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洛夫是著名的臺灣詩人,他在超現實主義詩歌的藝術創作實踐中,一直孜孜不倦地探索著詩歌的意象規律。洛夫在后期創作的組詩《無聲》由十首小詩組成,其中的審美意象比較集中地代表了其詩歌的美學特征。組詩《無聲》中的審美意象具備極強的故事性,洛夫通過《無聲》中的審美意象表現出他自身對死亡的想象,又同時生發出時間永恒的感慨。
關鍵詞:洛夫;《無聲》;審美意象
作者簡介:劉麗平(1991-),女,山東臨沂人,四川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主要研究方向:文藝美學。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2-0-02
一、審美意象中的故事性
洛夫一直在恪守、遵奉傳統詩學中以審美意象為主體甚至唯一的修辭方式和詩性本質,組詩《無聲》也是用別致的審美意象來表現作者的思考。在《無聲》中作者消隱了主體,以現實中的物象為主進行想象進而形成獨特的審美意象,詩中的審美意象必然就帶有了想象的成分,這樣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也會生發出各自的審美想象。《月落無聲》《劍落無聲》并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敘事詩,但詩中的審美意象尤其富于想象性,在讀者的想象中又生發出故事性。如《月落無聲》:
從窗口傾盆而下的
除了二小姐淡淡的胭脂味
還有
半盆寂寞的月光
“窗口”是經常出現在中國古詩詞中的意象,和“窗口”一起出現的人物往往是待嫁深閨的慵懶女子(如“睡起臨窗坐,妝成傍砌閑。”《南歌子》晁補之)或是期盼游子歸來的思婦(如“窗外芭蕉云作幢,聲聲愁對床。”《長相思》程垓)或者是閑來惜春的女子(如“小院閑窗春己深,重簾未卷影沈沈,倚樓無語理瑤琴。”《浣溪沙》李清照),“窗口”意象總是與女子的情緒有關,或無聊或哀怨。窗口就像一個取景框,把人物的神情刻畫得極其生動,各種神情的背后是各自不為人知的故事。《月落無聲》中的“窗口”意象讓人自然聯想到與女子有關的情緒,初具故事性,接下來的“二小姐”恰到好處得加深了整首詩的故事性。“二小姐”容易給人造成一種特定的印象,她往往比“大小姐”更加不安分也更加有故事性。朱光潛認為“秀美的東西往往是嬌小、柔弱、溫順的。”[1]顯然“二小姐”和“大小姐”相比要顯得更加秀美。“我們對于秀美的事物的反應,也似乎總是取一種保護者或至少是朋友的態度。我們的感情中混合著一點憐憫。”[2]因此這里的“二小姐”也更能激起人們更多的憐憫同情或保護欲。“半盆寂寞的月光”既是渲染了凄涼的夜色也是點綴了二小姐的情緒,使整首詩的格調略顯悲哀。“半盆”給人一種不滿的感覺,造成一種缺憾感,讓人更感悲哀。“也許在秀美帶一點悲哀意味的時候,與悲劇感最接近。”[3]《月落無聲》中“二小姐”的故事似乎與悲劇更接近,她的胭脂不管為誰而畫也總是伴著“半盆寂寞的月光”,她似乎比月光更寂寞。這里一個充滿悲哀故事性的二小姐形象宛然可見。
《劍落無聲》顯然具有武俠小說的格調:
一陣寒氣吹過
劍已入鞘
飛濺的血水
早已在空中風干
這首詩自然讓人聯想到俠客,清朝的許秋垞在《聞見異辭·俠客》中就說:“有一俠客,神劍術。”俠客往往用劍,剛中帶柔。俠客的形象足夠具有故事性,李白有詩云:“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4]他們不輕易拋頭露面,行走江湖,來去無蹤,身手不凡,具有神秘感,背負著許多不能對別人說的故事,孤獨而決絕。《劍落無聲》中的這個俠客擁有著絕世的武功,也擁有著隱秘的不能說的故事,引發人的無數聯想。
二、審美意象中的死亡想象與“時間永恒”
(一)審美意象中的死亡想象
朱光潛曾在探討西方悲劇快感理論問題時發表過這樣的言論:“令人極感恐怖的,大概莫過于死亡。然而從希臘的哀歌作者到波德萊爾,死亡一直是文藝作品最愛表現得一個主題。”[5]西方詩歌及文學中的死亡主題與悲劇精神是存在緊密關系的。深受西方現代主義哲學與超現實主義文學影響的洛夫勢必熱衷于死亡想象的表現與書寫,組詩《無聲》飽含洛夫的死亡想象,組詩中的每首小詩的標題都帶一“落”字,這本身就是關于死亡想象的隱喻。盡管這種死亡想象并非組詩的全部主題,但“死亡想象”作為詩人對個體孤獨體驗與人類現實命運的關注與思考,構成了詩歌獨特的思想內涵,飽含詩人的生命與藝術理想。
在《無聲》中,洛夫使用喪失生命力的自然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死亡想象,這類死亡想象首先表現在植物意象的書寫上。如《葉落無聲》中的“落葉滿階”的意象將秋天的蕭索襯托得格外清晰,作者的死亡想象也更加清晰。又如《花落無聲》:
大麗花
開在后院
順手帶走一絲春天殘存的香氣
雖然是寫大麗花“花開”, 但大麗花的花期在6月到12月,而且從詩句中也可以看到,大麗花花開的時候正是春天殘存的香氣都消散的時候,也就是春花凋零的時候。《花落無聲》中的“花落”應是暗指春花的凋落。凋落的春花、落葉作為洛夫筆下喪失生命力的植物意象象征著隨時間流逝感受死亡瀕臨時的破損感、傷痛感。
不同的顏色含蘊著不同的美學意義和文化意旨,馬克思曾說:“色彩的感覺是美感的最普及的形式。”[6]在《無聲》中洛夫主要運用“黑”、“白”、“紅”三色來點染詩歌中的審美意象,進而展現自己的死亡想象。
黑色在象征色彩義中,多指涉為結束、死亡和不幸,畫家瓦西里·康丁斯坦這樣描寫黑色:“黑色在心靈深處叩響,像沒有任何可能的虛無,像太陽熄滅后死寂的空虛,像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永久的沉默。”[7]洛夫的《日落無聲》中被夜色抹黑的銅像的臉想來多少有點令人毛骨悚然,夜色中“黑臉銅像”的意象也使整首詩的格調顯得格外深沉,這是洛夫果敢直面黑暗的一種生命態度,“黑色”是洛夫對死亡想象的很好詮釋。
白色是最純粹的顏色,與黑色同為一種極端的色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白色通常也會作為死亡的象征,中國傳統的喪衣就是使用純白布料剪裁的。白與黑是相對立的,白色給人以輕飄柔和的感覺,賦予人以死亡想象下的生命感。《雪落無聲》很像一幅雪后風景畫,白色占了畫面的很大篇幅,使整幅畫的意境顯得格外寧靜。而“雪/落在老和尚的光頭上/化得好慢”,洛夫用雪花的融化象征生命的消逝,渲染了萬物寂滅的環境氛圍。
在色彩文化中,“紅色的象征性意義受到兩個基本經驗的影響:紅色為血,紅色為火……從愛情直至仇恨——所有令血液沸騰的情感都與血密切相關。紅色是正面與負面的各種激情的象征色。”[8]《無聲》中洛夫筆下的“紅”也著力于“血”意象的描繪上,如《劍落無聲》:“一陣寒氣吹過/劍已入鞘/飛濺的血水/早已在空中風干。”洛夫以“血”這一苦澀的意象象征死亡的逼近。除了將“紅”附著于“血”的意象外,在《葉落無聲》中詩人也直接書寫“紅”的色彩特征:“梧桐/被煙纏得面紅耳赤”,“面紅耳赤”乃是葉落之前最后的狂歡,象征死亡逼近時無處可躲的恐懼。
(二)審美意象中的“時間永恒”
十首小詩涉及不同的時間季節,雖然各首詩的標題并不是按正常的時間邏輯排列的,但綜合看起來季節的概念已然顯現。《花落無聲》中“順手帶走一絲春天殘存的香氣”多少有點傷春的氣息。《葉落無聲》中“落葉滿階”更是有悲秋的情懷滲透其中。《雪落無聲》單從題目上就可以發現季節的痕跡。《果落無聲》借助的又明顯是秋天果落之時的情景意象。陸機在《文賦》中指出:“遵四時以嘆逝,贍萬物而思紛;悲落葉于勁秋,喜柔條于芳春。”中國的詩歌從古代起其中的季節感就特別突出,如春秋意象,從《詩經》《楚辭》以來,頻繁出現的是傷春、悲秋、惜春、嘆春、春恨、春愁、悲秋、秋懷、秋思等。古人云:“春女悲,秋士悲,而知其物化矣。”[9]“惜春”與“悲秋”成為了中國抒情詩歌的一種意象原型,其中所表現的主要是一種“時間意識”在詩歌意象中的滲透。
生命的無限循環造成時間的永恒。《花落無聲》中描繪的并不是“花落”而是“大麗花,開在后院”。花開與花落是矛盾對立的兩極,但又是相互轉化的統一,在花開花落中才有了永恒的季節更替。
世界上一切存在過的事物都會消逝,只有時間是不變而永恒的,這永恒而不變的時間也在用無聲的形式證明著曾經的存在,所以曾經的存在也就成為了永恒。如《淚落無聲》:
千年前的一滴淚
掉在一本線裝書上
合攏書
仍可聽到夾在某一章節中的
時間的暗泣
那一滴千年前的淚確實早已在歷史的起伏跌宕中如煙似霧般地消散了,只是在這千年歷史的演繹與進化之中,仿佛刻寫著太多的重復演變的生生世世、更迭變換的是是非非,正如納蘭容若形容的“人生若只如初見”,一句便道盡古今情懷。一切生命均存在于時間之中,“有限與無限的問題,其核心點就是時間。……正如席勒所講,時間就是人的生存的狀態性,時間一旦否棄,人自身的存在也就被否棄了。”[10]千年之前,千年之間,無論萬物存在與否,一切都不會改變。“時間的暗泣”是隱約而悠長的,是時間在獨自堅守滄桑世事,讓存在過的,哪怕是余痕,也亙古不變。
傳統意義上的死亡并不是意味著不存在,洛夫認為:“死亡只是形式的消失,而非生命的結束。宇宙中形式變化不拘,而生命永存。”[11]所謂“落”也就是另一種形式的“生”,在“落”與“生”之間時間始終是“無聲”的沉默的,“落”與“生”無限循環成就了永恒的時間與存在。
注釋:
[1]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79.
[2]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79.
[3]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80.
[4]葛景春.李白詩選(插圖版)[M].北京:中華書局,2009,118.
[5]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157.
[6][德]馬克思.馬克思恩格斯論藝術[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0,248.
[7][德]愛娃·海勒.色彩的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67.
[8][德]愛娃·海勒.色彩的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78.
[9]陳廣忠.淮南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2,505.
[10]劉小楓.詩話哲學[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6,103.
[11]洛夫.洛夫詩全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3.
參考文獻:
[1]洛夫.洛夫詩全集[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3.
[2]蕭蕭.詩魔的蛻變[M].臺北:詩之華出版社,1991.
[3]龍彼德.洛夫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1995.
[4]葉威廉.洛夫論[M].臺北:詩之華出版社,1991.
[5]費勇.洛夫與中國現代詩[M].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4.
[6]王耀進.意象批評[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9.
[7]王澤龍.中國現代詩歌意象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8.
[8]朱光潛.悲劇心理學[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9]愛娃·海勒.色彩的文化[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