一代社區工作者比例占40%,平均工作時間10年以上;而通過招聘招考來社區工作的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占到60%的比例,工作時間都在5年以內。社區工作者年輕化、學歷化、職業化和科學化趨勢明顯。
本文資料來源于對南京市T社區工作人員深度訪談和參與式觀察。T社區是南京市G區R街道的行政規劃社區,2007年經由原來J社區與Z社區等合并而成,各社區的工作人員也合并在現在的居委會駐地辦公。筆者從2013年10月至12月,對T居委會進行了為期2個月的田野調查,既對包括居委會主任書記、普通社工、積極分子等在內的20人次進行了深度訪談;也參與到了社區工作者的辦公場景、事務處理現場和日常生活過程。
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去人情化”治理傾向的自主抉擇把人情關系從“社區”抽離的治理傾向與工作風格,是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個體獨立自主做出的選擇。這是他們面對社區行政化和社區工作職業化、科學化等結構性事實,基于社區工作短工化與女性化的片面認知、現代工作與生活方式的自我定位等因素,主動從社區“脫域”的自主決策。
(一)社區工作行政化、職業化和科學化的自我認同
居委會對政府的社區職能延伸和任務轉嫁的承載即社區行政化,是與社區工作職業化、科學化趨勢糾纏在一起的。社區工作的三種趨勢和結構性事實(行政化、職業化與科學化)在城市基層社區的結合,對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產生了不同的影響。講求社區工作的科學知識運用和人力資本擁有、按照科層制的規則工作和內化政府“老板”角色等因素,深刻影響著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對社區工作方法和事務處理方式的選擇空間。
一方面,社區工作被當作一份“謀生”的職業。在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看來,他們是經由政府招聘或招考來工作并賺取工資的準政府人員,社區工作是一份“養家糊口”的全職工作而非老一輩居委會干部講奉獻、搞兼職的“兼職工作”。在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概念里,簽訂正式工作合同,要求政府繳納“三險一金”、嵌入科層制管理體系和對給發工資的上級政府負責,是社區工作職業化的內在要素。一位年輕女性社工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以前也換過好幾個工作,最后覺得給政府做事好些,比較穩定、有保障。我們都是經過考試招聘來的,政府給發工資、交養老保險啥的。當然要替“老板”工作啊,誰給錢給誰工作,天經地義的,我們又不是搞奉獻的,是領工資的好吧了!再說了,現在上面的事情那么多,成天開會,填表格都沒時間,哪有空走訪啊!上面的(人和部門)都不能得罪,先干好這個最重要。
另一方面,社區工作是一種需要“科學知識”的現代職業。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相對于老一代居委會干部,更看重工作職業道德、職業資格證書、科學技術等人力資本的擁有。在他們眼里,社區工作是一種需要方法、理論、知識的現代工作,而不是“社區老大媽”家長里短的鄰里活動。因而,他們不但把缺少學歷和科學知識的老居委會干部看作為不專業的業余“貨色”,而且也認為搞人情關系是去技術化的工作方法。社區主任的觀點如下:
現在整個居委會就我一個人擁有中級職稱的社會工作師證,沒有這個證書顯得不專業。所以除了書記幾個人年齡大點的,其他年輕的都想考?,F在社區工作不是以前的聊聊天、談談心、搞搞人情關系就行的,那樣就顯得太沒有技術了。現在社區工作還需要各種技能,例如電腦、打字、制圖等等;還需要各種社區工作方法和知識,像女性增能、社區照顧,社區政策、法律法規等。上了年紀的都不懂這個,她們比較擅長串門聊天,拉關系。
(二)社區工作短工化和女性化的片面認知
社區工作行政化、職業化和科學化趨勢以及壓力型體制的影響,使社區居委會在社區事務管理中會與上級結成“政績共同體”[7],干好工作似乎是社區工作者的必然選擇。但是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對社區工作的認知,卻同樣受到來自社區工作職業等級和社會評價的影響,導致他們對社區工作隱含主觀性排斥,以及社區工作“短工化”和“女性化”等片面認知。
現代化社會中一個人的工作狀況,對一個人的經濟收益、社會地位、權力來源和生活期望等越發重要。新一代有知識、學歷和文化的社區工作者,他們上大學的目的就是提高技能以期在進入勞動力市場時具有競爭優勢。但是在“理想照不進現實”的中國勞動市場,市場需要的身份類別與教育制造的身份類別預期有極大錯位,具有高學歷的大學生被迫把社區工作作為職業次選擇。“教育生產出大量具有高身份預期的人群,但進入社會后他們不得不成為普通勞動者?!盵8]社區工作帶來的職業聲望、社會地位和經濟收益低等社會職業評價現實,導致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對社區工作選擇的非自愿性和職業非認同。他們對社區工作的無奈和堅持,受到當前中國學術資本貶值、國家政策調整和勞動力市場競爭對大學生就業“圍追堵截”等結構性力量的影響。這也導致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存有“先干著、有機會就跳槽和隨時準備換工作”的觀望態度。社區工作人員流動性大和“短工化”傾向,已成為困擾社區工作的一大困境和社區人所共知的“秘密”。T社區老書記對此現象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這些年輕人待不住的。要不是沒辦法,他們也不會到社區這種地方來工作,要錢沒錢,要地位沒地位。我經常覺得自己很幸運,一個月收入2 500元左右,很滿足。但是他們這些年輕人不知足,總是賺的錢不夠花,覺得在社區工作錢太少。以前社區很多大學生干不了多久就辭職或者考公務員走了,他們才不安心干這個呢!(低聲)她們這些也是“騎驢找馬”的,他們有機會也是隨時準備換工作,家里有門路的也在操作。他們很多人就把這里當個臨時的工作,或者是考公務員的跳板。
另外,社區居委會工作適合老大媽的傳統職業形象,與新時期社區工作收入低、工作不重要而且相對繁瑣等特征結合,導致了社區工作更適合女性的工作刻板印象和職業性別偏差。社區女性社工就此頗有發言權:
按照現在社工的工資,只有女孩子才會干,男的要是干這個,一家人非餓死不可。居委會都是娘子軍,男的很奇缺,男生即使來了很快就走了,自己都養活不了。 女生不用找太好的工作,只要是個工作就行,以后生活還是要靠男人。只要別丟了飯碗就行,干好干壞的有什么區別,養家指望不上,也不會多發幾個工資。沒意思!能糊弄著有個工作做就行啊。
社區工作適合女性的職業女性化刻板印象,不僅深深刻印在社區工作者的思維中,也反映了社區人員結構中性別構成的現實狀況。女性對社區工作的“偏愛”或者職業認同,既是女性對經濟獨立和自我價值實現等現代女性標準追求的結果,也滲透出男權邏輯依然是女性實現自我價值、提高社會地位等主要衡量標準。
(三)現代工作方式與生活習慣的自我定位
新一代社區工作者作為80后、90后的年青一代,有著與老一輩居委會干部不一樣的自我人生定位、生命歷程和生活方式。他們既注重個體隱私和休息、自由、安全等公民權利的行使,而且對“八小時工作時間、周末雙休”等國家法定工作制度和自我生活方式等有著嚴格的個體要求。因此,建構社區人情關系不符合現代工作的職業定位,而用休息時間去拉關系、談感情更有悖于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他們既不太喜歡這種強調人情紐帶關系的工作風格,也“缺乏、忽視對隱私性的地方知識、人際交往技巧及日益復雜化的都市環境中采取有效策略的能力的擁有”[9]。
當筆者陪著年輕社工D周末值班的時候,她幾乎從不出居委會大門,除了外出吃飯,就呆在居委會辦公室上網。即使有居民電話打來或者鄰里有矛盾需要調節,她也會以“周末不上班、不方便下去、等周一再說吧”等合理的理由推脫。這些被政府招聘而來的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大多都非本社區居民。他們通常都在早晨八點五十分踩著時間來居委會上班,而且除非上級安排的任務非常緊急需要大家合作或者社區領導把任務分給個人,他們只會安靜的做自己分內工作或者坐在辦公椅上發呆。社區黨員積極分子ZH阿姨對此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這些孩子跟以前的居委會干部不一樣,他們是社工,但是其實就是個名分上不一樣,沒啥區別。我看啊,除了Q書記經常到社區轉轉,走訪居民,就連S主任也很少深入居民,更別說這些社工了。他們都是替政府工作的,按時上班,準時下班。時間固定,需要自己的時間,要不然居委會工作這么多,連戀愛的時間都沒有了。他們都懂得為自己爭??;再就是他們不善于這些東西(人情世事)。都是大學生,在家都是被寵著的,讓他們低三下四地跟老頭老太太拉關系,有時候還被居民罵來罵去的,他們才不干呢!
“去人情化”治理傾向將潛在地影響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對去人情化策略的選擇和運作,必然會逐漸弱化“參與式動員”等工作傳統和人情邏輯在社區參與中的運用。另外,社區干部雙重代理人身份、居委會組織的地方扎根優勢以及國家政權建設、社區民主化建設等方面,也必將受到潛在影響。
(一)阻隔社區治理的有效性
居委會雙重代理人的組織屬性,決定了社區工作者的政府與社區的雙重代理人身份。社區工作者既要承載基層政府轉嫁而來的任務,還要通過組織活動、發動居民等展示居委會的自治性。在居委會權威弱化和資源不足的狀態下,人情化操作成為社區工作者治理社區事務和達成政府意圖的必然選擇。而“去人情化”的工作實踐,把人情邏輯從“地方性權威”中抽離,只剩下政府賦予居委會組織的代理人身份。社區工作者成為基層政權代理人甚至得過且過的社區事務“撞鐘者”[10]。這勢必影響政府社區職能的完成、社區事務的治理效果,甚至會造成社區工作者自身利益受損。Read對居委會的系統研究表明,居委會及其與居民之間的聯系是國家賴以進行城市治理的重要社會資本。[11]也就是說,人情機制是國家維持低成本國家動員社會體系及意圖貫徹的依賴路徑。然而,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去人情化社區治理風格,無疑會給當下有限的居委會與居民社區關系網帶來摧毀性損害,進而增加國家治理城市的資本和弱化治理成效。剛被街道調任T社區不到3個月的Q書記深有體會:
也可能是我剛到社區的原因,基礎還沒打牢。很多居民都不認識我,積極分子也不是太熟悉,除了幾個黨支部書記。這樣工作就不大好做了。要是放到以前的那個居委會,那都是順手拈來,熟得很。沒有這些積極分子的支持,很多活動開展不起來,指望我們幾個人那是不可能的。就像這次“文明城市測評”的檢查,跟居民、積極分子說過很多次了,就是不行,每次都是倒數第一。為什么?就是感情沒到,不給你幫忙。還需要做工作,把基礎打牢,建立關系。沒有居民骨干和這些積極分子的幫助,靠我們幾個根本玩不轉。
社區書記Q與S主任都是剛剛從別的社區調來的,不僅不甚熟悉T社區情況,而且與居委會一貫響應力量—積極分子的私人關系也在深化之中。她們的工作經歷與自身體會,從側面證明了“在本土化資源缺失的條件下,一般化的基層社會權力運作與事情操作模式難以通行”[12]。缺少深度的人情關系約束和背景,不但居委會與居民互動顯得晦澀和牽強,而且社區事務的治理也步履艱難。
(二)導致居委會組織的社區“懸浮”
社區工作者雙重代理人身份是基層政權有效實施國家政策的基礎,也是國家滲透社會的通道,而這都需要歷來就有效的支持策略——借助人情、面子等本土化文化資源。原本越發行政化的居委會和遠離居民的國家形象,通過社區工作者私人關系的運作強化了居委會與居民的關系,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居委會組織“嵌入”社區的表面印象。但是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去人情化社區實踐和工作方式,在強化社區居委會對上級政府的依附和行政化關聯的同時,也會導致居委會及其工作人員進一步脫離社區居民生活和社區關系網絡,使得居委會“懸浮”[13]特征更加明顯。
一方面是社區工作者動員能力的弱化和社區社會關系脫離。利用扎根社區地方優勢和社區干部私人關系的建構,都能為居委會治理社區事務動員各種資源,也可以更好地服務于社區居民。這無意之中為原本依靠上級政府財政支持而開展公共服務的居委會組織找到了扎根社區基層的路徑。居委會在“服務型組織”建設背后還隱含著一個“動員型組織”的自治性組織樣態。然而“去人情化”治理方式和居委會干部主動脫身于社區社會關系網絡,進一步弱化了社區工作者對社區動員能力和居委會扎根社區地方的優勢。
另一方面深化了居委會機構的政府象征。居委會與居民的地域比鄰和社區空間上的同處,在社區工作行政化和職業化趨勢下,原本就類似于政府“植入”社區的代理人和外部力量。隨著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去人情化”工作風格和治理方式的社區實踐,可能會增強社區工作者“在辦公室辦公、發發通知、搞搞活動”等服務居民的政府代理人角色。這既會加重原來社區居民“聞其聲不見人”和“不關心、不在意”等冷漠心理態勢,也會更加凸顯居委會組織的政府代理人形象。新一代社區工作者脫離社區群體關系和遠離居民,更加固化了居委會組織只是一個傳達和完成政府任務的機構和矗立在社區標示的已有印象。
(三)“倒逼”社區治理民主化
借助人情、面子等本土文化資源來實現社區治理的制度慣性和工作傳統,不會被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去人情化”工作方式立馬斬斷。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在除了借助原有的人情關系網絡,更多的是利用公民權利話語、利益刺激和更具功利性的交換關系以及居民自身參與需求等非人情化的方法,來發動居民和治理社區事務。如同社工W所言:
該來的來,不來的也不強求。那些黨員都有黨性和黨組織的要求,一般都會來。那些從單位退休的,在家待著也沒事,也想參加點活動,鍛煉身體。再說了,不論是參加活動的居民還是跟社區共建的單位,都是有目的的,沒有利益和目的,他們也不會來。到時候有事情了,我們就貼通知,打電話,都告訴他們了,來不來無所謂。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行,要搞關系,我也不想去,沒必要。要去也是書記、主任他們去??!
筆者參與的幾次社區居委會選舉和社區黨委會選舉,雖然不乏給面子、求幫助、借助關系等人情機制的運作,但是那些年輕的社區工作者更傾向于“告知事件”而非“幫助做事”的溝通。他們更關注“參與選擇是你們的權利”“上級通知了要XXX”“單位共建是駐區單位的義務”等權力話語帶來的動員效用。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對人情邏輯的弱化與正式權力和制度規則的強調,既可能把居民帶入正式權力關系和正式的政治“場域”之中,也能把政府的正式意圖、規章制度和公民自身權利進行原本的闡釋。社區工作者對去人情化與去地方化的運作,既可能給居民灌輸權利話語和利益相關性刺激,也可能“倒逼”政府去除對人情機制在基層社區運作中的默認和鼓勵,而采取更加民主化的治理機制。
(一)結論
新一代社區工作者作為年輕、有知識、有學歷的被政府招聘招考而來的社區工作人員,在社區工作行政化、科學化和職業化趨勢下,他們更傾向于采取非人情化的工作風格來處理社區事務和居民關系。他們關注現代化的工作方式和生活習慣,盡量與工作的社區保持應有的空間距離,而把工作地點集中于居委會辦公室而非社區空間。在國家政策、社會職業評價體系、壓力型體制以及就業市場壓力等外部力量擠壓下,作為受到現代教育和現代思想浸染的一代,社區工作被他們當作不得已的次要選擇和臨時跳板,也形成了社區工作女性化和短工化的片面認知。新一代社區工作者在與社區居民或駐區單位等行動主體交往中,傾向于發展基于規則、權利、利益等為基礎的正式交往。他們盡量弱化基于私人交往的群體性關系即由群體交往而形成的支配關系和社會網絡,進而與社區居民保持一定的心理距離和社會距離而從社區中“脫域”。
新一代社區工作者這種切斷人情紐帶關聯和不刻意建構私人關系的行動風格,力求把社區“動員—參與”和資源獲得過程中的人情因素降至最低。這既是當前就業市場、市場邏輯、國家制度和現代思想等結構性力量與80后、90后的一代對社區工作認知相結合的結果,也必然會阻隔當前國家對基層社區的有效治理,進而導致居委會動員能力的下降和居委會組織的社區“懸浮”。然而,這種“去人情化”治理傾向和工作風格的持續運作,也可能會給社區治理的正規化運作和正式權力關系帶來可能;同時也將“倒逼”政府弱化人情關系在履行政府職能和治理社區事務中的作用,為加速社區治理民主化進程帶來可能。因為利用社區非正式權力而形成的“集權的簡約治理”的現代傳承[14],既可以推動基層治理的有效進行,也可能造成諸多治理困境。而剔除基層治理中的非正式權力關系和非正式治理機制,正是現代國家政權建設和實現社區善治的必然要求。
(二)討論
加強社區民主化建設進而推動社區參與和基層治理,既符合國家政權建設的需要,也是社區治理法制化和民主化的必然趨勢。如同張靜所指出,“當代國家政權建設不但包含國家權力向基層的滲透,同時也伴隨著國家對民眾的增權。”[15]因而實現私人關系向公共關系轉向、構建公共責任和制度化權力關系以及人情邏輯向法理邏輯的轉型,是國家政權建設和社區建設的必然走向。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去人情化”工作風格和治理傾向,似乎契合了社區民主化建設的外在形式和內在品格。隨著社區工作職業化與科學化的深化、老一輩社區工作者的退去以及現代社會法治化、公民權利的深入,去人情化的脫身策略和治理方式,或許正是社區治理正規化和正式權力關系建構的另類表述。然而,目前這種去人情化的治理傾向和工作風格還遠未結構化,因而其對居委會組織的行政屬性與自治屬性之間矛盾調和、社區民主化建設等方面的影響,還有待進一步觀察和驗證。但是如同某西方學者總結“信任網絡”對政治的重要性時所言:“在民眾信任政府的時候,國家往往會變的很強;而在民眾不信任政府的地方,國家則漸漸變得很弱?!盵16]只有更加積極地加強社區參與制度、法制化和社區民主化等基礎建設,進而推動居委會自治、居民參與熱情和社區信任關系的建立,才是最終實現社區善治和強化國家政權建設的解決之道。
注釋
①理論上,居委會干部與專職社工在法律定位、職能分工、產生方式等方面存在差異(詳見:李少虹發表在《長沙民政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1年第2期的文章《社區工作者與傳統居委會干部之專業比較》。但是在社區實踐和制度文本中,他們既可以轉換角色,互相合作也可以交叉兼職,故統稱為社區工作者。詳見《民政部關于在全國推進城市社區建設的意見》(2000年)中“逐步建設社區工作者隊伍”的論述。為了區分需要,筆者把退休返聘和下崗再就業招聘而來的年長者稱為老一代社區工作者,而把專門通過招考招聘而來的年輕大中專畢業生稱作新一代社區工作者。
②相關研究還可以參見:王思斌2001年發表在《社會學研究》第4期上的《中國社會的求——助關系—制度與文化的視角》一文,以及田毅鵬和劉杰2008年發表在《社會科學》第5期上的《中西社會結構之“異”與社會工作本土化》,楊生勇和王才章2011年發表在《中南民族大學學報》第6期上的《傳統文化與本土文化社會工作建構——現代化視域下的社會工作本土化探析》,潘綏銘等2012年發表在《中州學刊》上的《社會工作倫理準則的本土化探析》等文章。
③按照學術慣例,對文中地名、人名等做了技術處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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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編輯:鄒紅責任校對:徐朝科)
Removing Humanized Factors: New Generation Community Workers’Community Governance Tendency and “Disembedment” Strategy
SUN Xuyou
(School of Society and Law,Shandong Women′s University, Jinan, Shandong, 250300, China)
The research is based on the T community worker’s work style and governance tendency. Unlike the older generation of community workers, the new generation tends to adopt the “removing humanized factors” approach to deal with community relation and govern community affairs. The disembeding work style is the result of multiple factors: a self identity featuring professionalization, scientific and administrative tendency of community work, self-positioning and sense of selfhood of modern work, temporary employment expectation and female-oriented perception of community social work. The new generation community worker’s practice, may not only obstruct the effective governance of community in the short term, which will lead to dissociation of the neighborhood committee organization and loss of its organizational advantages and mobilization ability; but also bring the reversed effect to the cooperative governance and democratic construction of grass-root communities, thereby promoting resident participation and community autonomy. The utility of the “removing humanized factors” governance tendency is to be observed and verified, but to reach good community governance still needs us to continue to strengthen community participation, community trust relationships and community democratic construction.
community worker; removing humanized factors; disembeding; community democracy; community governance
2015- 12- 04
孫旭友(1981—)男,漢族,講師,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社區治理與社區社會工作。
孫旭友.去人情化:新一代社區工作者的治理傾向和社區“脫域”策略[J].社會工作與管理,2016,16(4):49—55.
C916
A
1671- 623X(2016)04- 0049- 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