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猿和猴,本屬同類,形象卻略有差別,據(jù)《春秋繁露》:“猿似猴,大而黑,長前臂。”
多處文獻則從本性加以區(qū)別,如:
唐代柳子厚:“蝯靜而猴躁,其性殊異。”
《太平御覽》巻九一六載:“君子為猿為鶴,小人為蟲為沙。”
譙子《法訓》則言:“人而無禮者,獼猴乎!雖人像而蟲質(zhì)也。”
元代戴良在顏輝《百猿圖》題跋,表明“厭猴之暴,而慕猿之仁也。”
這些文獻,視猿為仁者君子,而貶猴為無禮、小人,甚至蟲沙之徒。
據(jù)《抱樸子·玉策論》載:“獼猴壽五百歲變?yōu)樵常硥郯税贇q變?yōu)楂P,玃壽千歲變?yōu)槔先恕!睎|晉葛洪闡述了兩個要點,一者,以年壽區(qū)別猿猴;二者,猴猿通過時間修煉可升華轉(zhuǎn)化。
因此,由本性推及立身,古人從內(nèi)心鄙視猴子,但因有年深從善的期待,也時常借猴抒情。在繪畫領(lǐng)域,表現(xiàn)猿猴題材的畫家更是不乏其人。
筆者名字排行“仁”字輩,托“猿之仁也”吉語,與猿猴結(jié)緣,并有幸庋藏兩件作品,而今恰逢猴年,擬假此機緣,絮叨現(xiàn)存的宋元猿猴作品。
目前所知,最早的獨幅作品,當屬臺北故宮的《猴貓圖》,此作尚存宋徽宗“易元吉猴貓圖”六字題簽,鈐印宣和內(nèi)府的整套御印,并著錄于《宣和畫譜》。畫中兩貓一猴,不勾輪廓外線,而注重毛發(fā)內(nèi)質(zhì),毛發(fā)以濃淡不同的精致細線交錯重疊,層次豐富,質(zhì)感逼真,與生動的眼神相得益彰,展現(xiàn)北宋時期超強的寫生能力,也符合同期的翎毛表現(xiàn)理念,從技術(shù)高度、著錄,乃至表現(xiàn)理念,都難得具備,因此公允為北宋易元吉真跡(圖1)。
縱觀北宋翎毛走獸的作品,無不展現(xiàn)經(jīng)過圖畫院嚴格寫生訓練的技法高度和逼真質(zhì)感,有此作證,即使沒有清晰的傳序和著錄,識者仍可斷代。
經(jīng)過查找比對,符合北宋技法高度和逼真質(zhì)感的猿猴作品還有兩件,一件是臺北故宮的《枇杷戲猴圖》,其樹干、樹葉也顯示宣和特征(圖2)。另一件是遠在日本的傳為毛松的《猿圖》(圖3),毛松身處南宋,而南宋的猿猴畫法不同于北宋,后面將談到這個問題。
物極必反是事物發(fā)展無法回避的規(guī)律,翎毛走獸的毛羽技法也不例外。北宋作品的技法高度,其實也給后代的同類表現(xiàn)留下困局,僅以猿猴為例,到了南宋,其毛發(fā)技法分化為兩極。
其一,院畫派。這一脈在精細寫實的技法已經(jīng)無法超越北宋,只能從形式感上尋找發(fā)展空間,因此毛發(fā)技法逐步走向規(guī)律性和裝飾性,丟失天然成分,而稍顯呆板。筆者近年在《中國美術(shù)》刊發(fā)數(shù)篇五代至北宋的花鳥畫系列文章中,曾多次配合圖像談到這個觀點(注1)。
南宋院畫特征的作品,現(xiàn)存的重要作品如下:
1、佚名《猿猴摘果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4)。
2、佚名《蛛網(wǎng)猿圖》,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圖5)。
3、佚名《猿鷺圖》,上海博物館藏(圖6)。
4、夏圭(傳)《戲猿圖》,克里夫蘭藝術(shù)博物館藏(圖7)。
5、佚名《三猿得鷺圖》,大都會美術(shù)館藏(圖8)。
6、易元吉(傳)《喬柯猿掛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圖9)。
《戲猿圖》的峭壁植物畫法與夏圭差異較大,而夏圭的傳世真跡未見猿猴;《喬柯猿掛圖》不知因何附名于易元吉,將之比對真跡《猴貓圖》,其特征和水平相差幾座山。雖然這兩件作品歸屬個人不妥,但都符合典型的南宋特征。
這一類作品,猿猴屬主角,配置林木峭壁,還有一類,猿猴屬道釋題材的背景配角,如臺北故宮的劉松年《羅漢圖》攀樹雙猴(圖10),波士頓藝術(shù)博物館的張思恭(傳)《辰星像》的持硯猴(圖11),兩者的毛發(fā)技法也同樣具備南宋特征。
其二,禪畫派。這一脈從文人圈或畫僧圈的隨性表現(xiàn)脫化出來,從而走向禪意的表達,其作品不同于北宋精致、細密、天然的技法炫耀,也不同于南宋崇尚的形式感,而是以略帶寫意的水墨筆觸,表現(xiàn)寫實的效果,代表畫家有牧溪和顏輝。
牧溪的代表作是《松猿》,系《觀音》、《松猿》、《竹鶴》三屏套裝之一,1241年由日本圣一國師圓爾辨圓攜往日本,存藏于日本京都大德寺(圖12)。圣一國師與牧溪同學,曾同在無準法師門下,其淵源直接,脈絡清晰。因此,《松猿》沒有懸念地歸入牧溪真跡,且被日本奉為十大國寶之一。與此同期的作品還有《雙猿探月圖》,曾經(jīng)流浪日本,今藏榕溪園(注2、圖13)。
細察這兩件牧溪作品,其毛發(fā)表現(xiàn)融合戳、刷、皴、擦、染等多種技法,輕重、濃淡、疏密各不相同,展現(xiàn)蓬松的毛發(fā)質(zhì)感和虛實關(guān)系。其形體的交匯處,有意留白,以顯現(xiàn)其立體結(jié)構(gòu)(圖14)。
牧溪名下,還有一件《巖猴圖》,存藏日本東京博物館。從水平表現(xiàn)看,明顯遜色于上述兩件,雖然未必牧溪原作,但歸屬于牧溪流派或無爭議(圖15)。
牧溪的猿猴表現(xiàn),可謂前無古人。其特殊技法,由宋元之交的顏輝接棒傳承。顏輝可信的猿猴作品,目前也有兩件,一件是臺北故宮所藏的《猿圖》(圖16),尚存院畫特征,顯示時間靠前;另一件是榕溪園的《撓猿圖》,其繪畫特征與牧溪存在清晰的關(guān)聯(lián),是顏輝師承牧溪的重要物證(注3、圖17),由此推測時間靠后。相對而言,牧溪的猿毛筆觸較為率意,結(jié)構(gòu)趨于平面化,顏輝則趨于細膩,更注重虛實對比。
與北宋的毛羽技法同理,這類技法在顏輝發(fā)揮到極致,顏輝之后,筆法漸趨粗糙率意。因此,大阪市立美術(shù)館所藏的《聚猿圖》,雖然舊傳易元吉,但顯然與北宋、與易元吉都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圖18),這個差距,不是幾座山的事,而是幾個山脈的問題。
宋元時期,禪宗畫在中國備受冷遇,官方以及相關(guān)的著錄都不置可否,如《畫繼補遺卷》載“誠非雅玩,僅可僧房道舍”,以示難登大雅之堂,但隨著中日宗教、文化、商貿(mào)的頻繁交流,這個僵局很快被打破。據(jù)高居翰先生研究:“宋元時期就有兩百五十多名日本僧人游學中國,平均留駐十至十五年(注4)。”自此,禪宗畫不斷地東流日本,而備受尊崇,還因此推動了日本美術(shù)的發(fā)展和普及。
有研究表明,宋元禪畫對于日本的影響,大約從室町時代開始,至十五世紀后半期的東山時代趨于鼎盛。這個時期,最虔誠地傳承宋元猿猴的畫家是長谷川等伯,從日本妙心寺龍泉庵所藏的《枯木猿猴圖屏風》(圖19)、相國寺藏《竹林猿猴圖》分析,雖有牧溪痕跡,但猿毛技法,顯得松散和潦草(圖20)。這個差距,仍然是幾條山脈的遙遠距離。
在長谷川等伯所處的年代,必然還可以看到大量的牧溪原作,技法尚遙不可及,更何況不存牧溪原作的中國,兩宋繪畫也大致同理。
因此,宋元的猿猴技法,是具有絕對的技法高度的,只有深入堂奧,經(jīng)過縱橫排序比對之后,才能知道后來者差距的幾座山甚至幾個山脈到底有多遠。
(本文作者系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鑒定委員會委員、《中國美術(shù)》雜志編委)
注釋:
注1、康耀仁《徐熙<茶梅三禽圖>和<萱葵雙鸝圖>初探》,《中國美術(shù)》2014年/4;《黃荃富貴<鵓鴿圖>》,《中國美術(shù)》2014/5;《墨彩俱媚的丘慶余<蜂蝶秋芳圖>》,《中國美術(shù)》2014/6;《變革審美格局的吳元瑜和他的<野雁圖>》,《中國美術(shù)》2015/1,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
注2、康耀仁《<雙猿探月圖>論及牧溪禪畫的成因和遭遇》,《文物鑒定與鑒賞》2015年第8期,安徽美術(shù)出版社。
注3、康耀仁《顏輝<撓猿圖>的傳承基因》,《東方收藏》 2015年06期。
注4、《千年丹青》之高居翰《早期中國畫在日本——一個“他者”之見》,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10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