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五歲的時候,妹妹出生了。
趁大人不注意,我悄悄溜進臥室。墻壁是灰色的,床單也是灰色的,灰蒙蒙的背景中躺著一個粉嫩嫩的嬰兒。她的皮膚皺巴巴的,少得可憐的頭發濕漉漉地貼在腦門上,雙眼緊緊閉著。我伸出手撓了撓她的腳心,她張了一下嘴,好像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但最終還是哇地哭了起來,小小的五官擠成一團,口水順著嘴角流到臉頰上。真丑!
家中有了妹妹,立即熱鬧了許多。屋子里總是彌漫著一種特殊的氣味,那是由奶粉味、屎尿味和汗味混合而成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怪味。陽臺上總是晾著幾塊方方正正的尿布,在陽光下騰起一片氤氳的水汽。妹妹總是在吃飯的時候又拉又尿,害得我捂著鼻子大倒胃口。半夜從睡夢中驚醒,我也總能聽見她狼嚎似的哭聲,在寂靜的夜晚回蕩。
作為姐姐,我被迫學會了寬容與謙讓,學會了關愛與分享。
我八歲的時候,妹妹三歲了。
一個下雨的晚上,老師布置了很多作業,我一直熬到九點半才做完。洗漱完畢,我打著哈欠回房間準備睡覺,卻看見妹妹趴在桌子上,手拿彩筆認真地畫著什么。走近一看,她居然在我的語文作業本上畫畫!我一把奪過本子,剛完成的作業已被妹妹涂得亂七八糟。我像一座休眠的火山,終于找到了噴發的時機。我沖妹妹大吼大叫,好像要把妹妹出生以后我受的所有委屈都發泄出來。我們的哭聲此起彼伏,一浪高過一浪,眼看就要把屋頂掀翻。

那個晚上,我一邊抽泣一邊補寫語文作業,心中滿是委屈和不平。夜很深了,窗外的雨淅淅瀝瀝,一直淋到我心里。我的眼淚一滴一滴地掉在作業本上,歪歪斜斜的方塊字模糊了又清晰。
我十歲的時候,妹妹五歲了。
我們終于有了一些共同語言。她可以和我一起玩警察抓小偷,我也可以陪她“過家家”了。妹妹有了自己的小伙伴,整天和她們拉幫結伙。我們倆單獨在一起時常常會發生“內戰”,但如果有人膽敢欺負我們中的任何一個,我們就會聯合起來,一致對外。
打“內戰”的時候,妹妹無論在戰術上還是戰斗力上都突飛猛進。她學會了還嘴和反擊,我們之間的戰爭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我十六歲的時候,妹妹十一歲了。
我進了一所封閉式高中,那里的管理以“嚴”著稱。所有學生必須住校,每月只放兩天假。星期一到星期五,家長不準進,學生不準出。星期六、星期天為開放日,家長可以探望,但是只能在中午。
學校食堂的伙食很糟糕,再加上思家心切,我在第一個月就瘦了十斤。媽媽看著我“人比黃花瘦”的模樣心疼得不得了,拉著我皮包骨頭的胳膊痛下決心:每個星期六、星期天都給我送飯,星期三再加送一次。由于爸媽平時下班晚,星期三送飯的重擔就落在了妹妹稚嫩的肩上。
每個星期三,妹妹中午放學回到家,拿起媽媽早晨做好的飯就立即出門給我送飯,送完后才回到家自己吃。每個星期三,上午第四節一下課,我就沖出教室,跑到校門口眼巴巴地盼妹妹來。由于不讓學生進出校門,我和妹妹只能一個在外面,一個在里面,中間隔著鐵欄桿。我從鐵欄桿里伸出手接過飯盒,便坐在草地上開始“狼吞虎咽”。媽媽做的飯真香啊!我在咀嚼的間隙抬起頭,看見妹妹正帶著一絲笑意看著我。我想她一定也餓了,遞過飯盒讓她吃,她把飯盒又推回來:“媽媽專門給你做的,等會兒我回去再吃。”我一邊往嘴里扒飯一邊說:“我等你這頓飯等了一上午了,連課都沒上好。”妹妹哈哈大笑,然后又若有所思地說:“我看你像監獄里的囚犯,而我就是探監的。”我一聽這話,一口飯差點沒噴出來,抬頭見妹妹燦爛的笑容被鐵欄桿分割成好幾塊,不由得嘆了口氣:“確實如此。”
我十八歲的時候,妹妹十三歲了。我離開家去上大學的那一天,爸媽和妹妹拎著大包小包浩浩蕩蕩地到火車站送我。火車開動了,我朝他們使勁揮手,鼻子里酸酸的。我看見妹妹追著火車跑起來,一邊跑一邊抹著眼淚。
我突然記起,十三歲那年有一次媽媽出差,我也是這樣,一邊追著火車一邊掉眼淚。
原來,妹妹就是我的影子,映出我五年前的成長畫面。原來,縱然流年似水,我珍藏的過去卻從未離開。原來,從我指縫間溜走的昨日,正一點點地在妹妹身上重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