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緒海
摘 要:從《孜孜尼乍》代表性版本入手,探討了孜孜尼乍女性身份的來源,分析了孜孜尼乍故事體現的圖騰崇拜、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
關鍵詞:孜孜尼乍;女鬼;性別;民間信仰
[中圖分類號]:G1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6)-12--02
一、孜孜尼乍故事梗概
孜孜尼乍被彝族尊為鬼之始祖,在漢譯文獻中,至少可見五種譯法,分別為:之子宜乍、孜孜尼乍、紫孜妮楂、茲茲尼扎、孜孜宜乍。為方便下文論述,現簡述其中一個代表性的版本:
六個太陽和七個月亮的時代已經過去。一天,在彝族貴族首領阿基君長的領地,小伙子們上山打獵。一只花白獐子被趕出了竹林,被英雄海俄滇古射倒。獐子不見了,出現一棵開著紅花的大樹。海俄滇古射掉了一支樹枝。樹枝不見了,變成了孜孜尼乍。一天,另一個部落的首領阿維尼庫與孜孜尼乍不期而遇一見鐘情。到第三年孜孜尼乍開始變得兇惡無情,第四年阿維尼庫生了病并得知了孜孜尼乍的來由。阿俄黎苦設下諸多圈套為難孜孜尼乍,并請來九十位畢摩和七十位蘇尼來咒孜孜尼乍,使她變成了一只灰白身褐紅尾的山羊,山羊被打死后丟進山頭的崖洞中。之后,該山羊被水沖到河里,落入烏撒君長家的三個牧人手中,并被不知情的人剝皮而食。吃了該山羊肉的人都變成了鬼,烏撒拉且、維勒吉足、果足吉木、篤比吉薩等部落支系的彝人都被這些鬼給害盡了。
孜孜尼乍是一個女人(鬼),其丈夫請畢摩、蘇尼等詛咒她之后她變成了羊,不知情的人將羊吃了之后變成了鬼,孜孜尼乍便成了鬼之源頭。并且,自鬼由此誕生以后,對于鬼的看法便深刻地融入到彝族的民間信仰之中,并漸漸擴散開來。對于孜孜尼乍故事起源于何時又由何人而作尚待考證,但作為女性的孜孜尼乍身為鬼祖卻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因此,為何彝族所認定的鬼之祖是一個女性呢?
二、對孜孜尼乍作為鬼源及其女性身份的探討
白芝認為孜孜尼乍的故事約產生于母系氏族開始解體,父系氏族公社開始確立的年代,婦女們不僅從支配地位下降為從屬地位,而且還遭受了不公正待遇。她們在憤懣之余,便塑造了孜孜尼乍這一復仇女神的形象。但隨著父權制的逐漸鞏固,女神的形象被改變成女鬼的形象,并被寫進了畢摩經里。巴莫曲布嫫從兩個層面分析了這個美女變鬼的故事:她認為從表層看,該故事反映出彝族原始宗教的女性不潔觀,以及彝族民間信仰中對于“美女附妖靈”的俗信等;從深層看有三種可能性:一是母權制逐步向父權制過渡的特定歷史時期,男女兩性之間爭衡的余音遠唱,二是對于歷史人物的紀念,三是對于爭奪孜孜尼乍部落械斗事件的記憶,是遠古時期彝族社會的血族爭斗和部落戰爭的反映。管鈺則借助弗萊的神話—原型批評的方法,將孜孜尼乍視為弗萊所說的既善又惡的母神。認為孜孜尼乍所體現的大母神的雙重性,是母系社會的母權制向父系社會的父權制過渡的特殊歷史時期,在先民深層文化心理結構中產生的集體無意識。以上幾種觀點大抵代表了目前學界對于孜孜尼乍女鬼身份的解讀,三者都將著眼點放到了母權制向父權制的過渡對于孜孜尼乍性別變遷的影響。
無獨有偶,漢族地區的“鬼”最開始也是以女性的身份出現的。這首先涉及到神/鬼觀念的問題。鬼神之事雖然很早出現,但是以“鬼”、“神”二字進行概括,正式的鬼神概念是春秋時期的事情。龔維英認為,在遠古老資格的神祗里,鬼為女性,神為男性。具有女性標準的鬼的例證很多,如山鬼、貴尤、旱魁、月精、雷鬼等,即使是西王母也同樣可以稱鬼,只是隨著父權制的過渡,女鬼轉化為男神(中間可能出現不男不女的兩性同體神)。上古鬼神觀的特點是尊鬼抑神。這樣的說法和上文三位學者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之說互為印證。
如果彝族社會經歷過母權制的階段之假定正確,那假定彝族社會的女性曾經享有極高的特權則很可能有待商榷。學者們對摩梭族的研究可以使我們對母系社會的運作機理窺見一斑。以周華山《無父無夫的國度》為例,書中給我們展示出的摩梭社會,并不是女性的高高在上或者男性受到女性的壓制,而更多的是這樣一個社會中和諧與分享的精神。由此推及,母權制向父權制的過渡階段,兩性之間的關系并不會如白芝等學者認為的那樣緊張,女性也不大可能塑造出孜孜尼乍的復仇女神的形象。筆者以為,雖然母權制向父權制過渡的歷程極可能深刻影響了孜孜尼乍故事的形成,但并非全部:影響彝族選擇女性作為鬼之起源的因素可能有多種。比如,這極可能和畢摩的地位及畢摩身份的傳承制度有關系。彝族畢摩都是男性,是彝族經典的持有人和傳承人,他們擁有對經典的絕對權力:不管是對于經典的使用還是闡釋。眾所周知,孜孜尼乍是一部咒鬼經,畢摩每次作畢前都需要念一遍該文。作為男性的畢摩不會傾向于將于自己不利的經典傳承下來。在此,作為鬼祖的孜孜尼乍實則是一個替罪羊,成為一個畢摩自我辯護的犧牲品。孜孜尼乍是被書寫的鬼祖。她極可能是畢摩使已有鬼靈信仰合理化的一種闡釋,使已有的鬼靈體系追溯到一個源頭。并且在這樣的闡釋中,確定畢摩自己的崇高地位:既然畢摩能將孜孜尼乍這樣的鬼祖咒成山羊,那畢摩自然能對付由此下來的千千萬萬的鬼。從另一個層面講,將女性作為鬼之祖也可能是對于女性生育能力的隱含借用。彝族創世詩《阿黑西尼摩》中,阿黑西尼摩便是以一個女性的形象出現的。“阿黑西尼摩, /兒多奶只少,/一次難顧及, /一天喂四班……阿黑西尼摩, /兒多無被蓋, /她拉開肚皮,/給兒女蓋上……”。女性所具有的生殖能力,天然地和事物的傳承繁衍相聯系,從而大凡探尋世界、人類、鬼之祖都將追溯到一個女性的形象上面去。
三、孜孜尼乍文本中體現的彝族民間信仰
反映了彝族的圖騰崇拜,第一便是竹崇拜的痕跡。根據文本,打獵的人們在發現公獐后,曾經用金箭和銀箭來射公獐,但是沒射中:“茲密阿基嗎,左手挽金弓,右手搭金箭,放出了一箭,射入黑白云,不知去何處?”,“謀克達知呢,左手挽銀弓,右手搭銀箭,放出了一箭,攝入霧層里”。在金箭銀箭都沒射中公獐的時候,卻是用竹箭來將獐子射中了:“趕來罕依滇古遇,罕依滇古嗎,左手持大弩,大弩持也穩;右手搭竹箭,竹箭也瞄準……射出了一箭,射折了獸頸,直穿到尾上,獸尸直打滾,獸血如泥漿,獸身如石堆”。彝人崇竹有其深刻的文化淵源,在《查姆》、《阿細的先基》等神話傳說中就有人從竹出,因竹救人而被人視為祖先敬供的內容,并且彝族竹崇拜文化的歷史記載相當長久,早在彝族六祖時代以前便有竹崇拜之痕跡。并且,“彝族認為,彝族源于竹,死后同樣要變成竹。以竹筒、竹節代表祖靈,是現今各地彝族普遍保留的圖騰遺風,體現了彝族‘祖變為山竹,變為山竹妣的圖騰崇拜觀念”。第二,反映了對獐子等圖騰動物的崇拜。孜孜尼乍故事雖然版本比較多,但大部分版本的都有這樣的情節,即“公獐→孜孜尼乍→山羊→鬼”這樣的一個轉變鏈條,而獐子極可能是彝族某個部落或群體的圖騰。例如“云南新平、元江、武定等縣的彝族,過去不吃獐子、綿羊、巖羊、水牛、綠斑鳩、老虎、細芽菜、芭蕉葉等動植物,這些東西被視為圖騰祖先”。
反映了彝族的祖先崇拜。彝族創世史詩《勒俄特依》記載了人從最開始的生子不見父、沒有祖先崇拜到送祖靈的演變過程。聯系到孜孜尼乍文本來講,該文本中首先凸顯了英雄祖先的形象——罕依滇古,在敘述罕依滇古獵殺獐子的過程中,插入了罕依滇古的成長過程,并且文本中突出了罕依滇古與其父母的親情。“你的父母呵,自從你走后,拿小豬來喂,盡都成了大肥豬,父說殺來吃,母親就不肯,說要等滇古,拿小山羊喂,盡都成了大山羊,父說殺來吃,母親卻不肯,說是等滇古……”。罕依滇古及其父母可謂模范祖先,當英雄傳說與靈魂觀念合流之后,便生發出極強烈的祖靈崇拜:彝族相信自己與祖靈之間存在著某種神秘的聯系,善待祖靈可受祖靈庇佑。根據彝族的傳統觀念和習俗,當祖靈在家供奉一定的時間后,要擇日舉行超度死者的儀式,即送祖歸靈儀式。因為祖先的靈魂也可能受到各種鬼怪的侵擾,所以在儀式中很重要的一項活動便是為祖靈驅鬼——可見,彝族地區的祖先崇拜和靈魂觀念往往交織在一起而無法截然分離。
反映了彝族的自然崇拜。彝族的自然崇拜非常廣泛,天地、山石、水火、日月星辰都是其崇拜對象。孜孜尼乍文本中出現了彝族當前的許多自然崇拜對象:如馬桑樹、虎、石、火等。比如,“家內莫要淬燙石,淬了燙石我頭昏,房下馬桑樹自長,家內莫燒馬桑樹,馬桑樹燒我氣短,房前莫要燒煙子,燒了煙子我眼花”,不管是淬石、燒煙還是之后提到的火塘,都會涉及到“火”的因素,并且某些凡物一經火的加工之后就成為神圣的東西,這深刻地反映出彝族的火崇拜。彝族認為,火具有驅穢禳災的神力,所以要祭火把,所以火把節廣泛流傳于各地彝族地區。而文本中出現的樹和樹枝,也可能是彝族樹崇拜的反映:在彝族史詩《查姆》中,宇宙天地、日月星辰、自然萬物都是源于一棵樹。而文本中出現了罕依滇古認為書中有東西而射樹的情節,不管射下樹枝與否,孜孜尼乍都經過了這樣的一個由樹轉變而來的階段。因此,可以猜測,《孜孜尼乍》的文本很可能不是獨立產生的,而是受到其它的彝族文本的影響,比如《勒俄特依》、《查姆》、《阿細的先基》等更為古老的創世史詩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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