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在

記得是小學三年級，偶然生病，不能去上學，于是抱膝坐在床上，望著窗外寂寂青山、遲遲春日，心里竟有一份巨大幽沉至今猶不能忘的凄涼。當時因為小，無法對自己說清楚那番因由，但那份痛，卻是記得的。

為什么痛呢？現在才懂，只因你知道，你的好朋友都在那里，而你偏不在，于是你癡癡地想，他們此刻在操場上追追打打嗎？他們在教室里挨罵嗎？他們到底在干什么啊？不管是好是歹，我想跟他們在一起啊！一起挨罵挨打都是好的啊！

于是，開始喜歡點名，大清早，大家都坐得好好的，小臉還沒有開始臟，小手還沒有汗濕，老師說：“XXX”。

“在！”

正經而清脆，仿佛不是回答老師，而是回答宇宙乾坤，告訴天地，告訴歷史，說，有一個孩子“在”這里。

回答“在”字，對我而言總是一種飽滿的幸福。

其實，人與人之間，哪一種親密的情誼不基于我在這里，剛好你也在這里的前提？一切的愛，不就是“同在”的緣分嗎？身為一個人，我對自己“只能出現于這個時間和空間的局限”感到另一種可貴，仿佛我是拼圖板上扭曲奇特的一塊小形狀，單獨看，毫無意義，及至恰恰嵌在適當的時空，卻也是不可少的一塊。

（摘自《張曉風散文精選》，長江文藝出版社，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