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萬歷年間宜興陶人時大彬(1573—1648),號少山,為紫砂壺鼻祖供春的壺藝傳人。他在紫砂的泥色、形制、技法和銘刻方面都有極高的造詣,確立了泥片和鑲接憑空成型的紫砂高難度技術體系。其不僅享有中國紫砂藝術“一代宗匠”之稱號,而且還是華夏紫砂發展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尤其是他所制紫砂壺,更是被后人譽為無價之寶、無法超越的“時壺”。中國古代著名茶學、佛學和紫砂評論家周高起(1596—1645),在其所書《陽羨茗壺系》中曾經贊言“明代良陶讓一時”,即指時大彬制紫砂壺。
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風格特征研究
時大彬的早期制壺,樸雅精致,獨具一格,常喜仿明代正德、嘉靖年間砂壺名藝人龔春所創的供春樣式,但并非照抄照搬,而是推陳出新。如高9厘米,寬12厘米,香港茶具文物館藏仿供春龍帶壺(圖1)。此壺整體呈淺褐色,圓形鼓腹,腹上漸斂。起凸圓蓋,扁圓鈕。平底,流彎且長,口朝天,把手體圓。它造型簡單大方,古樸典雅,為中國紫砂早期制壺中,幾何形圓器與筋紋器相結合的完美成功之作。
根據明朝當時的飲茶風尚,時大彬后期又改制小而扁的壺。如高6.2厘米,口徑9.8厘米,現藏于上海博物館的虛扁壺(圖2)。此壺樸致凝重,小巧玲瓏,形雖扁小但剛柔相濟、氣度高昂。小巧的嘴和小圓把配置壺體,端莊秀美。器型線面屈曲和諧,寓瀟灑于纖巧之中。泥質為粗而不糙、豪氣盎然的調砂,反映了紫砂特有的肌理效果。此壺為紫砂壺形制中少見的極扁造型,亦為幾何形體造型的中國早期紫砂壺代表“神品”。
時大彬制紫砂壺以素面素心的“光貨”為主,光素無紋,多無繪畫裝飾,少有詩文銘刻,僅有少數作品于器蓋上做貼花裝飾。而且壺體高度不超過20厘米,壺蓋與壺口緊密無隙,壺之大小以中型數量為多,以此呈現紫砂壺的色彩之美。如黃健亮、黃怡嘉主編,1999年臺灣唐人工藝出版社《荊溪紫砂器》一書中,所錄高9厘米、寬12.8厘米的圈鈕壺(圖3)。時大彬制壺的形制,有圓壺、執壺、提梁、僧帽以及六方、八角、方扁等幾十種經典壺式,歷代不乏珍藏者。其一生創作雖多,但每有新作,稍不如意就立即毀棄,可見他創作態度嚴謹,故而留存的作品極少。
通過整理以上所述,筆者可總結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四個風格特征。其一,是改進了供春壺“斫木為模”的制法,確立了紫砂壺泥片鑲接成形的成形技法。其二,是采納了陳繼儒等人改大壺為小壺的建議,把文人飲茶習慣和情趣引入壺藝,使其與茶道相結合,將壺藝從此推向了一個新的高度。其三,是別有情趣地開創了古人稱為“砂粗質古肌理勻”,在泥料中摻砂的“調砂法”制壺。其四,是不僅制壺形制多種多樣,而且首創了方形、圓形壺式,使它們成為紫砂壺的經典造型。
時大彬制紫砂壺的考古發掘整理
筆者作為一名文物工作者,曾研究了三把目前國內出土、有明確紀年和墓志的時大彬制紫砂壺。三把壺造型古樸,工藝精湛,雖無多少圖案裝飾,更無詩詞題記,但“砂粗、質古、肌里勻”的特點卻十分突出。
根據三壺文物考古發掘中的墓志或地券磚,筆者推斷年代最為久遠的,可能是現藏于福建漳浦縣博物館、1987年漳浦縣盧瑞峰夫婦合葬墓出土的鼎足蓋圓壺(圖4)。同時出土的還有萬歷四十年(1612)墓志。此壺高11厘米,口徑7.5厘米。壺體豐滿,口底相當,淺圈足,曲流,圓柄。胎體呈磚紅色,布滿白色砂點。尤其是凸起的圓形蓋上又出三戟足的壺蓋造型,壺蓋可隨意旋轉放置,三鼎足亦可隨意拿捏,使得整壺生氣勃勃。此壺還是時大彬借鑒青銅器進行紫砂壺造型設計的首創之作,略向外翹的圓弧形極具活潑、空靈之感。
而文物考古發掘中有確切紀年的,是現存于江蘇揚州博物館、1968年揚州地區江都丁溝鄉曹氏墓出土的時大彬六方壺(圖5)。同時還發掘了刻有“萬歷四十四年”(1616)地券磚一方。此壺高11厘米,口徑5.7厘米,底徑8.5厘米。壺腹、流勻為六方柱形,柄出五棱,口、蓋、鈕圓形。整個壺體呈赭紅色,制作工藝已由打泥片鑲身筒成形,有陰刻“大彬”款。此壺的造型雖不夠精致,但從側面卻佐證了它為時大彬制早期紫砂壺。更為難得的,是其不僅是有確切紀年的中國最早紫砂方壺,而且是時大彬制紫砂壺之圓器到更復雜之方器的歷史見證,從紫砂壺制作工藝角度而言,此壺具有里程碑的意義。
文物考古發掘出的第三把,是現存于江蘇省無錫市錫山區文物管理委員會、1984年無錫地區甘露鄉華涵莪墓出土的三足如意紋蓋壺(圖6)。同時出土的有崇禎二年(1629)墓志。此壺高11.3厘米,口徑8.4厘米。壺體呈淺褐色,閃爍有淺黃色顆粒。圓形壺身,下承三矮足,四出如意云頭紋淺浮雕于蓋面,蓋鈕形狀似珠。此壺工藝與現今并無太大區別,功能處理成熟,加工技巧熟練,造型豐滿大方,質感、手感俱佳,是明晚期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鬼斧神工之作。
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鑒辨探討
由于時大彬被公認為“超越前古”的第一大家,其制紫砂壺到清乾隆年間已視若稀寶、一代珍玩,成為屈指可數的國寶級文物,故在明萬歷年就有仿品偽作,民國時期的上海甚至還有專門造偽的作坊,使得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鑒定困難重重。不過“李鬼”終究斗不過“李逵”,筆者通過多年的研究整理,總結了三大對其去偽存真的鑒辨方法,現在就和大家共同學習探討一下。
(一)通過古代紫砂文獻進行鑒辨
明清時期的紫砂歷史文獻中,著錄的許多資料可作為時大彬制紫砂壺鑒定的參考,并能查出“李鬼”的蛛絲馬跡。
1.鑒辨壺泥與銘款可通過《陽羨茗壺系》
明天啟年著名學者周高起(1596—1645),在其所著《陽羨茗壺系》中記載時大彬制紫砂壺“或陶土、或雜以砜砂土,諸款具足,諸土色亦俱足”。講的是雖砂頭較粗,但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兩種壺泥,仍可分為陶土和雜砜砂土。其中用陶土所制的時大彬紫砂壺泥色為赭紅,器表細而光滑,不過至今未見有用陶土仿制之器,這點很好判斷。而為雜砜砂土的時大彬制紫砂壺,泥色有栗色略帶黃、紫褐色兩種,則是在陶土中摻和了較粗的砂粒,即與現今同出一轍的“調砂”工藝。就目前所見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偽作,壺泥皆為雜砜砂土,且以紫褐色為主。如何去偽存真,可觀察器表質感是否呈“石榴皮”狀,此為真品與偽作的唯一區別。
《陽羨茗壺系》中,還記載“鐫壺款識,即時大彬初倩能書者落墨,用竹刀畫之,或以印記,后竟運刀成字,書法閑雅,在《黃庭》、《樂毅》帖間,人不能仿,鑒賞家用以為別”。這里說的是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銘款,都是楷書印且無印、款共用。而銘款有帶姓名的“時大彬”,亦有只刻名字的“大彬”,還有帶記年的“丁未夏日”,以及帶堂名的“茶香室”。書中還記載了時大彬制紫砂壺銘款刻制的位置所在:平面壺底的,銘款刻于底面。曲面壺底的,銘款則刻于壺把下的腹體。
2.鑒辨制法與造型可根據《宜興甍壺記》
江蘇泰州出土的時大彬制大圓壺,屬時大彬早期制作的大壺,容量達900毫升。其壺底鈐印“時大彬于茶香室制”,內容即人名和制壺地,為雙刀法依筆劃刻。明末清初周容(1619—1679)所著《宜興甍壺記》中,述其制法為“供春更斫木為模,時悟其法,則又棄模”。可知此壺創作于時大彬的過渡期,壺身上半部以木模拍壓,下部拍打成形,內壁則留有木紋印。三十余處弧狀指甲痕置于壺內上部,以脂泥粘接嘴、把與壺身。而蓋鈕氣孔則由脂泥堵塞,方便了壺的上下對鉆開孔。此為當時及稍后一段時間內,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工藝特征之一。
《宜興甍壺記》中,還記載了“是日主人出時壺二,一提梁卣,一漢觶,俱不失工所言”。這里是指時大彬再傳弟子許龍文,所言時大彬制紫砂壺還有仿青銅器的提梁壺和解形壺,并且風格敦雅古穆,做工無可挑剔。書中還提到關于時大彬制紫砂壺的造型,雖千姿百態,無一雷同,但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無比令人嘆為觀止。
3.鑒辨器物指紋可依托《揚州畫舫錄》
清代戲曲作家李斗(?—1817),在其所著《揚州畫舫錄》一書中曾言“大彬枝指,以柄上拇痕為標識”。同時當代江蘇省工藝美術名人潘持平,亦指出江蘇泰州出土的時大彬制大圓壺,“壺把上部彎曲處左內側果然有一指紋,清晰可見”。兩者皆反映了時大彬長相奇特,不同常人的一手共有六指。所以我們可用壺柄上時大彬的大拇指指紋,以此作為時大彬制紫砂壺的“特別防偽標志”。不過需要注意的是此法僅可作為鑒別時大彬早期壺作的標識之一。
(二)通過國內館藏標準器進行鑒辨
標準器,是文物研究部門在文物鑒辨中,最科學、真實、權威、有效的法門。由于我們可以較輕易地利用已知的標準器,通過“比較法”來做出具體的真假對比,故有人云“一部陶瓷史,幾乎可以說是一連串的標準器組成”。而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傳世制作,盡管數量稀少,但國內還是有故宮博物院、南京博物院、上海博物館等部分博物館館藏。筆者現舉例如下:
1.時大彬款紫砂胎剔紅山水人物圖執壺(圖7)
壺高13厘米,口徑7.8厘米。明萬歷晚期至天啟年間所制。現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壺口、蓋為圓形,壺的腹、流、柄則都是四方形。鮮艷的朱紅色漆層近達3毫米厚度,壺內剔刻多層紋樣的人物、山水、樹石等圖案,同時四面開光。此執壺是清宮僅存的、被文物界所公認的時大彬制紫砂壺,而紫砂作漆器胎骨者亦不多見,彌足珍貴。
2.時大彬款紫砂提梁壺(圖8)
壺高20.5厘米,口內徑8.3厘采,底徑13厘米,口沿厚0.8厘米。現藏于南京博物院。平蓋,六棱嘴,半球形壺身,如長虹般的圓環狀提梁。紫黑色泥中雜摻粗砂,造型頗具氣勢,且洗練敦重。此壺雍渾古樸,外觀大氣,為早期時大彬制紫砂壺。
3.時大彬款紫砂開光方壺(圖9)
壺高11.4厘米,口徑7.7厘米。現藏于香港茶具文物館。此壺原料摻雜了名貴的“梨皮”細砂,呈金星點點之狀,清新大氣。雖為方形造型,卻有方中帶圓的線條,流暢靈巧。壺之四面向足部稍斂,直線與弧線互相配合,優雅悅目。
4.時大彬款玉蘭花瓣壺(圖10)
此壺高9厘米,口徑12.1厘米。現藏于香港茶具文物館。此款時大彬制紫砂壺脈絡清晰,韻律唯美。不僅是其現存的筋紋器代表作,更是明代紫砂筋紋器的經典。六瓣筋紋構成壺體。以玉蘭花的花瓣為造型來源,壺蓋與壺身自然垂成一朵玉蘭花,設計奇巧。同時花蒂為蓋,壺蓋為壓蓋式,玲瓏可愛。花瓣與壺身為二重疊壓,厚樸端莊。
5.時大彬款紫砂琺瑯彩壺(圖11)
此壺高10厘米,口徑6.5厘米。現藏于山東曲阜孔府。整器制作規范,工藝精湛,雍容華貴。圓體,圓口,曲流,環柄,圓足。宜興上乘紫砂泥壺胎,通體飾琺瑯彩。深淺不一的絨花樹葉紋飾壺蓋面,紅白相間和黃色的吉祥如意圖案彩繪壺肩。兩面開光的壺體,一面繪有荷花,清香悠遠;一面繪有葡萄圖案,綿延不斷;象征著吉祥如意、富貴榮華。
6.大彬款僧帽壺(圖12)
此壺高9.3厘米,橫寬9.4厘米。現藏于上海友誼商店。五瓣蓮花置于壺身的上部和口沿,正五邊形的壺蓋,佛珠狀的蓋鈕猶如僧格之頂。壺頸緊接花瓣,猶如帽沿。整器剛健挺拔,神韻自若,棱角分明,線條流暢,活像一頂僧帽。
另外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傳世之作,國外館藏的還有美國華盛頓市佛里爾美術館、三藩市亞洲美術館等等。根據業內專家介紹,有明確紀年款的,其總數不會超過二十件。
(三)通過紫砂壺的款識進行鑒辨
筆者經過歷年來的閱歷和經驗,總結出時大彬制紫砂壺的款識鑒辨,可利用“不能定真,可以辨偽”的原則。前者是指一件像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刻款,即便看起來沒有問題,但因為款識造假相對容易,是造假者的法寶之一,所以仍不能據此將其斷定為真品。我們必須在鑒辨的同時,觀察和結合其砂料、造型、做工等情況,才能得出初步結論。而后者是指一件像時大彬制紫砂壺的刻款,如果和時大彬的字體、風格好筆觸等不相符,我們就能夠馬上判斷其必是偽作。
1.可根據考古發掘的三壺款識進行對比
早期的時大彬制紫砂壺一般無款,其款識在明晚期才出現。刻款一般為作者名,即“大彬”或“時大彬制”;且落款位置隨意性較大,有的在壺底,有的在底與柄之間的空隙處,并沒有統一的部位;而功力非一般人能所及的字體,則界于楷書中的歐體和柳體之間。而以上這些款識特征,在《揚州畫舫錄》卷四中均有記載。
上世紀60-80年代出土的三把時大彬制紫砂壺,是通過文物考古發掘得知的、中國最早有款識的紫砂壺。其中1968年江蘇揚州曹氏墓出土的六方壺,處于底足流和柄的對應線位置上,落有“大彬”二字的楷書陰刻款(圖13)。1984年江蘇無錫華氏墓出土的三足如意紋蓋壺,處于壺把下方和足釘之間的位置上,也落有“大彬”二字楷書刻款(圖14)。而1987年福建漳浦盧氏墓出土的鼎足蓋圓壺,“時大彬制”四字楷書刻款則處于壺的底部位置(圖15)。以上三把時大彬制紫砂壺,基本反映了明末清初紫砂壺落款的現象,即刀刻僅有姓名款,內容簡單。我們可據此進行款識對比。
2.可通過國內館藏品的款識進行比較
筆者在本文中,曾經介紹的七把國內館藏時大彬制紫砂壺,其上皆有款識。我們可以通過這些標準器,來進行款識鑒辨。其中香港茶具文物館藏仿供春龍帶壺,底刻“大彬仿供春式”六字楷書款(圖16)。上海博物館藏虛扁壺,壺底刻有鐵劃銀鉤、筆力遒勁的“源遠堂藏大彬制”七字楷書款,藝趣盎然。南京博物院藏提梁壺,楷書“大彬”二字刻于子口外側,同時還見篆書“天香閣”三字陰文印一方。香港茶具博物館藏紫砂開光方壺,“時大彬制于三友居”八字楷書款刻于壺底,其中的“三友居”為時大彬的齋名或作坊雅號。香港茶具文物館藏玉蘭花六瓣壺,壺底有“萬歷丁酉春時大彬制”九字楷書,即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刻款。另外還有山東曲阜孔府藏紫砂琺瑯彩壺,壺底帶“時大彬制”四字篆書刻款。以及上海友誼商店藏僧帽壺,壺底帶“生蓮居大彬”五字楷書刻款。
3.可通過相關學術文獻進行款識鑒辨
對于時大彬制紫砂壺的款識鑒辨,筆者認為還可以借鑒相關的學術文獻。如當代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徐秀棠,其在所著的《中國紫砂》中曾記載時大彬制壺的壺身銘有“江上清風,山中明月丁丑年大彬”。當代紫砂陶藝大師潘春芳,在其編著的《砂壺集》第335頁,記載了時大彬制壺底款有“萬歷丁酉春時大彬制”。 而諸如《荊溪紫砂器》等類的書籍,亦收錄了時大彬制圈鈕壺,底有“萬歷己酉時大彬制”八字楷書刻款。
由于學識尚淺、閱歷不深、以上筆者有關時大彬制紫砂壺的研究,觀點可能還有不正之處,敬請讀者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