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耳是70后實力派小說家,別具一格的敘事本領和語言稟賦讓他能在中篇和長篇這兩個臨近但差別甚大領域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前者讓他年紀輕輕就手捧魯迅文學獎,后者讓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垂青。如果說田耳的中短篇可以用神秘性作為美學概括的話,他的長篇小說特色不妨用含混性來表述。在續(xù)接神秘性風格的同時,因了長篇小說在容量上的便利,他疊合了復雜的意象,在幻象里隱藏著多重意義,使得先前的小說美學從靜止的神秘性走向了辯證的流動。新近發(fā)表的《天體懸浮》是這方面的代表,它凸顯了“人性是流動范疇”的美學密碼,在人性的長河里,朋友之間的義與利取舍,男女之間的情與欲取向,社會秩序之間的正義與邪惡持守,人靈魂深處的邪惡與善良審視等都會因時間和環(huán)境等事態(tài)變化而具有一定的相對性實踐,它們變化性地構成了人性的復雜性和混沌性,乃至神秘性。這種對于人性的理解和形式把握能力,奠定了田耳在70后小說家中的獨特位置。
一、現(xiàn)代江湖義氣表現(xiàn)形態(tài)及其局限
在佴城這一相對偏僻落后的縣城,也是國家意識形態(tài)治理比較薄弱的地帶,傳統(tǒng)江湖意識和觀念保持得相對濃烈,加之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的影響,生活在那里的男人們,江湖意識自然比較濃厚。符啟明和丁一騰等人想要混得開,自然要“江湖”了。江湖靠什么混,主要是義利之辨,用利與義來考量符啟明和丁一騰的關系也順理成章。符啟明對丁一騰“很夠哥們”,有好事總是想到他,有好處總是給他留著,有求必應。他們一塊經(jīng)歷了很多困難,一起捉野食,一起捕魚,一起去大學找女朋友,一起在外合租房子,一起巡邏、一起破案,一度形影不離,乃至有心電感應。符啟明多次對丁一騰說,“我們是兄弟,兄弟比女人可靠”。有江湖老大范兒的符啟明最主要的特點是舍得散財(有好處大家分享),有求必應(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情)。但是講義氣需要一定的財力和社會關系做資本。符啟明既沒什么社會關系,家庭也不殷實,他只有利用自己特殊身份結識各種特殊人物,以合伙形式開KTV,設賭場,組織賣淫,賣兇宅,高利貸中介。從整體上看,他的“義”是他“不法之利”的護法器,而這些“不法之利”,為他“仗義疏財”提供了經(jīng)濟基礎,二者相互依賴,在沒有外在力量的介入和阻礙下,就能促成符啟明在江湖上“事業(yè)”的壯大和成功。這種情形,在今天社會具有一定普遍性。
在這個泛江湖世界,符啟明性格的含混性還在于他對最好的朋友丁一騰在“義”與“利”上的糾纏不清,忽此忽彼的流動性和轉化性上。為邀功請賞的他可以不惜出賣朋友;為警察轉正,借生日宴發(fā)酒瘋,威逼利誘要我放棄和他競爭招工考試;為找回戀人,不惜拿隱私威脅宋頌芬;克扣丁一騰老爸的高利貸。這些情節(jié)顯示了符啟明“舍小利,釣大利”的精明,不擇不扣的利益之徒的一面。但是符啟明又能很快放棄招考轉正的打算,鼓勵丁一騰全力以赴備考;丁一騰處于人生低谷時刻,符啟明把自己的房子廉價賣給他們夫婦,給他攬活,對丁一騰無怨無悔的付出,顯示了雪中送炭的情誼。
丁一騰呢,他要“以怨報德”追查符啟明一伙陷害安志勇的陰謀。當符啟明的手下要干掉丁一騰時,符啟明又果斷出手救丁一騰一命,并告訴案件真相過程。按照傳統(tǒng)義文化觀點,對比丁一騰的無情追查,符啟明似乎是義薄云天了。出于兄弟情義等復雜心情考慮,丁一騰終究還是放了符啟明一馬,把忐忑不安留給自己:“我不知道那件事做對了還是錯了,我放過他,而他愿不愿意以組織賣淫罪束手就擒?如果他被抓,適量判刑,我是不是有理由寬宥自己;如果他逍遙法外,我事后又悔不當初?抓他不忍,放他不甘……”①好一出田耳版的“兄弟風云”,復雜地演繹了情義與法理對人性的考量,達到相當?shù)纳疃?。即便是作為正義化身的陳二指導員也能理解丁一騰的行為,“畢竟做過兄弟,落井下石是雜種,不計前嫌是好漢”②。這有力說明在現(xiàn)代社會,維系朋友情誼的紐帶是非常復雜的,神秘的,甚至是混沌的,它是多種文化價值協(xié)同的結果,我們只能辯證看待,從具體的實踐活動評價,而不能把義與利,義氣和正義簡單對立和做斬釘截鐵的判斷和選擇。
“一個人在某一時刻某一特定的環(huán)境中表現(xiàn)出的面目是不一樣的。一個人怎樣去保持他形象的穩(wěn)定,是超有技術難度的事情,蕓蕓眾生只能在特定環(huán)境下做出不同反應,甚至類似于條件反射?!雹墼谔锒磥恚瑢τ诜麊⒚鬟@樣的復雜人物,你不能用好或者壞等明確固定的范疇界定,他是無所謂好和壞的。對生活中存在“符啟明們”,既需要有對人事與人性深刻犀利的洞察,又需要有大氣而精微的筆燈燭照。這不僅僅是由人情世界的復雜性決定的,也是因男人之間義與利關系難以把捉使然。進而,我們既不能說符啟明比丁一騰更陽光、更正能量,人性有一體兩面,人性可陰陽互轉,并在深處彼此緊緊依賴。田耳曾經(jīng)對記者交代說:“丁一騰和符啟明是一個人的兩面,一個接近我自己,一個是我理想的狀態(tài)。不少看過《天體懸浮》的人,以為我本人和丁一騰較接近,以為我也是挺安靜的、與世無爭的人。實際上,我是一個想法特別多,心思比較活躍,活得蠻折騰的一個人。某種程度上,符啟明更像是我自身的一個映射,丁一騰身上具有我向往的很多因素。”④
二、男女之間:欲望、真愛抑
或家庭倫理的糾纏
在現(xiàn)代世俗社會,男女之間在真愛與欲望、愛情至上與家庭倫理責任之間往往是糾纏不清,充滿混沌性和曖昧感?!短祗w懸浮》在展示現(xiàn)實男女情感的混沌感的同時,也能理性超越,給出鮮明的審美倫理判斷。小說中安志勇憑著藝術家派頭吸引和玩弄了不少像小末和沈頌芬這樣的女孩,在色情與欲望的路上越陷越深,“直至后來與女青年發(fā)生關系時有變態(tài)要求”。像這樣一位色情變態(tài)狂濫情和欲望的背后有無真情呢?被他玩弄過的沈頌芬卻說“通常情況下,和他在一起的女人都……都舍不得離開他”⑤。作為當代版的段正淳,安志勇是個泛愛主義者,多情主義者,他以自己特有的魅力和對每個女性都有真情付出,獲得沈頌芬們的諒解與同情。從審美的角度可以理解安志勇作為弄花高手,折射人性和情欲世界的變換和多樣性。但是,從倫理角度,安志勇對每個女性的性愛和真情溢出了法律和道德倫理界域,他必須為之付出代價,受到法律適量制裁和道德應有的譴責。在愛與欲之上,永遠有正義與法律這柄達摩克利斯神劍高懸著讓飲食男女有所敬畏,不至于情欲泛濫。這是現(xiàn)實對審美的規(guī)范,也是價值倫理和審美敘事的辯證法。endprint
主人公符啟明的發(fā)家史也是欲望和色情的勾結史。但符啟明卻真心愛小末,沒有真情,他不會花那么大精力找小末;沒有真情,他不會保留觀星的愛好;沒有真情,他不會發(fā)展到愛而生恨的地步;沒有真情更不走到對于女性、對于性冷漠的極端?;蛟S,對于很多人來說,這個女人多多、靠色情產(chǎn)業(yè)發(fā)財?shù)哪ь^,居然對一個女孩產(chǎn)生真心,因為真情發(fā)展到癡情是不可思議的。田耳的混沌思維再次刺破了固定范疇,他用流動范疇把欲望和真情兩值極端化,讓主人公符啟明像雜技演員在情感的鋼絲上來回驚險晃動,在引起我們審美驚奇的同時,也展示了符啟明在濫情與專情游走,虛情與真情之間探險,從而完成了男女在愛與欲的曲線歷程上否定之否定定律。
田耳以他特有的想象力和情感,在展示食色男人情感世界的混亂性的同時,還暗示了超越情感的狹隘性,讓沈頌芬和花花交好(丁一騰)、沈頌芬和春姐情同姐妹的相處(符啟明),光哥和符啟明共事(春姐),符啟明和徐放遼交友(夏新漪)等等,這其中有赤裸裸的性與金錢交易,有曖昧不明的性欲,有光明正大的情愛,有不能自拔的癡情,等等,如此混亂而自然組合在一起,令人困惑不解又欣然釋懷。田耳在盡可能復雜展示佴城男女感情的復雜性及其張力的同時,并沒有放棄價值判斷,試圖實現(xiàn)了價值取向?qū)ΜF(xiàn)實情狀的超越。這突出表現(xiàn)在丁一騰對沈頌芬的復雜情感上,應該說丁一騰是真心愛沈頌芬的,沈因某種原因離開了丁,丁在職業(yè)和愛情的雙重失落中,生的苦悶與愛的苦悶雙重壓抑中和花花激情碰撞并奉子成婚。他們的婚姻本來愛情基礎就不牢靠,當沈頌芬再次出現(xiàn)在丁一騰面前,對其情感造成考驗,丁雖然情感上有波瀾和沖動,但還能懸崖勒馬,選擇了責任,回到老婆和女兒身邊,讓情感戰(zhàn)勝欲望,理智戰(zhàn)勝情感。作為整部小說中唯一有健全家庭的他,知道家庭和情感之間孰輕孰重。小說結尾丁一騰險些“失足”的這個情節(jié),表明了作家本人對于情欲和婚姻的基本價值取向。極其克制和理性的一筆,不同凡響,在自然下滑的慣性情節(jié)中陡轉回筆,使得《天體懸浮》擺脫了時下流行情愛寫作在情節(jié)處理和品位導向上的流俗。如果說文中有關男女關系的混雜敘述是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性鋪陳筆法,展示了個體在男女問題上糾纏不清的欲望與真情的復雜心態(tài)和行為,這里極其節(jié)省的筆墨不妨理解為傾向性價值判斷的點睛之筆,隱喻人應該超越性的欲望和癡情之迷霧,走向家庭倫理責任。
三、日常生活秩序:“道者,反之動也”
考察田耳十多年的寫作,他在遵從偵探小說營造案件的錯綜復雜性與說案的方式來展示破案高手的智慧這些基本敘事語法的同時,力爭給出自己的創(chuàng)意。在我們看來,其最大的創(chuàng)意可能在兩點:一則是在看似熱鬧的破案題材背景下展示人性的冷風景,凸顯灰暗、陰冷的和復雜性可能(符啟明之流),也展示優(yōu)秀警察背后不被人知的孤獨、堅韌和孤傲(比如《一個人張燈結彩》中的警察老黃,比如本小說的教導員陳二);二則是把偵探類型與言情小說、社會小說綜合起來,走跨類小說的發(fā)展路子,沖淡單一類型表達所帶來審美空間的逼窄,讓審美經(jīng)驗豐厚。符啟明似乎天生就是做警察的料,他職業(yè)嗅覺靈敏,思維活絡廣闊,善于推理,在很多重要的案情偵破中奇功可居。但破案并不是小說重點,它僅僅是符啟明個性展開很小的一個側面,或者說,這不妨展示他作為廣義警察的正義行為,否則《天體懸浮》就成了偵探小說。符啟明更大的聰明才智更多用在歪門邪道上,用在發(fā)不義(不法)之財上。符啟明的發(fā)財致富并不僅僅是因為他個人的聰明智慧,更重要的是他的平臺——洛井派出所。沒有這個平臺,他不可能在半年就有產(chǎn)業(yè)。有時候,平臺比努力重要,這是常識。但問題在于,符啟明借助的是執(zhí)法者正義的平臺,卻成了他違法亂紀、發(fā)財致富的平臺,這就構成了反諷。如果沒有這個便利平臺,他似乎無法涉足色情行業(yè)、做高利貸中介、兇宅倒賣、密謀殺人等,他也很難從一無所有到成功人士,乃至佴城一代青年的“教父”??梢哉f,符啟明從物欲大廈上建立起來的人間天堂的每一個毛孔都沾滿了罪惡,充滿邪氣。偵探小說正典形態(tài)被帶著大蓋帽的符啟明給解構了,他以伸張正義的符號作邪惡的勾當,顛覆了“警察故事”的原型。
和日常世界的灰冷陰暗與喧鬧對比,神秘和高雅的“觀星”情節(jié)和場景在作品中多次出現(xiàn),成了小說中的奇葩,也帶來了讀者的諸多困惑。觀星是一件多么令人敬仰的行為。仰望星空,探索宇宙奧秘和奇跡,把宇宙瞬間的美用相機定格成永恒,把浮躁的現(xiàn)代人帶到靜謐浩瀚的神秘世界,遠離塵世的污濁與欲望。對這個離奇的情節(jié)和意象,田耳有自己的解釋:“觀星這件事情對小說的沉重氣氛有所緩解,對人物性格的塑造也特別有幫助?!雹扪骷冶救说乃悸?,我們以為,符啟明在一面打著杞人觀星俱樂部牌子,探索星空的奧秘,拍攝下星空驚人之美,追求常人不可得的“真”與“美”,也不斷行“善”——義務組織俱樂部培訓新人,向國民普及觀星知識。另一面則利用這個民間組織秘密賣淫,行“假”“惡”“丑”之實。沈頌芬在粉絲大會上引用康德關于星空和道德的至理名言,在符啟明身上構成了絕對的對立和反諷,構成小說家對于人性灰色地帶的揭露。不同的是,他把這種揭露置于偵探小說的主角身上,表現(xiàn)正義者的邪惡。令人恐懼之余,不得不思索作家的別有用心。正義和邪惡緊緊裹脅在一起,應該采用“復雜地看”的方式去審視。同樣,我們要借助流動辯證法范疇來審視符啟明性格中難以被理解的獨特性和內(nèi)在的矛盾性,他是一個集正與邪、真與假、善與惡的矛盾復合體,在他身上體現(xiàn)出了審美幻象的晦澀。符啟明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謎一樣的余味在困擾和折磨對這個審美形象感興趣的讀者。
可貴的是,小說家并沒有停滯在辯證法思維方式的進步上,他還進一步聽從了人類的基本倫理和普世價值召喚。小說中所有的違法者最后都符合“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的偵探敘事總語法,無論是符啟明、夏新漪和安志勇、老詹等都以不同形式受到了正義的懲罰,給世界和蒼天一個說法,這和傳統(tǒng)公案小說有了很大不同(不再僅僅突出清官破案的智慧),也和現(xiàn)代偵探小說有了區(qū)別(法制精神的宣揚成為背景)?;蛟S,田耳并不是要表明這一點,這是敘事的應然倫理和作為偵探小說的基本語法使然。田耳要在這樣的基本框架下表白的人性的善良與惡是如此復雜糾纏在一起,讓我們放棄單純幼稚的人性善惡論,正義邪惡勢不兩立看法,以復雜的心與眼看待這個世界,冷靜認識世界在太陽普照下的陰霾,審美地體察“道者,反之動”的人性哲學,因為有了邪惡的存在,在推動我們對于正義的向往、追求和珍惜。從這個意義上講,田耳并不是人性的悲觀主義者,也不是天真的樂觀主義者,他是清醒的現(xiàn)實主義智者,他對生活的冷幽默,對于人性灰暗和風蝕地帶不動神色的披露和撕裂,是置于人性總體性視界下的,是“知其黑處其白”寫作策略,早在成名作《一個人張燈結彩》中就顯示了這一寫作傾向。我們不能同意當前偵探小說或者一些揭露小說對于人性、對人物性格采用固定范疇的處理方式,那是由觀念生產(chǎn)出來的寫作,是經(jīng)驗的固化。這是值得警惕的現(xiàn)象,在當今的寫作中很普遍。也是從這個意義上,我們覺得田耳在晦澀美學風格下的現(xiàn)實主義寫作,是人性熱情而冷峻的觀察者,是這個時代外冷內(nèi)熱的批判者和理想者,他的寫作對于新世紀文學具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這里需要追問的,我們?nèi)绱私忉尅短祗w懸浮》的美學密碼意義何在呢?或許,《天體懸浮》的意義在于對現(xiàn)代性思維的一次反叛。它用含混的詩學提醒現(xiàn)代人要回到審美經(jīng)驗的整體性,突破形而上的固定范疇對現(xiàn)實審美經(jīng)驗的破壞。在高舉人之主體性同時,不能讓人的經(jīng)驗世界被知識和形式邏輯分裂,重新回到對于情感的整體理解方式中,用完整的形式和情感經(jīng)驗把握世界。進一步講,強調(diào)含混詩學,是對保持基本價值取向之上對審美經(jīng)驗整體性的推崇。這要求我們先回到綜合經(jīng)驗常識,具備對歷史和社會發(fā)展總體性和規(guī)律性的把握,然后再做價值的判斷與超越,這一點尤其重要。否則的話,就會倚重陳舊且固化的經(jīng)驗進行創(chuàng)作,重新犯經(jīng)驗主義的錯誤,其結果要么是虛假的價值,要么是虛無主義,這個不良傾向在70、80后作家的創(chuàng)作中相當普遍,尚未引起評論界的高度重視。這,就是田耳《天體懸浮》留給我們的沉重思考。
【注釋】
①②⑤田耳:《天體懸浮》,載《收獲》2013年第5期。
③④⑥顏亮:《作為小說家,我以動物性的本能去體驗——田耳訪談》,載《南方都市報》2014年4月27日。
〔張永祿,上海政法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現(xiàn)代性視野下的小說類型學研究”(15BZW019)、上海交通大學創(chuàng)新項目“小說類型學:理論與實踐”(13QN06)階段性成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