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學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拜倫的拿破侖組詩*
王化學
(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濟南,250014)
拜倫政治抒情詩中有一組以法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為題材的作品,包括《拿破侖頌》、《拿破侖的告別(譯自法文)》《譯自法文的頌詩》《“榮譽軍團”星章(譯自法文)》《譯自法文》等,此外涉及這一主題者還有長詩《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及諷刺詩《青銅時代》中的有關篇章。這些作品具有豐富的政治哲學內涵,是理解拜倫思想極其重要的材料。
拜倫;拿破侖組詩;政治哲學
國際數字對象唯一標識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6.04.014
被魯迅稱為浪漫派“宗主”的英國大詩人拜倫,一生寫下了包括抒情詩、駁論詩、諷刺詩、故事詩、詩劇、長篇敘事詩等在內的大量作品。這些作品雖然宗旨不同,體裁各別,風格多樣,但無不飽富才情與機敏,顯示出強有力的個性和瀟灑獨立的風采。
其抒情詩中有一組以法國皇帝拿破侖·波拿巴為題材的作品,大致寫于皇帝失勢后的1814年特別是1815或1816年,包括《拿破侖頌》《拿破侖逃出埃爾巴島有感》《拿破侖的告別(譯自法文)》《譯自法文的頌詩》《“榮譽軍團”星章(譯自法文)》《譯自法文》。
這些詩大都假托為法文詩的翻譯,其實都是拜倫的手筆。所以如此,當與其時的英法關系或國際政治背景有關,因為自法國大革命伊始直到第一帝國時期,英法處于對立狀態20余年。其間歐洲封建反動勢力先后組織過七次反法聯盟,試圖保護或扶持波旁王朝而欲剿滅法國革命力量。作為大陸對岸的英吉利強國,不僅站在封建王黨一方,而且經常是聯盟的推動者、組織者、中堅與靈魂,可以左右聯盟的名副其實的主要力量或歐陸封建王國的安全保護后盾。七次反法聯盟惟有首次與拿破侖扯不上直接關系(其中關鍵的土倫戰役卻由他指揮拿下),其他6次則幾乎都是反聯盟的決定人物,成為俄、奧、普等大陸君主國切齒痛恨并恐懼的頭號敵人。至于英國,或許欲乘法內部動亂危機而打劫其海外殖民地,同時慮及一衣帶水的鄰邦激烈、徹底的革命會成國人榜樣誘發反當局行動(不可忘記英國還有愛爾蘭問題),其反法立場是一貫的和堅定的;而當粉碎第四次反法聯盟的拿破侖實施大陸封鎖政策,則無疑更激惱了英國,必置之死地而后快的決心對“薈萃內閣”①1806年1月英國首相小威廉·皮特去世后的格倫維爾內閣,又稱格倫維爾-福克斯聯合內閣,存在約1年零2個月。及之后的政府首腦來說更是非常自然的了。兩國長期處于戒備或戰爭狀態,雙方國民于意識形態上自然也相互敵視。然而,深受啟蒙學派思想影響和法國大革命民主精神鼓舞的拜倫并不看好英國自私、反動的貴族資產階級政府及其對法政策。他對法國人民推翻舊制度的革命充滿同情,尤其是對皇帝的英雄氣質與政治膽略深為景仰。不難想見,第六、七次反法聯盟的勝利導致拿破侖的遜位及放逐,拜倫并不像一般民眾那樣狂熱地陶醉;相反,引起他內心的情感是非常復雜的。而即時寫下的幾首詩所蘊涵的價值判斷是否穩健?具真名發表當引起輿論怎樣的反映?出版者會不會感覺為難?當局又將持如何態度?所有這些,或許可以解釋詩人如此隱實名而為之之考量,無論是否經意。
此所謂“組詩”,是就詩的主題及其所引動創作之本事皆為拿破侖與帝國傾覆而自然構成而言,非詩人明確擬定專題就如“希伯來歌曲”那樣,盡管內容、情感、寫作時間相對一致。就此而言,除了上列單獨成篇的幾首外,還包括《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三章借滑鐵盧抒懷之便表達的對拿破侖失敗的嘆息及其評價;如果更廣義地講,甚至可以把1823年寫就的政治諷刺詩《青銅世紀》第3-5節專筆拿破侖的部分也算在內。
拿破侖組詩乃名副其實的政治抒情詩,包含深刻的政治見解,對當時法國乃至歐洲政治風云的卓越洞察,對皇帝事業與性格的精辟分析以及對其敗績的惋惜與無奈;既反映了詩人之于拿破侖又惜又恨的復雜矛盾心態,也透視出對未來歐洲政治格局急劇逆轉的強烈憤怒,夾雜著失落與沮喪。在法國大革命中脫穎而出的軍事政治精英拿破侖,可謂千年不遇的歷史怪杰,深為拜倫所敬佩,故他本人被譽為“詩國里的拿破侖”也免不了沾沾自喜;偏偏拜倫又是一個目光敏銳、毫不妥協的政治詩人,拿破侖致力的事業很大程度上暗合詩人的民主自由理想,然而無厭的貪欲使其膨脹為民族霸權主義,這是與拜倫的世界主義格格不入的;還有一方面,即為拜倫所厭惡的英國當局作為粉碎“百日帝國”的主要力量尤其讓他受不了。這就不難理解,何以皇帝的失敗成了拜倫一個揮之不去的陰影,一個斬不斷的心理情結,而使得詩人屢屢提筆寫下他的萬千感慨。
組詩的核心內容或表達的主要信息,是對拿破侖失敗這一改變歐洲政治走向之重大事件的評論以及根源的揭示,包括它的后果等。詩人一針見血地點明導致該歷史逆轉的根本原因是皇帝的野心,以及將法蘭西國家和人民當成實現個人野心的工具;野心使其盲目、自大,進而喪失判斷力。
《拿破侖頌》(Ode to Napoleon Bonaparte),乃是組詩中最早寫下的篇章。1814年4月8-10日的拜倫日記表明,此詩表達的思想與情感已有雛形,大概當4月13日皇帝宣布遜位的消息發布或其后不久即動筆而成。這篇詩作與后來創作的幾首尤其是1823年《青銅世紀》里的相關章節有所不同,似乎是于一種猝然的沖動下一氣呵成,感情抑或忿激色彩較濃,大有不吐不快的意味。惟其如此,感覺一些判斷仿佛尚未經過深思熟慮,故與后來所寫略顯差異。此詩分19節,每節9行,共171行。
詩篇從首節起即定下了嘲諷與譴責的基調。巨人般的皇帝一敗涂地,曾經那么強大,弄世界于股掌、號令各國君王如驅仆從,多少次致敵“尸橫遍野”,但“如今靠僥幸茍延殘存”。這在詩人看來是極大的恥辱,因為反差懸殊,茍活對人杰而言的確“不值一提”。在第5節,詩人再次鄙視不能“死為人君”的懦夫求生行為:“一向是人們命運的主宰 /卻為了自己的生死而哀懇!”①本文所引該詩詩句,均由筆者從原文譯出,以下不再加注。而于第16節,則以忍受天庭酷刑而無懼折磨的竊火神普羅米修斯之傲然氣概,以比對皇帝英雄色彩盡失的庸俗行為,流露失望之情。
譴責一針見血,直指拿破侖野心膨脹,欲壑難填以至成為狂人。從保衛、領受法國大革命的民主成果到蹂躪之:因為威武有力而人民崇奉,那是一度所向披靡的奧秘所在,惟憑如此故能達至事業巔峰。然而他非但不珍惜,反而鎮壓于內、侵略于外,“蹂躪同類”、濫施淫威,“被對權力的嗜好所羈拘”,結果成為“所有罪孽的兇煞神”,“罪惡的勛業乃以血寫成”。言外之意,這就完全背離了天道與人道,因此必然“—從不情愿的手里 /強有力的霹靂正被攝取—”,所以也就“尚未見一人、一魔遭此滅頂”。于此,野心的必然下場,或者皇帝失敗的原因同時揭示出來。
野心與虛榮是孿生兄弟,其要害在于無視客觀事實而放大主觀想象,以虛假置換真實,將主體拖入謬誤從而造成悲劇。如果發生在一般人身上那也沒有什么,但如果情況恰好相反,比如說像拿破侖這樣某種程度上可以影響歷史進程者也成為野心和虛榮的奴隸,就要另當別論了。因為,一旦獨斷專行便極有可能閉目塞聽,須知人性畏懼權威,所以阿諛奉承勢必取代苦口良言;習慣了說一不二,獨裁者漸漸把自己當成神,此時離謬誤或許僅只一步之遙。皇帝的十年輝煌將其送上神壇,終于必須在呼頌中才能夠平靜地呼吸……詩人寫道:
這凱旋以及這虛誕,
還有這對逐鹿的迷狂——
勝利歡呼動地驚天,
成為你生命的依傍;
這刀劍這王笏和這統治
茲看來令人服從的玩藝,
不過用以贏得時髦的名望——
…………
不錯,拿破侖是偉大的,但偉大和緲小并非相隔千里,其傾覆不獨讓人看透了“那些靠武力統治建立的寶塔,其外表是黃銅,腳基是泥沙”;更重要的還顯示了人的復雜性,原來拿破侖也有卑下和軟弱的一面。拜倫的剖析不能不說是尖刻的。他列舉包括神話英雄和歷史巨子在內的“大人物”,從古希臘力士米羅、敘拉古王代奧尼沙、古羅馬執政蘇拉,到西班牙王查理五世、奧斯曼帝國抑或巴比倫的戰敗者,甚至巨人神普羅米修斯——或為暴君或為強者,或為落敗的驍勇或為放棄權力的政客,他們都曾榮耀一時,可難以輝煌一世,當然至少不乏個別“識時務”者該放手時能夠放下;殊可驚者,是皇帝卻竟然根本做不到適時收手,他太愛那些打上帝國戳記的“玩具”。孰料到頭來傾囊盡失,剩下的只有羞辱,連全身隱退的機會也化為烏有。詩人嘆言:“放在天平上稱量,英雄的尸骨 /原來與凡胎草芥一樣卑微。”大人物又如何?一旦敗北,榮光不再,一如那些歷史的怪杰與罪人,拿破侖也不過如此。
平心而論,雖然有些恨鐵不成鋼的意味,但拜倫對拿破侖的指責還是未免有些苛刻,在極盡諷刺、嘲笑、奚落、鞭笞其虛榮、野心、狂妄、卑怯的基調中,似乎不經意間塑造了一個滑稽小丑的角色;使人感覺皇帝成功和失敗的原因,也仿佛僅僅在于個人無饜之權力欲的滿足或征服與嗜殺的沖動。而關于拿破侖戰爭的復雜性包括它的正義成分,尤其是在粉碎多次反法聯盟中皇帝的歷史功績,其于維護與發展法蘭西革命成果上的貢獻等只字未提。這種忽略的原因或許是,皇帝的失敗遜位于情感上讓詩人大失所望,一度理想化的英雄形象瞬間坍塌,引起鄙視而無暇作出更全面客觀的評價。不過詩中也提到,拿破侖血寫的勛業并非徒勞,在失勢的暴君隊伍里惟其英豪,如此的征服者事實上無法輕蔑嘲笑。
但無論如何,《拿破侖頌》關于皇帝敗北淪亡的原因分析的確句句中的,而且觸及性格缺陷,特別是迷戀權力、自私虛榮甚至不無懦怯成分的指斥,實在切中要害;至于卑賤地淪為俘囚的最后遜位更極不體面,使之作為偉人形象大打折扣。拜倫的諷刺性評價難能可貴,因為這表明他堅定地站在公義正義一邊,為對卓越人物的論定樹立了榜樣。尤難能可貴者,是憤激并未使之采取歷史虛無主義立場,在拿拿破侖與不同時代之巨人作對比以昭顯各自特征的同時,褒獎真正出色的偉大人格,例如稱美國開國元勛華盛頓乃所有歷史偉人中最高尚者,舉世無雙、完美無缺,“—空前—絕后—最好—”(—the first— the last— the best—)。該至評所包含的政治眼光超越時空,獨顯詩人哲學-政治家風采。
組詩的其他幾首寫于滑鐵盧戰役完敗、“百日皇朝”崩潰、拿破侖二次流放或之后的1815年和1816年。這些詩的基調甚至主題已發生很大變化,如果說《拿破侖頌》的主調是諷刺甚或譴責,那么現在則變為憾慨、反思乃至激揚;情緒也變得較為平和,憤激之語不再針對皇帝,而指向不可測度的命運或者法蘭西的敵人;積蓄力量、振作精神、重新奮起的召喚旋律似也于暗中涌動。
這幾首詩,最早寫出的是《拿破侖逃離厄爾巴島有感》(On Napoleon's Escape from Elba),寫在皇帝到達巴黎后一周左右(1815.3. 27),乃僅有4行的即興之作。以一種輕松的筆調感嘆霸業旁落而成階下囚的拿破侖順利逃脫,“從厄爾巴島向里昂和巴黎進擊”,這就意味著他可能卷土重來,再創帝國的輝煌,那時他的敵人又會向其屈膝。
《拿破侖的告別(譯自法文)》(Napoleon's Farewell,From the French),大概寫于1815年7 月25日,幾天后即7月30日匿名發表于《觀察者》報,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詩集》。該詩以皇帝的口氣寫他在必將踏上被流放的漫程時,對祖國依依不舍的凄然情懷。這首分為3節共24行的詩,蒼涼的語調里隱不住英雄氣,一聲“別了,這片土地”包含了異常復雜沉痛的感情。在這兒,他的榮譽升起并以其名籠罩世界,然而她遺棄了她的英杰,盡管無論光輝還是恥辱再也不能與其分割。皇帝承認失敗乃由“太迢遙的勝利的流星引誘”①《拜倫詩選》,查良錚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71頁。;但更清楚,作為反法聯盟的最后一個俘虜,自己雖孤獨卻仍被畏懼,因為他“曾經和一個世界征戰”,“曾經力敵萬邦”。告別法蘭西是何等不舍,拿破侖喟嘆,他一度使她“成為世界的明珠和奇跡”,但羸疾最終使其失敗罷手,泱泱大國一落千丈;想想無數戰場的搏擊何等英豪,高盧兀鷹一無所見,只知向著勝利翱翔!壯言背后是滴血的痛苦,巨人倒下驚天動地!“別了,法蘭西!”這最后的道別令人心碎,但皇帝畢竟人杰,雖一敗涂地而仍存再起之自信,“如果自由再次躍升,在你的土地上重整旗鼓,那時記著我”。他斷言祖國之淚必會使她干枯的紫羅蘭綻放,他除了能挫敗百萬大軍,還可喚起敗頹的大地。
通篇悲壯之音,恢宏之概,氣壯山河。即使讀者熟悉的拜倫詩那特有的淡淡哀愁,在這兒也似乎陡增壯烈氣質。與其說追悔過失毋寧是傾吐塊壘,甚至也不怨天尤人。的確,讀不出抱怨,也無歇斯底里感覺。因為那不是斗士風格更非偉人質性,詩的題旨無非揭示一個霸氣的失敗者之不甘,和對其賴以成為霸主的祖國的無限戀眷,因為再不能領導她爭鋒而綣念。
《譯自法文的頌詩》(Ode,From the French)寫作的確切時間不詳,匿名發表于1816 年3月15日的《紀事晨報》,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詩集》。該詩分5節共104行,主體寫滑鐵盧戰役,或者更準確地說寫這場大戰的結果給予詩人的震撼或情感波瀾,故有的選本題名為《滑鐵盧頌》。
“我們并不詛咒你,滑鐵盧!”②《拜倫詩選》,查良錚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2年,第73頁。起首第1節,以先聲奪人之勢聲言:滑鐵盧被自由的鮮血灑遍,然而并非白流,而是“從每個充血的軀干升起”,匯聚成波濤般的洶涌散入空氣,與犧牲的英雄之血交融;濃密到一定程度就會爆裂,那將是從未有過的霹雷電閃,一如《啟示錄》預言末日審判時刻到來一般。仿佛在詩人看來,屈自由而取勝者必將付出沉重的代價,茲乃一條鐵律。第2節筆鋒一轉,給那些取勝的將軍們潑一瓢冷水,揭破法軍敗績在于內因,即皇帝的野心及其專制;如果情況相反,他們怎能是拿破侖的對手?這里回到了兩年前《拿破侖頌》的立場,詩人對帝國傾覆根本原因的看法并未改變。第3節可謂繆拉頌歌,拜倫在此插入多少有些費解,因為這個曾是皇帝最親近最得力的元帥(封那不勒斯王并把最小的皇妹嫁與他)在其失勢時有過背叛行為,故拿破侖未再起用他。或許,詩人的贊美完全為了其戎馬一生和那過人的勇武——他的騎兵可謂百戰百勝,“……當你跨著戰馬 /從行列沖出,勇往直前,/像一條河流泛出了河岸……”而滑鐵盧戰場缺的就是這樣的騎兵將領——奈依元帥雖然英勇無比,可惜其勇猛與魯莽無別只能斷送軍隊;也或許,為了其悲慘的命運:這樣的英雄同樣逃不過復辟王朝的毒手。第4節是對真正自由之法蘭西的期待。無論帝國的還是聯盟的,所謂“勝利”都意味著侵略與破壞,法蘭西有著爭取自由的傳統,但劍必須掌握在人民手里。詩人嘆息,已兩次付出沉重代價,想必已徹悟:卡佩(波旁焉能例外)或拿破侖,哪一個專制制度都靠不住,自由“需要平等的權利和法律,/心和手結合在偉大的事業里”。這是最真誠最明智的昭告,無疑也最具拜倫的思想特征。第5節以堅定的信念預言自由后繼有待必欲蒞臨,“寶劍已不能再制服人”,暴政時代將成過往,這是歷史之必然。就此于昂揚的格調中收束詩篇。
此詩的可貴之處,在于滑鐵盧失敗而拿破侖流放遙遠的圣赫拉納島,歐洲封建復辟勢力甚囂塵上、民族自由倍受打擊之情勢下,詩人仍唱出民主自由的最強音;并且,他反對的是一切暴政,包括復辟的封建暴政和資產階級性質的帝國暴政,還有英國不遺余力行大陸憲兵之司的貴族資產階級暴政。
《“榮譽軍團”星章(譯自法文)》(On the Star of the“Legionof Honour”,From the French),首次匿名發表于1816年4月7日的《觀察者》報,后收入1816年出版之《詩集》。該詩分7節共42行,它以“榮譽軍團”①大革命執政府時期為取代舊王朝的封爵制度,由拿破侖親手創建的國家最高功勛組織。1802年5月19日設立,從古羅馬步兵團編制。兩年后即1804年拿破侖稱帝,正式頒發勛章,當年就有7000多人獲此殊榮。它乃光榮和名譽的標志,專授予軍團團員,即忠誠自由平等信條、為國家做出卓越貢獻的軍人(也包括少數平民)。勛章為星形設計,分5個等級圖案各有不同。這一制度并未因帝國崩潰而終止,相反一直延續至今,當然勛章樣式隨不同時期的政治內涵發生若干變化,不過作為國家最高榮譽的基本性質一以貫之。星章為頌體,述贊以皇帝為首的法蘭西軍人在粉碎歷次反法聯盟或拿破侖戰爭中氣壯山河、流血犧牲的英雄業績,一派悲壯格調。但詩是以哀怨的調子起首的:“勇敢的星章!— 光輝灑落 /如此榮耀終結了生者與死者—”②本文所引該詩詩句,均由筆者根據原文翻譯,以下不再加注。十幾年鐵火紛飛的歲月,成千上萬的法蘭西優秀兒女喋血戰場,卻隨著滑鐵盧一役的慘敗而前功盡棄。這就是此詩的寫作動機:為英雄惋惜、為死者哀嘆、為敗皇傷懷、為殺戮反思……如此復雜情結,紛然囊于詩作,造成其多元指向與矛盾存在;然而更重要的,還是軍團星章喚起的愛國力量,摧枯拉朽、前仆后繼,那在三色旗鼓舞下為自由平等而戰的精神、為理想奮不顧身的氣概。
何以“百萬人手持武器來追隨”?是否星章被人為賦予至高無上的光榮意義而引萬眾崇拜,摻入了非誠實成分?換言之,其中有無借神圣之名而行私欲之實的性質?何以第3行言其“讓欺騙生輝”?或許,拜倫謳贊法國人在可歌可泣的拿破侖戰爭中英勇犧牲的壯烈時,并不忘挑明皇帝所應當負的歷史責任,他所發動的戰爭愈來愈具侵略性,不可逆轉地把祖國和同胞推向災難的深淵,卻皆以“榮譽”而美其名。星章輝煌,代價高昂,“殞命英雄之靈鑄成你的光”,贊美隱含沉痛。不過,它所釋放的強大力量乃人間奇跡,詩人如何不驚佩——
如巖漿翻滾你血流成河,
那洪流蕩滌了多少帝國;
你的威力可使地動山搖,
正如你的光輝點亮周遭;
暗淡的大氣層噴薄日出,
在你所及之時所到之處。
這是對拿破侖及其軍隊的真實寫照,其咄咄逼人的英雄主義精神令人折服。
在拜倫看來,榮譽軍團所向披靡是因為法國大革命播下的自由平等博愛種子深入人心,人們為保衛她不惜殞身——這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他深情贊美誕生于革命中的紅藍白旗幟,“明亮的三色,均極神圣”,“自由之手已將其渾然配合,/一如不朽的寶石幻放色澤”。永遠不變的情懷是對自由的執著,那構成拜倫的身份認證;提及自由,禁不住熱淚盈眶、豪放滿懷,茲為理解詩人包括本詩的鎖鑰。由于失敗,勇敢的星章暗淡了,黑暗必將復來,“哦,你自由的彩虹!/我們的淚水和鮮血為你流涌”。但是,“自由能踩出她神圣的足跡”,追循英烈們的腳步而去又有什么!這首詩寫得鏗鏘有力,一氣呵成而渾然一體,其感情與思想蘊含豐富復雜、深刻且充滿張力。它與另一首《譯自法文》形成呼應,皆寫拿破侖,卻采取了不同角度。
《譯自法文》(From the French)的寫作時間不詳,當與《星章》同時或相隔不遠;其發表也不是像前幾首先見諸報端再收入集子,初面世于1816年出版之《詩集》。該詩分5節共40行,構思十分巧妙,寫一位追隨拿破侖多年的御林軍官在皇帝失敗而將被流放之際,向勝方的押送將軍哀懇讓他作為“俘虜”的仆人隨行,自然他不會被允準;離別之際,一腔肺腑之言傾瀉而出,那是千百萬老兵對皇帝的心聲——
你必須走嗎,我榮耀的官長,
要棄你少有的追隨者而去嗎?
誰能講述騎勇的悲傷,
那長久的告別讓人發狂?
女人的愛和友誼的熱情,
對于我都如此親切—
可憑著一個戰士對你的忠誠,
所有那些又算得了什么?①本文所引該詩詩句,均由筆者根據原文翻譯,以下不再加注。
在這位追隨者眼里,皇帝是其兵勇靈魂的偶像和神明,巨人之力不獨在戰場,作了階下囚反而更強,世界沒有什么可以使其低下高貴的頭!跟從之征戰多年死亡已毫不憚懼,甚至妒嫉為皇上捐軀的同伴,何以自己未能在沙場流盡鮮血……這是怎樣的忠誠?詩節間詩人插了一句話:“在滑鐵盧戰場,有人看見一個士兵的左臂被加農炮炸碎,他用另一只手把殘肢擰下來扔向天空,并對同伴呼喊‘萬歲,陛下……'”作為麾下而言,拿破侖雖敗猶榮,而他的勝利者反顯得黯然失色,他們根本無法與之相提并論,既不能獲取民心,精神上也難以占上風,甚至取勝的榮譽也是僭越的。惟其如此,他們心存疑慮,害怕皇帝身邊的人會幫其逃跑——他不是已經成功地逃脫過一次嗎!大概這位部下心里明白,即使抱著勝利者的腿苦苦哀求仍無濟于事,所以只有無奈地喊出斷腸之語:“再見了,我的首領,國王,朋友!”通過這一段段獨白,拜倫把拿破侖與其軍士的生死聯系,作為統帥他在他們心中的崇高地位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同時,也把他本人對該叱咤風云的歷史豪杰由衷地贊佩,不失風度地表現出來。不難發現,這兒的五首詩,其思想感情大抵是一致的,對失敗英雄的謳頌為主音,茲與—二年前《拿破侖頌》的大不同是明顯的,也是值得玩味的。
與上述組詩的寫作屬于同一時段的,還有《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第三章有關滑鐵盧戰役述懷的部分即第17-45節(其中與拿破侖直接相關者是17-20節、36-42節;體式為“斯賓塞詩節”,每節9行),大致寫于1816年4月25日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去國之后,經由比利時憑吊滑鐵盧而到達瑞士日內瓦的一個月內。滑鐵盧大戰過去還不足一年,踏在這塊使一個帝國淪亡的土地上,詩人肯定浮想聯翩,如何不記下他的感慨?
“停下吧,你已踏在一個帝國的墳墓上!”②[英]拜倫:《恰爾德·哈洛爾德游記》,楊熙齡譯,上海:新文藝出版社,1956年,第115頁。本文所引該作詩句,均從此譯本,以下不再加注。詩人和他筆下的朝圣者俱懷十分復雜的心情開始了憑吊敗績巨人的瞻禮。①朝圣者指哈羅爾德。按《游記》英文名稱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如果譯成“恰爾德·哈洛爾德瞻禮記”可能更準確,因為Pilgrimage的本意是“朝覲”。這白骨堆積之處,“在血雨的灌溉下,長了什么莊稼”!法蘭西不可一世的蒼鷹被同盟國箭矢射穿胸膛,“赫赫威名變成煙云般縹緲虛無”!這就是征服世界“雄圖”的報償,因為“命運之神索回了禮物”。但感嘆野心落空的同時,詩人依然吝于給勝利者些許的肯定或贊美,相反尖銳指出戰役結局的后果——
天網恢恢!高盧也許就此變一匹馬,
受韁繩的束縛;但世界能更自由了嗎?
究竟是各國聯合討伐那一個人,
還是合力教訓所有帝王好好地施政?
啊,難道那復活起來的奴隸制度,
又將成為開明時代的偶像,那丑陋的怪物?
難道我們,打倒了獅子又向豺狼頂禮?
奴才相地朝皇座屈膝,低聲下氣?
不,應先把效果估計,再來頌贊這種勝利!
作為自由的信徒、反封建的斗士、超越國家民族主義的思想精英,拜倫的深刻、明銳、勇敢表現得無以復加了。所有形式的專制均在譴責之列,滑鐵盧大戰后的歐洲政治格局大變,在“神圣同盟”卵翼下復活起來的封建勢力猖獗,他怎么可能投其花環?這是對國際政治的卓越洞察。詩人的深刻之處在于,他啟示讀者質疑,英國人的勝利,意義在哪?打敗拿破侖,世界是前進了還是后退了?所以,要“把效果估計”。按后來還在《唐璜》中諷刺戰役的決勝者惠靈吞公爵為“無賴吞”、“第一流的劊子手”;說他之打敗拿破侖,不過是“修理好了‘正統'的拐杖,/一根不像從前那樣十分穩固的柱子”②[英]拜倫:《唐璜》第九歌1-10節,朱維基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8年,第609-614頁。,至評也!可以看出,正是由于對滑鐵盧之戰后果的準確評估,也導致詩人對一向欽佩的拿破侖給出比較客觀公正的評價。稱他是“一個最偉大而不是最壞的人”,分析其矛盾的個性,“有時超人,有時很愚蠢”;過分自信、孤注一擲、甚而迷失自知之明而成致命性格缺陷;劍走偏鋒、愛趨極端,因是這“世界的征服者與俘虜”最終“成了榮譽的犧牲品”。確實,太過虛榮,虛榮使之剛愎傲慢,這在大人物身上有時就鑄成大錯,所以,“你能傾覆、統治和重建一個帝國,/卻管不住自己最起碼的感情……填不滿好戰的欲壑,/你不知盈虛的道理,人有旦夕的禍福”。拜倫的評說無疑包含遺憾之情,可以相信,其內心不希望皇帝失敗。惟如此,才給予淪為俘虜的拿破侖以失利英雄之贊美,“坦然迎受逆境”,“勇氣并不稍衰”,“在困境中比得意時聰明”,云云。
這與兩年前就皇帝遜位而作《拿破侖頌》的那種苛評有很多不同甚至判然分明。當然總體看來,與前者的分析仍是一脈相承,基本觀點沒有大變,不過在態度上同情占了上風。拜倫反復強調,拿破侖完蛋說到底還是暴君性格所使然,茲和常人的不同在于太過活躍的內心根本無法安閑,永不倦怠、愛作非分之想、嗜好冒險,這樣的偏激使之難以折中。詩人就此對極端人性作了一番精彩的剖析,說該狂熱像病菌傳染生出許多瘋子狂漢,包括“征服者和皇帝、著書立說之人,/外加詭辯家、詩人、政客等等/不安分守己者,……”,“他們有狂飆似的呼吸,風暴似的生命;/他們駕馭著風暴,終于被風暴所淹沒”,對各類的欺世盜名致以尖銳嘲諷,同時觸及人性深處和宇宙規律的奧秘。由此還可注意到,即使在稱許敗皇保持高傲的自尊時,詩人那支愛諷刺的筆鋒芒依舊,說他“不應該像冷酷的戴奧幾尼似地嘲笑”。此處用了一個著名典故:亞歷山大大帝拜訪住在破缸里的犬儒派大哲戴奧幾尼,問其需要什么幫助,回答是“需要你別擋著我的陽光”。大帝旋即明白了犬儒哲學的要義正在于鄙薄物欲。拜倫的意思也許是:落馬的帝王已失去傲岸的資本了,即使犬儒式的不在乎也沒有意義,因此,“持皇笏的犬儒用不著偌大世界作他的巢”。
發表于1823年4月的《青銅世紀》是拜倫一篇著名諷刺詩,背景為:拿破侖帝國覆滅后歐洲封建復辟勢力以俄、奧、普為首締結“神圣同盟”,在英國支持下充當鎮壓各國人民的國際憲兵,歐陸民權民主備受摧殘,社會空前黑暗。然而人民革命與民族解放潮流卻若撲不滅的火種悄然漫延,1820-1821年首先從西班牙爆發民眾起義,致其反動政權岌岌可危,而且引發葡萄牙、意大利民主革命及希臘獨立運動風起云涌。為維護封建秩序,神圣同盟急于撲滅之,便于1822年10月召開維羅納會議,商討派兵鎮壓西班牙革命繼而對葡、意等進行武裝干涉。該詩于1822年12月動筆,歷時一月左右;它直指會議的頭面人物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法王路易十八即同盟的核心,還有該傀儡的幕后牽線人英國當局,揭露其殘酷鎮壓主權國家人民起而反抗的罪惡行徑,諷刺他們為獲更多利益吵吵鬧鬧、討價還價的群丑嘴臉,全詩嬉笑怒罵皆成文章。
該詩18節共778行,其中第3至第5節長達217行是寫拿破侖的,這位被囚的敗皇已逝世周年半余(1821.5.5),或有蓋棺論定之意,但更重要的動機也許是將其比照那幫國際政治扒手實際上根本上不了臺面。蓋世英豪,一抔黃土,詩人以他慣好慨嘆的人生無常入題,“以王國博勝負;以皇位作賭注;/以地球當賭桌;以萬民的白骨當骰子”之鷹隼,“這個叫全世界失眠的人”而今安在?像之前創作的拿破侖詩一樣,拜倫除了視其為暴君,尤對他失敗后的“英雄氣短”甚表不屑,笑這被囚時的遜帝因餐食而怨艾,“減少了菜肴,節省了酒食,/又為了無聊事引起無聊的爭論”①[英]拜倫:《青銅時代》,邵洵美譯,《拜倫政治諷刺詩選》,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81年,第94頁。本文所引該詩詩句皆從此譯本,以下不再加注。。甘受屈辱而茍活,“難道這就是鞭笞或宴請君王們的那位偉人”?然而嘲諷與輕蔑的同時更是謳歌與贊美,現在他死了,那放逐于此的海島,“將會像英雄的銅像般在大西洋中炫耀”,“水手們都爬上桅桿高呼他的姓名”。詩篇第5節,流水般的詩句揮灑開來,歷數皇帝一生的戰績與蹉跌,這個威震四方的星宿,從地中海的科西嘉島初出茅廬到跨越阿爾卑斯天塹直取米蘭,從遠征埃及到橫掃歐陸:尼羅河岸金字塔里40個世紀的幽靈如巨人被驚起目瞪口呆;馬德里飄揚著拿軍的戰旗“熙德”后裔們竟也忘了勇敢乃其本分;奧京維也納,二度被征服又二度被赦免;普魯士枉為腓特烈大帝之后代,“他們在耶拿被擊潰,在柏林屈膝下跪”;三次遭瓜分的波蘭愛國者血流成河,切盼皇帝斬斷沙俄血污之手助其復國,豈料“波蘭呀!復仇天使打他們頭上飛過,/可是來時節滿目蕭條,去時節一片荒蕪”,莫斯科成了“他南征北戰的終點”;然而戰神之心尚未破碎,還要“重吹起‘羅蘭的號角',沙場上再見高低”。于是便有了盧森、德累斯頓的連續大捷,斷首折翼拖拉俄普聯軍反法戰車之鷹鷲;只可惜輝煌不再,萊比錫一役,撒克遜軍團中途倒戈,法師一敗涂地,拿氏好運就此遠遁;反法同盟逼近巴黎,皇帝之兄繳械投降,戰敗者被押往名曰“厄爾巴”的地中海小島……但“冒險”天性何曾消停,一咬牙便卷土重來,“戰無不克,長驅直入”;可嘆英雄末路,雖敗猶榮,比京近郊的覆滅充滿悖謬色彩②關于滑鐵盧戰役,歷史家、文學家乃至旅行家寫下的探討文字無以計數。以筆者所見,最有趣的要數法國作家雨果在《悲慘世界》中的描寫和奧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專題書寫。,千古遺恨滑鐵盧!“無非證明了傻瓜們也會交上好運,/這勝仗,一半靠糊涂,一半靠奸細。”千年一帝的偉業終結了,大地、空氣、海洋,“明白他過去和現在的光榮與力量,/他們將聽到他的英名年久月長。”拿破侖之名作為法國民族精神的象征永垂不朽!
然而,這位“祖國的暴君、全歐的名將”,畢竟只落得郁死荒島,冷冷清清收了場。詩人不由如此慨嘆:
…………
追求名譽自有一條康莊大道;
翻遍整整一大部勞民傷財的歷史,
一萬個征服者也抵不上一位先知。
…………
同時,詩中列舉富蘭克林、華盛頓、玻利瓦爾領導故國人民進行民族獨立以求自由解放的另一類英杰,表彰他們的豐功偉績,乃完全不同拿破侖“打破舊鐐銬的手卻去制造新鐐銬,/搗碎了歐洲的秩序和他自己的權利”——惋嘆以枯骨堆起個人名望怎抵造福人類而萬古流芳!
縱觀拜倫的拿破侖組詩,其所流露的對皇帝的矛盾態度是顯而易見的。詩人思想中根深蒂固的英雄觀念與拿氏氣質存在一拍即合的靈犀通感。當后者無視人類的權利而走向強權與獨裁道路,拜倫的失望是沉重的:這個當代的凱撒,越過了人權的盧比康河(《青銅時代》第5節)!拿破侖的雄才大略未能貫徹到底,和自由、民主、博愛的啟蒙理想與法國大革命精神琴瑟相和,達致完美的開明政治境界,這是最令其痛心和遺憾的。或許拜倫曾經設想,如果波拿巴主義剔除了毫無節制的集權專政和武功崇拜成分,如果他的征服明確是蕩滌舊歐洲陳腐失道的封建制度及其意識形態而不是或至少不僅僅是追求一個世界霸主的地位與身份,那么歐洲甚至更大范圍內有可能出現一個基于各民族自治、各階層自由的政治共同體或聯合體;而這一種國際政治藍圖唯有拿破侖的氣魄和才略具有促之實現的可能性。①關于拿破侖的評價,法國歷史家米涅的一段話甚為中肯:“拿破侖通過他的體系的悲慘結局,卻給了歐洲大陸一個很大的推動,他的軍隊把法國的風尚、思想和較先進的文明帶到歐洲各地。歐洲社會的陳舊的基礎被徹底動搖。由于來往頻繁,各國民族混雜起來;邊界的河流上建起了橋梁,在阿爾卑斯、亞平寧、比利牛斯三大山區開辟了公路,使各個地域日趨接近。拿破侖使各個國家在物質方面發生了變化,就像法國革命使人們在精神方面起了變化一樣。封鎖政策補充了軍事征服的推動力,由于封鎖,大陸上的工業得到改進,從而取代了英國的工業;制造業生產代替了殖民地貿易。拿破侖就這樣在擾亂各國人民的同時,促進了他們的文明。他對本國的專制統治使他成為反革命者;而他的征服歐洲的思想卻使他成為歐洲的革新者。好幾個歐洲國家在他到達以前毫無生氣,在他到達以后卻是生機勃勃。”(米涅:《法國革命史》(1824),北京編譯社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7年,第379頁。)豈料連如此偉大不讓普羅米修斯的巨人也難免俗,在愛好權力這點上,與一般政客并無二致。組詩多處提及拿氏熱衷皇袍、綬帶、王笏乃至吃喝之類,對此虛榮不屑一顧且諷刺毫不留情,因為是類低級趣味與理想人格差之千里;惟其如此,拜倫格外推崇華盛頓、富蘭克林,除了其政治品質優異,恐怕也包括道德操守高尚。假如對一個叱咤風云的優秀人物充滿期待,而終于該“偶像”表現出乎意料,那造成的心理落差絕非微不足道,也許這可以作為說明詩人何以對皇帝既愛且恨之矛盾心態的部分根由。
顯而易見,盡管拿破侖在組詩中屢被斥為兇煞神、嗜殺狂,陷萬千同胞于墳墓的失敗者,但詩人卻絕不因為茲暴君大業的終結而高興,因為其后果同樣是災難性的,即前述“打倒了獅子又向豺狼頂禮”。他看得清楚,拿破侖的失敗意味著全歐的封建復辟勢力卷土重來,那“復活起來的奴隸制度”必張牙舞爪、禍亂時代。因此,與其說是在屢屢揭露一個墮落的個人野心家的倒臺,從而總結經驗教訓,毋寧說更在告誡警惕那慣于開歷史倒車的反民主陣線包括支持“神圣同盟”的英國統治集團扼殺備受摧殘的自由民主潮流之倒行逆施。《拿破侖的告別》等詩中何以仍澎湃著那種不甘倒下的豪邁,那種重振旗鼓的沖動,說到底與作者憎惡一切形式的無道或不義——無論強制的封建復辟特權還是虛偽的資產階級法權,執著追求民主自由思想的價值觀血肉相連,乃當時最先進的政治理念之無意識表現。總之,啟蒙主義的世界觀、法國大革命播下的自由種子、為爭取民主那永不消歇的斗爭精神,構成了這些詩潛在的動機和巨大的能量。
無可否認,拜倫關于拿破侖的組詩,可以明顯地感到對這位蓋世英雄的尊崇和褒揚是主要的,乃主音也是強音。當然最根本的原因——有必要再次強調——仍然還是詩人的英雄崇拜情結所使然。應該認識到,其實這與當時進步的社會輿論并行不悖,因為復辟倒退的黑暗現實令人們又不由不懷念帝國時代,畢竟人權、民主改革是社會前進的主旋律,《民法典》確立了人民的法律地位也就是人的本位。一個有意思的現象是,無論在法蘭西還是整個的歐羅巴,曾經像駕馭烈馬一樣役使本國及其附庸國的皇帝沒后的聲譽越來越高,他和他締造的帝國成為國家強盛的象征,其意義一直延續下來;拿破侖的靈柩最終于1840年12月15日遷回巴黎,安葬塞納河畔最美麗的建筑物榮軍院正面的圣路易大教堂,供人們世代瞻仰。茲與拜倫對他的態度是一致的。
Byron's Napoleon Poems
Wang Huaxue
(College of Liberal Arts,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Shandong 250014)
A group of Byron's political lyrics takes French Emperor Napoleon Bonaparte as the subject matter,including Ode to Napoleon Bonaparte,Napoleon's Farewell(translated from French),Ode from the French,On the Star of the“Legion of Honor”(translated from French),From the French,etc.In addition,some cantos of his long poem Childe Harold's Pilgrimage and the satirical poem The Age of Bronze also discuss this topic.These works have rich political and philosophical connotation,and are an essential part in understanding Byron's ideas.
Byron;Napoleon poems;political philosophy
I207.22
A
1001-5973(2016)04-0137-10
責任編輯:孫昕光
2016-05-25
王化學(1953— ),男,山東新泰人,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