凱麗比努爾·色提尼亞孜 李繼凱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論魯迅與吾守爾的短篇小說諷刺藝術
——兼談現代文人的“西游”及新疆作家對魯迅的接受*①
凱麗比努爾·色提尼亞孜 李繼凱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自“五四”以來,現代文人的“西游”以及“走絲路”“走西口”現象值得我們關注。茅盾等人不僅到過新疆、西安、延安等地,而且在這些地方工作的同時還寫作不輟。魯迅生前雖然沒有到過延安,但在延安依然有巨大影響;魯迅更沒有到過新疆,卻也對新疆文學包括維族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魯迅的“西游”是文學傳播、精神影響意義上的文化現象,跨地跨族的現當代文學的“血脈”是相通的。通過魯迅對維吾爾族當代著名作家買買提明·吾守爾的影響,尤其是通過短篇小說諷刺藝術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魯迅文學藝術在新疆的深遠影響以及吾守爾等新疆作家對魯迅的接受情況,同時也可以看出兩位作家在諷刺藝術上的異同,這有助于人們對其短篇小說諷刺藝術有一個更加清晰的認識和了解。
魯迅;買買提明·吾守爾;短篇小說;諷刺藝術;文學傳播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4.003
自五四以來,在世界范圍出現“西學東漸”的同時,中國境內出現的“東學西漸”現象,包括現代文人的“西游”以及“走絲路”“走西口”也很值得我們關注。比如作為新文化、新文學運動最有影響力的刊物《新青年》在中國西部也逐漸產生了重要的影響。②申朝暉、李繼凱:《〈新青年〉在中國西部的傳播——以川陜為考察中心》,《湘潭大學學報》2006年第2期。而茅盾、張仲實等人不僅到過新疆、蘭州、西安、延安等地,還在實地參加工作的同時依然寫作不輟、多有建樹。其后被貶謫邊疆的后來人王蒙,則有賴于長居新疆的人生體驗,成就了他那不同凡響的《這邊風景》。這種“人地關聯”的“實至”史實固然引人注目,而“人人關聯”的“神至”或“神交”現象也很值得關注和研究。比如魯迅生前雖然沒有到過延安,但魯迅在延安依然有巨大影響;魯迅更沒有到過新疆,卻也以“魯迅文化”的巨大魅力對新疆文學包括維族文學產生了深刻影響。魯迅的“西游”是文學傳播、精神影響意義上的文化現象。由此可見,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血脈”在跨族、跨地傳播意義上講也是綿延的、相通的。
事實上,魯迅作品從20世紀30年代起就開始在新疆傳播。其傳播主要有兩種渠道:“一是20世紀30年代中國漢族知識分子的傳播,這是主要的也是影響較為深遠傳播途徑;另一個是20世紀初以來前蘇聯時期對魯迅作品的翻譯介紹及其研究對當時留學蘇聯的維吾爾族知識分子的影響,他們將這種影響帶回新疆,擴大了新疆的各民族知識分子對魯迅的了解和認識。”①姑麗娜爾·吾甫力:《魯迅與20世紀維吾爾族知識分子的文化認同》,《中國民族報》2010年2月5日。進而逐漸形成了這樣的共識:“維吾爾族現當代文學的形成,深受魯迅作品及其精神的影響。”②馬赫木提·翟一丁、劉建義:《魯迅精神與維吾爾現代文學的影響》,《新疆師范大學學報》1991年第4期。筆者近期通過維吾爾族作家的自傳、采訪、回憶錄等,了解到以下重要的維吾爾族作家都明確表示受到過魯迅的引領和影響:阿不都哈力克·維吾爾、黎·穆塔里甫、阿不都熱依木·吾提庫爾、艾里坎木·艾合坦木、克尤木·吐爾地、祖農·哈迪爾、買買提明·吾守爾(以下略稱“吾守爾”)等。盡管這些作家的生活經歷、創作歷程不盡相同,但他們卻在不同場合或文本中異口同聲地感念著同一位文學導師——魯迅。
魯迅對維吾爾族作家的影響是持續的,甚至到了共和國建立之后,伴隨著魯迅作品的西游、西傳,這種影響還在增大。比如當代維吾爾族著名小說家吾守爾,就對魯迅作品有了越來越多的接觸和接受。他在接受筆者采訪時就曾親口說受到了魯迅多方面的影響。其實,此前在他接受學者張春梅的采訪時就說過:除了外國文學對他的影響比較大,“國內的作家魯迅的雜文對我的影響也比較大”。他說:“我對魯迅先生懷著敬仰之情。當初對魯迅作品理解的不太深,后來反復的閱讀并思考后,有深刻的認識。更令我感觸的是魯迅雜文的語言風格,因翻譯的不太好,我用被翻譯的維文版和原版比讀,魯迅雜文的語言風格是幽默、尖利、鋒銳,他極重視運用各種表現手法并達到爐火純青,生動潑辣的境界。”③歐陽可惺、王梅、鄭贊:《民族敘述:文化認同、記憶與建構》,廣州:暨南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259頁。他從中學時代就開始接觸魯迅的作品。當時市面上只有少部分俄文版的魯迅小說,但由于書本欠缺,所以很難找到。出于對知識的渴望,當他在老師那里看到維文版的魯迅作品時,便請求老師借給自己讀一讀,老師看到自己的學生如此愛學習,便欣然同意了。于是他夜以繼日,反復研讀,并把原本破舊的書看作寶貝一樣包上了嶄新的封皮,由此更加增強了對魯迅、對寫作的濃厚興趣,在中學時就創作了《我的母親》。該作還在語文老師黎提鋪的幫助下,正式發表于《新疆日報》,這給他以很大的鼓勵,遂決定要走文學創作的道路。后來,他考上了新疆大學人文系維吾爾文學專業,也便更有機會閱讀到眾多被翻譯成維吾爾文的魯迅作品,如《祝福》《阿Q正傳》《狂人日記》《故鄉》《藥》等。他在大學的時候經常和大家交流閱讀魯迅作品尤其是小說的感想,他不僅認真閱讀、做筆記,而且還細心總結、歸納出了魯迅的經典語錄。在教室里,他也經常和同學們對魯迅作品怎么塑造人物形象、怎么批判社會弊端等問題展開熱烈的討論,有時辯論得熱火朝天、不亦樂乎,由此也增進了他對魯迅及其作品的認識。
吾守爾廣泛而深入地閱讀魯迅的作品,由此也受到了潛移默化的影響。在他的創作過程中,業已呈現出相似的文學形象和手法等因素,如“買買提明·吾守爾的作品《瘋子》和魯迅的作品《狂人日記》有明顯的相通之處”④沙阿代提古麗·庫爾班:《魯迅對買買提明·吾守爾的影響》,《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6期。。除此之外,吾守爾主要借鑒魯迅作品中的文體結構、創作技巧、人物形象、諷刺藝術手法等方,積極地吸取其精華,并結合維吾爾傳統文學創作方法,創作出了一系列優秀的作品。尤其在諷刺藝術方面,吾守爾自覺地接受魯迅的影響,具體而微地實踐著、探索著,在他特別擅長的短篇小說領域,創作了許多帶有“魯迅風”的小說。
無論如何理解,經得住歷史考驗的諷刺藝術也都需要生活的“真實”作為必要的內在支撐。魯迅在自己的文章《論諷刺》《什么是諷刺》中就反復強調過諷刺的生命是“真實”,所以魯迅的描寫對象往往取材于真實的現實社會,但是在具體的描寫或修辭中,則可以進行藝術夸張或變形,以求得精妙的諷刺效果,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和思考的空間。如《阿Q正傳》中的主人公阿Q是未莊村的小人物、《祝福》中的祥林嫂是封建大家庭的女傭、《孔乙己》中的孔乙己是舊式的淪落的迂腐知識分子等,都有其生活根基,甚至都有人物原型。這些作品中的人和事都很普通,但是魯迅卻能從“日常生活”中見出種種國民劣根性以及社會文化存在的諸多弊端,并以冷峻而又鋒利的筆調勾勒出精神蒙昧、生活荒誕的現實真相。而這種旨在揭示現實真相的書寫,在魯迅筆下,常常將精妙的“話語修辭”方式與多重的“諷刺批判”內涵緊密結合起來,“不僅充分顯示了文學話語修辭與其他領域話語修辭的區別性及特殊性,而且個性鮮明、新意疊出,具有非凡的藝術的創造性,充分顯示了魯迅杰出的詩性智慧,具有豐富的意味與可資分析的內容”①許祖華:《魯迅小說的兩類言語體裁與話語修辭》,《山東師范大學學報》2015年第2期。。而這樣的小說修辭效果,顯然也引起了吾守爾濃厚的興趣。
吾守爾所處的時代較魯迅明顯不同,但在新的社會發展過程中仍然會存在各種弊端,如拜物主義導致的道德沉淪、人的異化、生態危機等,吾守爾直面這些生活中的各種相關現象并給予了“魯迅式”的諷刺和批判。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買買提明·吾守爾作為作家身份對自己所處的社會做了勇敢的揭露。他以諷刺小說為武器,對社會產生的不良現象進行了抨擊。”②阿扎提·蘇里坦、克里木江·阿不都熱依木:《維吾爾當代文學史》,烏魯木齊:新疆科技衛生出版社,2002年,第128頁。為了真切地描寫和揭示生活存在的問題,真正做到“諷刺入骨”和“批判到位”,吾守爾常常要花大量的時間去觀察,而經過長期這樣的鍛煉,就可以從日常生活及普通人物發現別人以前沒有發現或者忽視的事物。比如他的短篇小說《豬的節日》《鑲金牙的狗》《蘆花公雞》《胡須的風波》《瘋子》《燃燒的河流》等,即使僅從題目上來看也可以看出其諷刺的取向:吾守爾筆下確實經常出現司空見慣、見怪不怪的日常生活瑣事,常常借用雞、豬、狗、瘋子、精神病人、小人物、小風波及怪現象的書寫,將小說的諷刺意向顯露出來,意在更好地揭露社會中存在的不良行為和現象。
魯迅與吾守爾的諷刺都以揭示生活的“真相”為目的,從而彰顯出“真實的諷刺”所具有的力度。而他們筆下的“悲喜的諷刺”,則更能體現“悲喜感交加的諷刺”亦即“悲喜劇交織的諷刺”所具有的獨特藝術效果。魯迅的諷刺藝術可謂充分體現了悲劇與喜劇精神的滲透與融合,常常通過內在的喜劇性深刻體現了悲劇性,或在悲劇的內容里面滲入喜劇性因素。從他的《吶喊》《彷徨》到《故事新編》,或哀其不幸,或怒其不爭,或望史興嘆,可謂“筆端常帶感情”,筆端也常帶諷刺。對此,學術界所論很多。而在吾守爾筆下,對此也有積極的回應。在他的小說作品中,喜劇色彩的情節往往籠罩著悲劇的氛圍,強化了其喜劇情節的荒唐可笑。他善于以喜劇筆法揭露與批判現實生活中的荒謬現象。如他的短篇小說《鑲金牙的狗》《瘋子》《豬之節日》《胡須風波》《蘆花公雞》等作品都屬于這一類,常將喜劇和悲劇很巧妙地融合起來。其詼諧的語調、輕松幽默的氛圍里,又深含著各種意猶未盡的悲哀。比如《鑲金牙的狗》,便是典型的喜悲劇結合的作品。作品中的“‘白腳掌'是悲劇性、擬人化的人物,作者運用極端夸張的手法使它有了人的屬性和性格”③海麗恰木·買買提:《讀“鑲金牙的狗”產生的感想》,《塔里木》1996年第6期。。“白腳掌”原來是一條看家的狗,吾斯曼江夫妻把它帶到國外去,在國外它變得非常有禮貌。有一次它在主人的朋友家里親自去開門,跟客人握手見面,更搞笑的是喝醉后邀請一位女士跳舞。回來時,夫妻倆給它鑲上了金牙。“白腳掌”自從在國外鑲了金牙回來以后就變得更加反常,成為了“形狗性人”的一種怪物。每天蹲在家門口向路過的人露出金牙笑著,這些細節讓讀者捧腹大笑,遂加強了作品的喜劇性表達。后因妻子患病住院,主人便把喜愛的狗送給大夫以求照顧,而大夫卻殺掉狗并把狗嘴里的金牙取下安在自己和老婆的嘴里。從此,夫妻二人便失去了人的本性,變的就像狗一樣。而名為“白腳掌”的狗尸體卻被拋在濃血污物之中,在它烏亮的皮毛上有許多骯臟的蒼蠅嗡嗡地飛來飛去。至此,讀者又會轉而同情這只狗了。再如作品中的“我”在國外遇到的怪事情是見面時可以長時間親吻和擁抱:“見到熟人大老遠就張開雙臂迎上去,也不管是男是女,毫無顧忌地抱著摟著,然后把他所有的親戚和熟人以及他們的妻子兒女一個不漏地親吻一遍。但有一點卻不像話,就是他們也把我妻子親吻得令人難以招架。‘可恨!出國可不該帶上妻子',我想。有什么法子呢?他們卻認為這種隆重的見面禮是極為文明的。”①買買提明·吾守爾:《鑲金牙的狗》,《燃燒的河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作家通過描繪“我”一家人的國外的故事,“白腳掌”鑲了金牙之后的人-狗角色互換,巧妙地融擬人和諷刺于一爐,意在暗諷某些人的盲目崇洋媚外以及被物化后的金錢崇拜,于荒誕筆墨之中顯示了相當強烈的批判意識。
魯迅的“悲喜劇觀”即認為“悲劇是將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喜劇是將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②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第202頁。,堪稱“名論”,且傳播極廣,吾守爾對此也是心領神會。他筆下的“白腳掌”與魯迅的“孔乙己”及“阿Q”等人物相似,都在同一個人物身上既存在喜劇性又存在悲劇性。在喜劇的活動場景中,悲劇在蔓延著,喜劇加強著悲劇,最終悲喜相生,引發讀者對人物悲劇命運的深切同情和深沉思索,從而達致更高的藝術境界,獲得最佳諷刺效果。而為了提升“真實的諷刺”和“悲喜的諷刺”藝術效果,無論是魯迅還是吾守爾都經常采取夸張修辭。魯迅在《故事新編》中的夸張可謂比比皆是,從開篇《補天》到終篇《起死》,奇特乃至荒誕的夸張修辭貫穿其間并常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吾守爾在他的創作中也很擅長運用夸張手法來取得諷刺效果。如《鑲金牙的狗》和《豬的節日》等小說,都出色地顯示了作者非凡的想象力。《鑲金牙的狗》中的“白腳掌”就是作家用極端夸張的方式塑造了擬人化的動物。“白腳掌”在金錢面前失去自己的本性,甚至超出一般人,這正是擬人中的夸張。值得一提的是吾守爾喜歡把諷刺人物漫畫化,把人物的肖像、動作、語言等漫畫化,突出某一方面的特征,形成諷刺,造成獨特的喜劇效果。如:“我們只好把它關在院子里,可它常常踹上房頂,用尾巴撒好浮土,坐下來從牙縫里擠出鹽水,呲牙咧嘴地望著大街上的行人。”③買買提明·吾守爾:《鑲金牙的狗》,《燃燒的河流》,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白腳掌”鑲金牙之后的變化,為炫耀嘴里的金牙在房頂上望著行人呲牙咧嘴。這種極端夸張的藝術手法在作品中被大量采用,加強了喜劇性,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在借鑒魯迅《狂人日記》后創作的小說《瘋子》中,吾守爾也通過“瘋子”瘋狂販賣國外的西裝,且用西裝把自己打扮得稀奇古怪的夸張描寫,諷刺了那些嫌棄自己民族服飾、一味全盤接受并崇拜外來文化的人們。
人們習慣于從作家作品的“相似”處發現“影響”的作用,其實,后來的作家在借鑒前輩作家作品的時候,出于“影響的焦慮”等原因,也會有意識地積極尋求“與此不同”的別樣筆觸。顯然,吾守爾在借鑒魯迅小說諷刺藝術的的同時,也致力于尋求小說諷刺藝術的創新。此外,由于吾守爾與魯迅所處的時代和社會是不同的,地域文化也明顯不同,這便直接影響到他們對諷刺手法的具體運用,使他們的小說諷刺藝術存在著諸多不同之處。
其一,吾守爾的諷刺手法多是漫畫式的,而魯迅則多是白描式的。首先看吾守爾的名作《鑲金牙的狗》。作者擅長于用漫畫式的諷刺手法來塑造“白腳掌”這一形象:國外奢侈而豪華的生活把“白腳掌”變得完全失常,某日每來一位客人,“白腳掌”都熱情地去開門,并給每位來賓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個酒鬼突發奇想,提議給這狗也灌一兩杯酒開開心,這“白腳掌”喝了就亢奮起來,扭扭捏捏地走到女士們跟前,屈膝彎腿地邀請一位年輕女士跳舞,在場者都被“白腳掌”逗得笑彎了腰;更可笑的是他見了穿戴闊氣的客人就搖著尾巴撒歡,見到穿戴寒酸的人來時則拉下狗臉……。吾守爾通過這一幅幅漫畫式的描寫,意在“諷刺現實社會中的利欲熏心、貪得無厭的拜金狂、醫生缺乏醫德、唯利是圖,對現實生活中的丑陋現象給予了鞭撻”①伊斯馬依力·吐木爾:《淺談“鑲金牙的狗”》,《塔里木》1996年第6期。。再如《豬的節日》,作者同樣用他那漫畫式的筆調,勾勒出了豬的“豪華生活”:“它們在陽光下曬太陽的姿勢則更像那些吃的大腹便便地在沙發上打盹的人的慵懶相……你還能看見一些母豬模仿賣弄風騷的輕佻女人搔頭弄姿的模樣和如同舉止輕浮的花花公子的跟隨其后蹭來蹭去大獻殷勤不離左右的場面……”②買買提明·吾守爾:《豬的節日》,《燃燒的河流——買買提明·吾守爾小說選》,北京:民族出版社,2006年。這幅漫畫深刻揭露了社會的物質發展所帶來的一些社會問題,諷刺了現實社會中存在的“懶豬”似的人們及其不健康、不文明的生活方式。吾守爾漫畫式的諷刺手法散見于他的短篇小說之中,使作品在奇特的虛構中又顯現出生活的真實,在體現了“社會批評”意向的同時,還能夠給讀者留有無限的想象空間,使作品具有了較高的審美品位。
魯迅精于“白描”,學術界早有公論,若非文學大家,輕易不敢采取這樣簡易而又盡顯功力的描寫手法。魯迅被稱為“中國現代小說之父”,其實更準確的說法也許是“中國現代短篇小說之父”,因為他極其擅長用精短的篇幅、精煉的語詞和精準的白描來進行小說創作。用今日文體標準來看,魯迅沒有長篇小說是確定的,曾長期被視為其唯一中篇小說的《阿Q正傳》也比較短,是“短”中篇或“長”短篇。魯迅的這種追求“精短”小說藝術的行為,其成功的訣竅就在于能夠駕馭和善用“白描”。比較而言,吾守爾則算是崇尚多體皆能的小說家,但在白描手法的運用方面,確實還有必要潛心研究一下魯迅的小說,從而使自己的小說更加精煉,也更加具有持久的藝術張力。
其二,吾守爾的諷刺筆調輕松愉快,而魯迅的諷刺筆調沉郁深刻。這是我們在讀吾守爾和魯迅的小說時又一個突出的感受。盡管吾守爾的作品也在揭露社會的庸俗和黑暗面,但他勾勒出的畫面總會讓人發笑。就拿《蘆花公雞》來說,作者成功地重構了民間故事原型:“我”有一只很能下蛋的蘆花母雞,可是這只雞突然變成了善于斗仗的公雞,蘆花公雞因在斗雞場里打敗了所有公雞占了上風,價格便不斷攀升。正當“我”打算把這只公雞高價賣給別人時,公雞卻被暴發戶沙比爾江偷走了。沙比爾江把公雞當作賺錢的工具,每天帶它到斗雞場逼迫斗仗,當公雞再也斗不動的時候,沙比爾江殘忍地殺死了它,這時公雞又忽然變成了母雞。沙爾比江貪吃了蘆花雞肚子里的蛋后,遂變成了丑陋無比的女人。在表面上看,這是作家借鑒民間故事新編出來的荒誕小說,于輕松快樂的筆調中也對貪欲小人進行了調侃和諷刺。《胡須的風波》也講述了一個十分離奇而又可笑的故事。由于一個在大白天持幾十把刀“行兇”的“罪犯”留著胡須,因此鎮里有胡子的男性人人自危,想刮掉胡子避嫌,沒想到弄巧成拙,“我”反而嫌疑更大。于是鎮長讓“我”解釋寫“胡子的歷史”。人們更加惶惶不可終日。最后事件卻真相大白:原來,那個留有胡子的人是羊場的結巴工人,上街去為了磨刀,在公共汽車上被偷了錢,他口齒不清,情急之中,掏出了要磨的刀子,意思是他沒有錢去磨刀了。這時,本不長胡子的鎮長怕被上級領導誤解為討厭留胡子的人,便把從文工團找來的假胡子沾上了。作家集中筆墨描寫了鎮長滿腦子被恐懼所籠罩造成的焦慮、懷疑,患上了“超敏感癥”①阿布都沙拉木·阿不都許庫爾:《談買買提明·吾守爾小說的敘事方式與人物形象的內心世界》,《塔里木》1998年第3期。,令人啼笑皆非,但也帶有某種寓言的意味。在荒誕不經的背后,顯示了某些人為的恐怖與荒謬。正如有的學者指出的那樣:“讀買買提明·吾守爾的小說無不感到輕松愉快,雖然他是在揭露或抨擊維吾爾族生活中的不良弊病,但它又不是簡單的只招人笑,而在笑后還讓人深思。”②壓力坤·肉孜:《短篇小說“胡須風波”之價值》,《我為什么寫評論》,烏魯木齊:新疆科學技術出版社,2012年。而讀魯迅的小說,“則感覺到他的作品中彌漫著隱藏在表面的平靜和滑稽之下的沉郁和深刻的諷刺力量。”③楊毓敏:《契訶夫與魯迅短篇小說諷刺藝術之比較》,《襄樊學院學報》2003年第3期。比如魯迅的《藥》就具有沉郁深刻的諷刺筆調:“老栓也打開燈籠罩,用荷葉重新包了那紅色的饅頭。小栓也吃完飯,他的母親慌忙說:‘小栓——你坐著,不要到這里來。'一面整頓了灶火,小栓便把一個碧玉的包,一個紅紅白白的破燈籠,一同塞在灶里;一陣紅黑的火焰過去時,店屋里散滿了一種奇怪的香味。”④魯迅:《藥》,《吶喊》,北京:譯林出版社,2013年。雖然人血饅頭作為藥來治病早已有之,但魯迅的這種描寫不僅僅是諷刺人們對人血饅頭的盲目迷信,而且通過民間的“治病敘事”質疑了“革命敘事”所遮蔽的失敗失意以及喪魂失魄的歷史悲劇。魯迅小說多屬于“復調小說”,其諷刺小說也是如此。
其三,吾守爾的諷刺具有濃厚的幽默色彩,魯迅的諷刺則更加辛辣冷峻。魯迅筆下的孔乙己固然也是被諷刺的一個舊式讀書人,但比較而言,在魯迅的諷刺人物系列中,作家對他進行諷刺的同時,卻也寄予了更多的同情。而對陳士成的無盡貪婪(《白光》)、四銘的虛偽好色(《肥皂》)、高爾礎的流氓兇惡(《高老夫子》),張沛君的偽善自私(《弟兄》),以及“莊子”的出爾反爾(《起死》)等,魯迅則予以辛辣而又冷峻的諷刺。對此,學術界已有非常多的闡釋。而對吾守爾的諷刺藝術,學術界關注的很少。這種狀況亟待改變。與魯迅相比,吾守爾的諷刺具有非常濃厚的幽默色彩。在吾守爾小說集《燃燒的河流》(漢文版)的封面上,著名作家王蒙便給出了這樣的評語:“買買提明·吾守爾的小說,扎根于新疆維吾爾人民的生活,生動活潑、幽默風趣、含蓄蘊藉,讀之令人發出會心的微笑,若有所悟、若有所思,頗有余味。”之所以能夠如此,與吾守爾善于吸取并發揚維吾爾族傳統文化中幽默詼諧風格有關。“‘恰克恰克'是維吾爾族民間文學中的一種諷刺口頭文學形式,在漢語里譯稱為‘笑話'。”⑤吐爾遜那依·努爾買買提、蘇國暉:《談伊犁維吾爾族民間曲藝——恰克恰克的藝術形式》,《新疆社會信息》2008年第5期。(這里說的“恰克恰克”是“笑話”、“趣聞”的意思)伊犁恰克恰克帶有非常突出的地方色彩。吾守爾是土生土長的伊犁人,“他把伊犁的幽默情懷帶入到小說創作,并且成功的描繪出了維吾爾人民的幽默性格,尤其是伊犁人們的幽默性格”⑥阿孜古麗:《買買提明·吾守爾和他的小說》,《小說評論》2000年第12期。。比如《蘆花公雞》中描寫白公雞的國外來歷,《有棱的玻璃杯》中描寫吐爾遜山羊的瘋狂跳舞,都幽默風趣,詼諧輕松,顯示了維族作家的民族審美特征。
通過上述具體的比較分析可以看出,魯迅與吾守爾短篇小說的諷刺藝術,都是以挖掘生活的真實為創作原則的,都注重從現實生活中吸取素材和營養,并由此創作出既真實深刻而又別有意趣的作品。他們都善于巧用諷刺藝術,并通過人物的外表、語言、動作等方面來塑造人物性格,強化了小說諷刺效果。當然,兩位作家具有不同的個性、經歷和文化觀,因而其各自的幽默諷刺藝術又表現出了明顯的差異,契合了文學創新的規律。
言說魯迅與吾守爾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當今大勢需要民族的團結,團結就會更有力量;同時也需要文學、文化的結合,亦即在文學、文化交流方面也需要不同民族文學、文化的結合與創新。魯迅的“西游”及其文學的傳播和影響,便體現了其“影因”力量的強大,也體現了五四新文化、新文學傳統的價值和影響。而吾守爾對魯迅文學的接受以及對其諷刺藝術的借鑒和創新,更是具體而細微地證實了這些歷史的、文學的現象性存在。同時表明,作為維吾爾族當代著名作家的吾守爾并非是囿于民族文化固有傳統、恪守本民族文學手法的作家,他與“西游”魯迅的精神結緣以及對魯迅諷刺藝術的借鑒和創新,確實具有代表性和象征意義,從中可以體現出中國現當代文學的跨民族、跨時空的傳播和整合,由此展示的我國文學發展愿景和重繪文學史版圖的前景,也是可以期待的。
On the Art of Satire in the Short Stories by Lu Xun and Maimaitiming Wushouer——A Talk about“Touring Westward”of Modern Scholars and Xinjiang Writers'Acceptance of Lu Xun
Kalbinur Sitniyaz,Li Jikai
(College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anxi Normal University,Xian,Shanxi 710062)
It is worth to pay our attention to the phenomenon of modern scholars'“touring westward”,“taking the silk road”or“moving westward”since the May 4th Movement.Mao Dun and other writers had not only been to Xinjiang,Xi'an,Yan'an and other places,but also continued writing while working in these places.Although Lu Xun had not been to Yan'an in his lifetime,he still had a huge impact on the city;Lu Xun hadn't been to Xinjiang,but he had exercised a profound impact on the literary circles of Xinjiang including the Uighur literature.Lu Xun's“touring westward”is a cultural phenomenon in the sense of literature dissemination and spiritual influence;cross-regional and crossethnic“blood vessels”of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are really connected.Through Lu Xun's influence on Uyghur outstanding contemporary writer Maimaitiming Wushouer,and especially through the comparative analysis of the satire in the short stories of the two writers,it can be seen that Lu Xun's literature and art had a profound influence on Xinjiang and that Lu Xun was accepted by Xinjiang writers represented by Maimaitiming Wushouer.At the same time,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he two in the art of satire can be observed,so people can have a clearer understanding and more knowledge of the art of satire in their short stories.
Lu Xun;Maimaitiming Wushouer;short stories;art of satire;literature dissemination
I206.6
A
1001-5973(2016)04-0031-07
責任編輯:李宗剛
2016-07-05
凱麗比努爾·色提尼亞孜(1987— ),女,新疆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李繼凱(1957-),男,安徽人,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延安文藝與20世紀中國文學”(11&ZD113)子課題“重要作家作品研究”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