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禮記》中說道:“樂者,天地之和也。禮者,天地秩序也。”秩序與和諧是中國古代禮樂文明的主旨。禮和樂通過不同的層面來規范人的行為,調節人的心性,使人最終能夠達到舉止謙恭、內心仁德、表里如一的君子風范。對于中國的儒家來說,他們更加強調的是“樂”對于人性品格潛移默化的培養。傳說堯時的樂官夔仿效山川溪谷的聲音,作了一支名叫《大章》的樂曲。人們聽了這首樂曲,都自然心平氣和,減少了許多無謂爭端。春秋時期,當孔子在齊國聽到韶樂時,激動得如癡如醉,居然因此三個月不知肉味,大贊其盡美盡善。
古琴是中華民族最早的彈弦樂器,是中華傳統文化之瑰寶。東漢文學家、書法家蔡邕說,“琴者天地之正音,得其材可以合天地之正器;得其人可以合天地之正道,得其律可以合天地之正音”。三國時期竹林七賢之一的嵇康認為,琴能“感天地以致和”。清代蘇璟云:“琴,器也。具天地之元音,養中和之德性,道之精微寓焉。故鼓琴者心超物外,則音合自然,而微妙有難言者,此際正別有會心耳?!惫徘俨皇枪糯耖g普通的樂器,而是一種小眾的精英文化,從孔子至漢代劉安、劉向、蔡邕,三國阮籍、嵇康,唐代王維、白居易,宋代歐陽修、蘇軾、李清照,元代耶律楚材,明清眾多文人大夫……一代一代傳承它的都是當時社會的精英和翹楚。古琴從來沒有在民間普及流行過,但它的傳承綿綿不絕始終未曾斷過。
古琴的形制、音色、樂曲題材、內涵、結構等因素,使其音樂風格傾向靜態、簡單、含蓄、古淡、陰柔、抒情、典雅?,F代很多人第一次聽琴樂時甚至覺得這件樂器是無聲的。白居易在《廢琴》一詩中也寫道:“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古聲淡無味,不稱今人情?!眲㈤L卿的《幽琴》云:“古調雖自愛,今人多不彈。向君投此曲,所貴知音難?!惫徘僦浴暗瓱o味”,不招人喜歡,正因為古琴音樂風格屬于淡靜、虛靜、深靜、幽靜、恬靜等等靜態的美。這也是為什么古琴最適宜于夜闌人靜時彈奏,因為這樣的環境才能與琴樂的風格和它所追求的意境配合。如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蓖蹙S《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睔W陽修《江上彈琴》:“江水深無聲,江云夜不明。抱琴舟上彈,棲烏林中驚?!?/p>
《紅樓夢》第八十六回“愛私賄老官翻案牘,寄閑情淑女解琴書”中,林黛玉對賈寶玉講解琴理:“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里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绷主煊耜P于古琴的深刻見解,我們今天可以從眾多的傳世古畫“撫琴圖”中得到驗證,在這些繪畫作品中,古人彈琴所處的環境,大都在景色優美的地方,或空闊的水邊空地,或孤松下的巨石;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旁邊沒有閑雜人等,除了一二與彈琴者一樣風姿高邁的雅人,便是烹茶煮酒的童仆,此情此景,猶如空谷幽蘭,世外桃源,令人心馳神往。
一、宋徽宗趙佶《聽琴圖》(圖1)
《聽琴圖》,立軸,絹本,設色,縱147.2厘米,橫51.3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品。
宋徽宗雖然不是一個有為的明君,但在書法、繪畫方面卻有很高的造詣。這幅《聽琴圖》就是他的一幅優秀的人物畫。畫的背景和道具處理得十分簡練,主人公背后,畫松樹一株,女蘿攀附,枝葉扶疏,亭亭如蓋。松下有矮竹數竿,蒼翠欲滴,折旋向背,搖曳多姿。道具除琴案外,僅一幾,幾上置薰爐,香煙裊裊,似與琴音交繞,飄搖在松竹之間。撫琴的主人公對面,設小巧玲瓏山石一塊,上有一小古鼎,中插花一束,與圖中三位主要人物組成一個十分完整的四角空間,像是另一位尊貴的客人。除以上這些外,全畫別無他物,但卻讓人很強烈地感受到畫中一種典雅富麗的氛圍,雖是撫琴雅事,又不是一般文人所能相比。圖中所有布景、道具以及次要人物的位置,經過作者精心剪裁,都是圍繞著主人公的演奏而安排的。整個畫面的氣氛,仿佛使人覺得,在這靜謐之中,有一陣陣的琴聲,混合著微風吹動松枝竹葉之聲,從畫中傳出。
畫中色彩的運用及人物表情的細膩刻畫十分成功。畫中主人公,居中危坐石墩上,黃冠緇服作道士打扮,面目儒雅疏朗。他微微低著頭,雙手置琴上,輕輕地撥弄著琴弦。聽者三人,右一人紗帽紅袍,俯首側坐,一手反支石墩,一手持扇按膝,完全陶醉在動人的琴曲之中;左一人紗帽綠袍,拱手端坐,抬頭仰望,似視非視,似乎被美妙的琴聲挑動神思,在那里悠悠遐想;在他旁邊,站立著一個蓬頭童子,雙手交叉抱胸,遠遠地注視著主人公,雖也在聽琴,卻明顯沒有沉浸進去。三個聽眾,三種不同的神態,都刻畫得惟妙惟肖,栩栩如生。撫琴人的黑衣,與兩邊聽者一紅衣,一藍衣,單純中富有變化,又透著典雅,與環境相得益彰。作者用筆非常勻整細膩,人物衣紋的線條富有彈性,而且纖細勻凈的線條尤其能夠傳達一種與古琴相符的清爽、纖勁之感。幾竿翠竹雖小,卻都是用雙鉤畫出,筆筆細勁嚴謹。可見畫家在這幅作品上是頗費苦心來營造這種和諧靜謐的氛圍的。
蔡京是宋徽宗的寵臣,宋徽宗的繪畫作品上,常有他的題跋。宋徽宗崇信道教,自稱“教主道君皇帝”。清人胡敬在其《西清札記》中提出,此畫中作道士打扮的彈琴者就是徽宗,而紅衣人正是蔡京。這幅畫正上方的詩句“吟徵調商竈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似聽無弦一弄中”,便是蔡京的手筆,筆體字勢豪健,痛快沉著,獨具風格?!堵犌賵D》已臻于極為高妙的境界,又加上蔡京的題詩,堪稱詩、書、畫三絕。
二、南宋夏圭《臨流撫琴圖》(圖2)
《臨流撫琴圖》,南宋畫家夏圭作品,絹本,淡設色,縱25.5厘米,橫26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
夏圭曾任畫院待詔。他擅用禿筆帶水作大斧劈皴,將水墨技法提高到“淋漓蒼勁,墨氣襲人”的效果;樹葉有夾筆,樓閣不用界尺;景中人物點簇而成,卻神態生動;構圖常取半邊,焦點集中,空間曠大,近景突出,遠景清淡,清曠俏麗,獨具一格,人稱“夏半邊”。這幅《臨流撫琴圖》,就集中展現了夏圭的上述畫風。
圖中繪一高士臨坐溪邊撫琴彈奏,身后兩棵大樹枝葉茂盛,樹后隱現茅屋一角。溪水以簡練的線條勾勒,部分留白,盤曲掩映,時隱時現,難覓其蹤,表現出流水的清澈和流動感。樹木得其形而又取其勢,意筆寫出枝干,偃仰屈曲,蒼健老硬,有蛟龍驚虬之勢;樹葉點染而成,疏密有致,虛實相生,濃淡相宜,看似不經意,實則精心經營。茅屋隱現于樹后,以墨筆勾出輪廓,再施以規則的點皴,極具裝飾意味。
夏圭是善于在繪畫中“用虛”的大師,在這幅畫中,他利用了遠景留白的方式來表現江山湖泊的遼闊深遠,雖未著一筆,卻能“無畫處皆成妙境”,給人無限遐想的空間。畫中的人物也很有特點,沒有過多地描繪細節,而是注重表現身體的動勢,筆簡而神全。對于水的處理,作者用墨筆急掃之后,迅速以水筆接染,筆墨銜接自然,一氣呵成。由于墨與水的使用恰到好處,使得整幅畫面顏色透亮,一股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全圖氣象蕭疏,意境深遠,筆法勁健,墨色淋漓,觀之如聞錚錚然流水彈琴之聲。
三、元趙孟頫《松蔭會琴圖》(圖3)
《松蔭會琴圖》,立軸,絹本,設色,縱136.5厘米,橫61厘米,現收藏在美國王己千先生的懷云樓。
趙孟頫書畫俱佳,成就突出,開創元代新畫風,被譽為“元人冠冕”。此圖風格承北宋青綠山水畫風,極見精整工麗:人物須發畢現;衣飾一絲不茍,用線古拙遒勁,如春蠶吐絲,乃以晉唐人筆法描繪,更增添了高古氣息;器物細節完備;樹木枝葉井然。
畫面近景:石畔臨水之際,巨石挺立。兩株古松,一枯一茂,虬曲偃蹇。兩高士依石臺而坐,一人操弦撫琴,琴聲穿越松間,隨松風而出,與水汽相應和,清越高遠;一人旁坐聆聽,凝然入神。一童子側立而侍,神態專注,一陶釜放置地上。遠處隔水相望,樹叢深處,一抹遠山遙接,坡勢平緩,披麻皴皴出山勢紋理,山根以濕筆拖出水際淺灘。復以赭石籠染。山頭上覆石青,錯落以水墨點苔,與近處景物之苔點遙相呼應,頗見用色簡潔雅靜之妙。
四、元王振朋《伯牙鼓琴圖》(圖4)
王振朋,宋元之際畫家,擅長畫人物和樓閣界畫,曾在南宋擔任過官職,入元后,因其畫藝極受元仁宗賞識,于延祐年間在宮內秘書監供職?!恫拦那賵D》為其傳世佳品,絹本,水墨,縱31.4厘米,橫92厘米,現收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
俞伯牙與鐘子期的故事,先秦古籍《列子》與《呂氏春秋》中均有記載:俞伯牙是音樂才子,擅長彈奏《高山流水》,卻沒有人能夠聽懂。有一天,有一個砍柴的樵夫經過,聽懂了伯牙的琴曲,他就是鐘子期。后來,鐘子期病死。伯牙悲痛欲絕,世間再不會有人聽懂他的音樂了,于是,伯牙就在子期的墳頭摔了他心愛的琴,以表示對知音的敬重和珍惜。
此圖表現的就是伯牙鼓琴給鐘子期欣賞的場景,作者采用儒者與隱士間的賞曲雅會來表達,表達方式趨于文人畫。文人畫包含了更多儒生士人的審美觀念,重表現、求雅致、講意境。畫中二人對坐,左邊清瘦、蓄長髯、坐巨石上彈琴者為伯牙,一副仙風道骨模樣,神情極為專注。對坐垂首凝神靜聽者為鐘子期,長袍素衫,氣質儒雅,文人氣十足。侍者三人分立左右。作品最成功之處在于對人物心理的描繪,伯牙的忘我投入、子期的陶醉凝神,細細體味,裊裊琴聲似就在耳邊回蕩。除兩位主角之外,其他如侍立的童子、童子手捧的器皿、博山爐(古人彈琴時需焚香)、根形爐架等,都散發著一種古雅的士人之氣。
在繪畫技法上,王振朋很好地繼承了北宋李公麟的“白描”畫法,線條挺拔有力,富有彈性,既連綿不斷,又有輕重、粗細、緩急、頓挫的變化。畫中部分衣帽用淡墨渲染,石塊略加皴擦,這些白描與渲染皴擦相結合的表現手法,使畫面有變化而又含蓄,明快又不顯單調。其作品線條繁簡適度、圓轉流暢,配合精練的水墨渲染,使作品既有職業畫家的精準,又具文人的淡雅之氣,與前代的人物畫頗有差異,不失為元代人物畫代表作。
五、元朱德潤《林下鳴琴圖》(圖5)
《林下鳴琴圖》,絹本,水墨,縱120.8厘米,橫58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朱德潤畫風早年受趙孟頫的影響。其山水畫師法許道寧和郭熙。樹枝作“蟹爪”,山石用卷云皴。構圖或作溪山清遠,或作峰巒聳秀,筆墨秀勁清雅,極富真實感。
圖繪清秋時節,樹葉凋零,群雁低徊。畫幅的重點匯聚在四人身上:三位高士,端坐臨江的松陰之下,一人撫琴,二人品茗欣賞;琴音悠揚,漁夫聞聲而至,停舟諦聽。秋陽清照,琴聲幽幽,松風陣陣。遠山飄渺,水波漣漪。群雁低翔,漁翁唱和。松風琴韻,高士逸興,觀后給人以心曠神怡的清雅!
此圖雖借鑒宋人,用筆卻簡括許多,且畫面的格調已屬元人。近景蒼松挺立,坡石古拙,幾占全幅的一半,畫樹皴石墨色濃郁,描寫細膩。坡石的形狀與皴法以及蟹爪般的枯枝,顯然從北宋郭熙的畫法中來。隔水對岸的山石林木則盡量簡化,重重山丘,峰巒起伏,層層推遠,隱約于云霧之中,遠接天際。全圖景物曠遠,筆墨挺健秀潤。
六、明杜堇《梅下橫琴圖》(圖6)
《梅下橫琴圖》,上海博物館藏品,絹本,設色,縱207.9厘米,橫109.9厘米。杜堇詩書俱佳,繪畫亦精,最工人物,亦善山水、花卉、鳥獸、界畫樓臺。取法南宋院畫體格,筆法細勁暢利,被贊為當時的白描高手。
此圖寫文人雅士在梅下撫琴情景。依山構筑的月臺近景,一棵老梅,枝椏虬曲,如蒼龍盤空。梅花綻開,暗香浮動。一文士抬頭仰望,撫琴賞梅,如癡如醉。旁有二童侍立,一位懷抱琴盒,觀賞梅花;一位焚香聽琴,滿心歡喜。作者構圖巧妙,畫面上挺立的老梅,將撫琴高士和兩位童子聯系在一起。
在畫技上,作者吸收了北宋李公麟和元代張渥的線描技巧。人物刻畫精細,面部略敷鉛粉,衣褶勁利流暢。梅花枝干的畫法和坡石的皴法則接近南宋馬遠、夏圭畫派。全圖著色雅淡,筆法簡練挺勁,人物形象細膩傳神,為明代人物畫的一種新風格。
七、清禹之鼎《幽篁坐嘯圖》(圖7)
《幽篁坐嘯圖》,山東省博物館收藏,絹本,設色,縱63厘米,橫167厘米。禹之鼎曾于康熙間供奉內廷,善畫小像,亦能山水、花鳥。早年師法明代畫家藍瑛,后出入宋、元諸家。其寫真多白描,秀媚古雅,一時名人小像,多出其手。
此圖中的人物為清代詩壇領袖、漁洋山人王士禎。畫中王士禎臨坐于修竹叢中鋪有裘皮的磐石上,眉清目秀,長發寬袍,黑髯朱唇,橫琴未彈,若有所思,具有詩人學者氣質。衣紋用柳葉描,頗生動;以水墨寫幽篁,有元人法;石用披麻皺。湖面向遠處淡化,令人遐思。皓月當空,更增寂靜雅趣。此畫可謂有景有情、有聲有色、有靜有動、有實有虛,對立統一,相映成趣。此圖畫意,應該源自唐代詩人王維的詩歌《竹里館》:“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明月夜,修竹搖曳,泉水淙淙。天地悠悠,然僅一人一琴而已,營造出一種清幽寧靜、高雅絕俗的境界。
八、清石濤《對牛彈琴圖》(圖8)
《對牛彈琴圖》,紙本,墨筆,縱132.5厘米,橫53.4厘米,北京故宮博物院收藏。石濤為明宗室后裔,明清易代之后,出家為僧,云游各地,以賣畫為生。他早年山水師法宋元諸家,畫風疏秀明潔,晚年用筆縱肆,墨法淋漓,格法多變,尤精冊頁小品;花卉瀟灑雋朗,天真爛漫,清氣襲人;人物生拙古樸,別具一格?,F代畫家傅抱石因仰慕石濤其人其藝,遂將自己的原名“傅瑞麟”改為傅抱石,將畫室取名為“抱石齋”,并喜用名章“抱石齋主人”。
此畫構圖奇險,別出心裁,驚世駭俗,讀來令人撫掌稱絕。“對牛彈琴”一詞本是譏笑說話的人不看對象。但此圖通過作者自題“世上琴聲盡說假,不如此牛聽得真”等詩句,反映出作者難遇知音,而只能寄托于“牛聲一呼真妙解”,反映了作者孤獨落寞的心境,是一種卓然不群遺世獨立的反諷與自喻。畫面上僅一高士、一古琴、一玄牛,除此之外,別無他物。畫中高士,神情靜穆,目視前方,手撥五弦。玄牛靜臥,相對高士,只留背影,側耳傾聽。淡墨似有若無,連結其間。空闊的背景,洗練的筆墨,超拔的詩意,絕妙地表現了傳統中國畫的“言外之意”、“象外之象”美學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