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鋒文學在 1990 年代初期的全面轉型,是當代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一個重要事件。以余華為標志先鋒文學開始從“技術世界”中脫離出來,回歸到對人的生存狀態和精神境遇的考察,這種重返現實并非是現實主義創作方法的一次簡單復歸,它不僅為當代文學提供了許多新鮮的經驗,更重要的是彰顯了一種對文學本質的自由探索精神。
80年代中后期,馬原、洪峰、余華、蘇童等青年作家紛紛登上文壇,他們以獨特的話語方式進行小說文體形式的實驗,他們以一種反叛和激進的姿態來實現“有意味的形式”,但也不可避免的走向“語言的狂歡”,也付出文本意義喪失的沉重代價。進入90年代,余華先后發表了《活著》、《許三觀賣血記》等小說,預示著余華減弱了先鋒形式實驗和游戲,開始以較為平實的語言關注人物命運。
一、人物形象——由符號到立體
在既往的先鋒小說中,余華往往習慣于把人物作為一個符號式的存在,他抽空了其人性的所有內涵,這些人物只是行動的執行者。關于這一點,余華曾經說:“我實在看不出那些所謂性格鮮明的人物身上有多少藝術價值……我認為人物和河流、陽光等一樣,在作品中都只是道具而已”。由于堅持這樣一種創作理念,余華早期小說中的人物便不可避免地顯得模糊、空洞和平面。
到了《活著》,余華的創作觀念發生了巨大改變。在《活著》中,余華小說里慣見的暴力和血腥明顯地隱退了,而是注重人性的善良與溫情。福貴與家珍在艱難日子里的相濡以沫、二喜對鳳霞發自內心的深情摯愛、鳳霞與有慶感人至深的姐弟親情,這些深情與愛意也成為了我們抵御苦難的有效武器。
之后,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中依然延續了這種“溫情寫作”。小說最讓人感動的是許三觀的十二次賣血,賣血的歷程是生命逐漸衰減的過程,也是生命無私奉獻的過程。自《活著》始,余華從暴君式的敘述轉向民主式的敘述,他認為“文學不是實驗,應該是理解和探索,它在形式上的探索不是為了形式自身的創新,而是為了真正地深入人心,將人的內心表達出來。” 正是因為作家對小說中的人物傾注了自身的同情和關愛,能夠深入體察人物內心的世界,所以他們才能在作品中真正地站立起來,并表達出豐富的人性。
二、敘述方式——由形式到無技巧
余華在《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完全放棄了敘述的權利,退隱到“聆聽者”的位置,福貴和許三觀是小說的主人,他們按自己的倫理觀念生活,用自己的話語述說經歷、情感。《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中敘述語言是完全民間化的,但敘述者與作者分離的敘述方式卻具有現代性。
從外在的文本形式看,《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具有傳統文學形式的特點,敘述者以民間化的語言敘述完整的故事,并且人物和故事都源于平凡的家庭生活,這符合讀者對傳統話本式小說的閱讀習慣。但是文本不再像傳統小說那樣用全知視角敘事,而是讓人物自己開口說話,作者不再發表論述,而留給讀者更多獨立思考的空間去體驗人物生活,感受生命。
三、美學追求——由冰冷的現實荒誕到溫情的生存關懷
(一)人性關懷意識
余華的前期創作側重于表現現實的荒誕,敘述一個個奇異、怪誕甚至殘忍、血腥的故事。 1990年代及以后的作品,顯然已實現了對現實和“人”自身的回歸。《活著》、《許三觀賣血記》中提出的幾乎都是與人的生存、生命相聯系的命題。《活著》是人的“死亡”敘事,一次次的死亡反襯出“活著”的不易。《許三觀賣血記》是人的“求生”敘事,許三觀的一次次賣血,昭示著人的求生本能。值得注意的是,余華表現這種種生存形態,并非只是對具體現實的觀照,其深刻之處是在于,它既是具體的,又是超越的,它可以發生在一個具體的生存環境中,但它又超越具體人而存在,變成一種“人類”普遍經驗的共同記憶。
(二)民族關懷精神
余華轉型以后的小說之具有強烈的震撼力,民族經驗的敘寫起了更為重要的作用。余華小說切入“民族歷史”敘事,選擇最能表現人的“生存困境”的時代環境,例如《在細雨中呼喊》是始于以“文革”為敘事背景書寫現實和個人經驗。《活著》中寫福貴活著的艱辛,將人物置于抗戰、文革時期。許三觀也是因貧困無休止的賣血。在這些小說中,余華集中表現的是中國近百年民族歷史的沉重,切入民族歷史的深層,使余華的創作具備了某種“史詩”的品格。黑格爾認為:“史詩”的敘事,是“使人認識到它是一件與一個民族和一個時代的本身的完整的世界密切相關的意義深遠的事跡。” 從這個意義上說,余華創作所顯現的詩性精神和史家意識的兼具正是其創作進展的重要意義。
先鋒小說最初是對西方小說技巧的借鑒,無疑給文學帶來新的經驗,但由于過分的追求技巧也走向弊端,此后余華等先鋒作家開始審視自身,尋找思想和形式的平衡,這種轉變既是評論與批評的推動更是他們對文學良性發展的責任感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