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胡耀邦和趙紫陽聯名給中央政治局常委會的信說起
1986年9月28日,中共十二屆六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這是在時任中共中央總書記的胡耀邦主持下起草的。在紀念胡耀邦誕辰90周年時,《炎黃春秋》第11期發表了當年參與這份文件起草的郝懷明先生的回憶文章:《耀邦同志指導我們起草中央文件——胡耀邦與〈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決議〉》,披露了文件起草過程中耀邦的種種,材料非常豐富。文章平實的語調,令人產生一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回味。尤為引起人注意的是,一向有溫和之稱的胡耀邦,為了摒棄此前“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的提法,態度鮮明地堅持自己的觀點,與時任國務院總理的趙紫陽一起聯名,幾易其稿,給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寫下了這樣一封信:
關于決議稿中未沿用十二大的“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精神文明建設”的提法的一點說明。
一、十二大報告中用此提法,當時我和許多同志認為精神文明建設當然要以馬克思主義也就是共產主義為指導,沒有很好地推敲就采用了。后來才發現,這種提法不很準確,加上有些同志對此提法所作的不那么妥當的解釋,在黨內和社會上引起誤解,似乎這個提法同按勞分配、商品經濟和物質利益原則有矛盾;還有一種誤解,以為我們要用共產主義來要求所有的人們。在我們黨提出“一國兩制”和十二屆三中全會確認社會主義經濟仍然是一種商品經濟之后,更感到在一個對全民范圍的精神文明建設作出的決定的文件中,不用這種提法為好。
二、當然,我們的精神文明建設必須以馬克思主義也就是共產主義思想作指導,而且必須用這種思想來武裝全體共產黨員,教育廣大干部和群眾。決議稿就是按照這樣的精神來寫的。我們感到,不用“共產主義為核心”的提法,完全可以把這種精神表達出來,而又可以避免那些誤解。

三、過去文件說過的話,即使是黨代表大會文件說過的話,隨著黨的事業的發展,往往需要有所增新和發展。比如十二大時就沒有寫商品經濟,也沒有提出“六五”期間就開始全面改革,后來的文件都發展了,沒有再沿用原來的提法,這樣做不存在銜接不銜接的問題。
這封信得到了鄧小平等的贊同,因而在《決議》中去掉了“以共產主義為核心”的提法。
在1980年代鄧胡趙主政時期,胡、趙聯名給常委會寫信闡述一種意見,非常少見。這一舉動本身就說明,當年《決議》起草過程中關于這一提法是否寫進決議,存在著很大的爭論。
郝懷明的回憶文章中,對關于這場爭論中胡耀邦等這一面的意見做了陳述;后來,熟知這場爭論的田紀云,在紀念胡耀邦的文章中,也披露他所處的位置上了解的情況。2006年,當年發起這場爭論的鄧力群,出版了自己的回憶錄,從另一個方面回顧了爭論的過程。兩相對照,有助于讀者全方位了解在“精神文明決議”中是否采用“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的爭論。
關于這場爭論的過程,下面再敘述,先說說胡趙聯名信中所闡述的理由。
十二大報告為何在“沒有很好地推敲就采用了”“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
談到這場爭論,田紀云說:表面上看是一個提法是否寫進《決議》的問題,而聯系到當年的情況來看,這場爭論則是意識形態領域的一場不小的爭論,實質上是“以胡耀邦為代表的主張改革的人和思想比較保守的同志之間”的“一場激烈爭論”(田紀云:《近距離感受胡耀邦》,《炎黃春秋》2004年第10期)。
胡、趙聯名信中闡述的理由是兩條:一是因為起草十二大報告時,對“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沒有很好地推敲就采用了”;二是因為后來又“有些同志對此提法所作的不那么妥當的解釋,在黨內和社會上引起誤解”。
為什么在起草十二大報告時會出現這樣的情況?在對那時國情的認識問題上,胡耀邦與一些人意見不一致,并產生了比較嚴重的分歧。

社會主義是什么?社會主義下的國情是什么?在粉碎“四人幫”以前,黨內習慣的解釋就是毛澤東在1962年八屆十中全會上報告中的提法:“社會主義社會是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在社會主義這個歷史階段中,還存在著階級、階級矛盾和階級斗爭,存在著資本主義復辟的危險性。”根據毛澤東的意見寫進全會公報上的觀點是:“在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整個歷史時期,在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這個時期需要幾十年甚至幾百年)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兩條道路的斗爭。”這一段話說明:1、在無產階級取得政權后到共產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都是社會主義時期;2、將整個社會主義階段劃為過渡時期,中國的國情只能是大搞階級斗爭,而且要長期化、絕對化(也必然會擴大化);3、在此基礎上形成的“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的理論,成為十年“文革”內亂的基石。
粉碎“四人幫”以后,伴隨著經濟學界的撥亂反正,一些經濟學家對毛澤東及八屆十中全會所提出的觀點進行了反思,提出:1、從無產階級專政取得政權后到共產主義到來之前,社會的發展必然要經過幾個發展階段,不分階段地說成是一個完整的過渡時期,是不對的;2、我國當前處于什么階段?結論是還是處于不發達的社會主義。這種可貴的探索所得出的正確觀點,在1981年被寫進了《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決議》。《決議》說:“盡管我們的社會主義制度還是處于初級階段,但是毫無疑問,我國已經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進入社會主義社會,任何否認這個事實的觀點都是錯誤的。”從語句上來說,“盡管”二字只是一種陪襯。但是,這種陪襯卻也不是隨隨便便出現的,這是經濟學界研究社會主義發展階段的成果在黨中央文件中的首次被確認。此后,這種觀點得到了大多數人的認可。胡耀邦從理論高度上認為,這是對社會主義國情認識的出發點。所以,在起草十二大報告時,當起草組成員于光遠提出,政治報告應該明確指出“我國的社會主義社會現在還處在初級發展階段,物質文明還不發達”。胡耀邦聽了連聲說“很好,應該寫”(于光遠:《紀念耀邦的六篇文章》(1999年4月),《懷念耀邦》第二集第66頁)。
但是,有些人抱著固有的條條框框不放,仍堅持認為我國現在已經建立了社會主義社會,已經是屬于共產主義社會的初級階段了。既然當前是共產主義的初級階段,那么,1、十二大報告的核心內容只要提出在原有的基礎上“調整、改革、整頓、提高”就可以了,何須提全面推進改革!2、當然要實行計劃經濟,何須發展市場經濟!而與此相聯系的是,在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上,必然要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因此,當于光遠的提議得到耀邦的贊同后,胡喬木不好反對,但只是把胡耀邦肯定的這句話孤立地寫了進去,對于初級階段將會給我們全面實施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目標及其方針政策帶來哪些特殊問題,并沒有展開論述;相反,他還是用更多的篇幅講他的“共產主義思想體系”。

政治報告在闡述精神文明時,用了相當多的“共產主義”詞句。例如:“共產主義作為社會制度,在我國得到完全的實現,還需要經過若干代人的長期的努力奮斗。但是,共產主義首先是一種運動。”“現在這個運動在我國已經發展到建立起作為共產主義社會初期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在這里,把政治報告剛剛說過才幾百字、是胡耀邦和于光遠等堅持寫進去的“我國的社會主義社會現在還處在初級發展階段”完全不顧,而說成已經“建立起作為共產主義社會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社會”了。盡人皆知,“共產主義初級階段”和“社會主義初級發展階段”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歷史發展階段。
報告還說:“共產主義的思想和共產主義的實踐,早已存在于我們的現實生活中。”“我們每天的生活都包含著共產主義,都離不了共產主義。”“社會主義社會是向著未來共產主義高級階段的目標不斷前進的,這個進程不能僅僅依靠物質財富的增長,還必須依靠人們共產主義思想覺悟的不斷提高和革命精神的不斷發揚。”“一切文化建設當然也要在共產主義思想指導之下發展。”報告中還提出了在精神文明建設中要建立“共產主義的理想、信念和道德”、“共產主義的勞動態度”。
胡耀邦對政治報告中這些“共產主義”的侈談并不是毫無察覺,但是他當時只認為脫離實際的空泛之話多了一些,出于對胡喬木等人的尊重而未加刪除。大會期間有些代表們在討論中婉轉地指出了應當堅持雙百方針、應當有切實措施等修改意見,又被胡喬木等人拒絕了。
這一過程,大約就是胡趙聯名信中所說的對報告中“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沒有很好地推敲就采用了”的背景。
報告中這些“已經進入共產主義大門”的言詞,今天讀來不免有遙遠之感。可是當年,宣傳部門是以此為“綱”來組織全黨學習十二大文件和要求全國的宣傳、教育、思想戰線來遵循的。還在十二大報告起草時,起草小組另一個重要成員、中央書記處書記兼中宣部部長鄧力群就反復向宣傳系統的干部說,這次十二大報告是由胡喬木同志負責起草的,這個報告的精神是胡喬木同志說的共產主義,共產主義精神貫穿整個報告。在十二大閉會以后布置如何宣傳時,他也特別強調十二大精神是共產主義。他說:“黨的十二次代表大會,貫串著實踐共產主義這條紅線,學習宣傳十二大文件,一定要突出共產主義思想的教育。”宣傳部還起草了一篇《共產主義的理論和實踐》的綱領性文章,作為各宣傳單位進行宣傳的依據,而且還要組織大批理論工作者撰寫一系列文章的小冊子來宣傳。喬木同志還說要為大家擬定一百個宣傳題目(胡績偉:《劫后承重任因對主義誠——為耀邦逝世十周年而作》,《書屋》2000年第4期)。
從鄧力群的回憶看,在準備十二大的報告時,胡喬木就曾在一次會議上做了《共產主義思想的實踐》的報告,先聲奪人地給報告定了主調。而鄧力群呢,在十二大召開前后的五次會議上,分別從不同的工作角度,宣傳、解釋和發揮了如何進行共產主義思想的宣傳和教育。在十二大開幕前的8月17日,鄧力群在全國宣傳工作會議講話中,著重講十二大的報告是用共產主義的思想體系分析當時的歷史情況,制定有關的方針、政策。這實際上把十二大報告的要點,與全國宣傳部長通了氣(《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238~239頁)。
1983年3月1日,以中宣部名義發了一份名為《共產主義實踐活動和共產主義思想教育》的“研究提綱”。這份“提綱”就說得更透徹了:“生產資料私有制的社會主義改造基本完成,社會主義公有制確立以后,我國的共產主義運動,已經由新民主主義革命階段發展到建設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社會主義階段。我國的共產主義實踐,已經是建設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共產主義實踐。”
“提綱”生怕下面的干部不解其意,還特別說明:“這不僅是個名詞和用語問題,而是要有科學的概念來表達我們當前的社會性質和我們從事的實踐活動。共產主義好比一座宏偉的大廈,我們現在已經不是在大廈的門外,而是已經進入了大廈的門內。進行共產主義初級階段的建設,對于我國人民來說,已經不僅是一種理想,而是活生生的現實。我們現在實行各項社會主義政策,也就是共產主義在今天的實踐。”
眾所周知,十二大精神當然是鄧小平在開幕詞中提出的“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也是胡耀邦加以具體化提出來的“全面開創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新局面”。而宣傳部門硬要說十二大精神是共產主義。這不但不能使十二大報告更好地貫徹下去,而且使得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停留在“共產主義”的口號上,難以形成群眾性的自覺行動,陷于混亂之中。對這一點,當時很多人都感覺到了。比方說,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院長的老革命溫濟澤就認為,他聽見胡喬木說過,現在有人對共產主義失去信心,要批判“共產主義渺茫論”。共產主義曙光已經冒出地平線,怎么還能說渺茫呢?他還聽別的同志說,“喬木說過,共產主義就在腳下”。他向研究生院傳達過胡喬木的這些說法,引起一些人的詰問。他自己也開始懷疑:我們把社會主義建設成這個樣子,怎么倒要批判“共產主義渺茫論”呢。(溫濟澤:《真理標準討論中的一段曲折》,《炎黃春秋》1998年第11期)這種宣傳的結果,造成大話、空話盛行,左傾錯誤思潮又重新抬頭,其中尤以“清除精神污染”為最烈。其結果使得人們對政治思想教育表示厭惡,對宣傳工作表示不可信甚至鄙視。
應當說,胡耀邦對于這種宣傳是有所警惕的。據鄧力群回憶,全國共青團代表大會上召開時,鄧力群應邀作報告。他講話的題目是《中國青年的道路:從愛國主義到共產主義》。會后,“這篇講話被團中央放在《中國青年報》的報屁股上,用很小的字分好幾天才登完。這表明了一種態度。那時團中央的書記是王兆國,祝詞是胡啟立做的。他們專門約我去講話,我講了差不多半天,當時會場上的反映還挺好。為什么他們會用這樣一種冷淡的態度來對待?這是他們的態度,還是胡耀邦的態度,搞不清楚。與后來的事情聯系起來,很可能這是胡耀邦采取的淡化處理的方式。到1986年,胡耀邦就把“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中的“共產主義思想”抹掉了(《鄧力群自述:十二個春秋》,240~241頁)。
上述種種,就是胡、趙聯名信中所說的“有些同志對此提法所作的不那么妥當的解釋,在黨內和社會上引起誤解”的由來。
既然認識到十二大報告中“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沒有經過推敲,且又發現在后來的宣傳上引起了誤解,胡耀邦當然要糾正。到了四年后的十二屆六中全會前夕起草《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時,胡耀邦才得到糾正的機會。
關于“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是否寫進決議的爭論
下面所描述的關于這場爭論的過程,是綜合鄧力群和郝懷明、田紀云等當事人的回憶而來的。
1986年7月25日,胡耀邦主持的起草小組把《中共中央關于精神文明建設的指導方針的決議》下發征求意見。8月5日,鄧力群和書記處研究室提出了書面的修改意見。鄧力群說:“我們在北京討論第一次送審稿,有個共同的感覺,就是體現十二大、黨代會前后中央領導同志有關精神文明建設問題講話精神不夠。”看來,書記處研究室的書面意見,大致是圍繞這個來的;而所謂的“不夠”,大致就是因為《決議》初稿中沒有強調“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內容。
8月9日,中央書記處在北戴河開會,討論《決議》第三次修改稿。在這次討論會上,好幾位書記都發言肯定了這個文稿的基本內容,同時也提出了一些重要修改意見。鄧力群在會上作了長篇發言,詳細說了他的修改意見,歸納起來主要是兩點:一、這個文稿與十二大文件和十二大以來其他文件缺乏連貫性;二、反映這幾年來新經驗、新問題不夠。聽者都明白他的意思,前者是沒有提“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后者是沒有講精神污染和自由化。但是沒有什么人附和他的意見,相反有人發言說連貫性當然重要,但要把過去說過的話都說一遍也沒有必要,還是要有新話。
鄧力群說:“我的發言主要講了送審的稿子有‘三個不夠’,作為黨內生活而言,在制定文件的過程中,提點這個、那個意見,應該是很正常的。但是,我的發言卻引起了胡耀邦很大的反感,在會場上我就看出來了。”
針對鄧力群的意見,8月10日上午,胡耀邦召集起草組開會,專門談了“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問題。他說:“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建設精神文明,這個問題不爭清楚,“左”的東西就會從這里來。全國人民怎么能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四項基本原則是實際工作中要貫徹的,不能天天念經的樣子去講,那就解放不了思想。他還講,馬克思主義是認識世界的科學武器,為推翻舊世界,建設新世界指明了方向,除此沒有現成藥方。馬克思和毛主席都強調馬克思主義給了我們觀察研究問題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如何建設社會主義,馬、恩、列不清楚的地方,許多人拿來攻,老實說,馬克思對社會主義沒有規范,他猜想了一點社會主義的規律,如計劃經濟,他猜想多了就不是馬克思了。堅持馬克思主義,就是堅持馬克思主義認識世界的基本方法。否則,思想解放不了。馬克思說,他沒有結論過啊,你們怎么強加于我啊?社會主義在實踐,靠我們去創造。明年十三大講話題為:《繼續探索具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或《論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道路》。
8月12日晚,胡耀邦召集在北戴河的中央書記處書記胡啟立、余秋里、田紀云、李鵬、陳丕顯開會,討論根據書記處會議上的意見改出的稿子,一致認為改得好。同時提了個別修改意見。一致同意提請政治局審議。8月13日,經再作個別修改后,印出政治局審議稿。鄧小平對《決議》稿批示:“同意。沒有意見。”李先念亦表示沒有意見。8月16日下午,中央政治局會議原則通過。
可是,鄧力群對于政治局通過的這個稿子還有意見:“我和書記處研究室的同志又認真地閱讀和加以對照,同前幾稿比較,我們感覺這一稿確實有了進步。我們又就這一稿提了一些意見,如這里、那里應加句什么,補充一個什么意思。我們又搞出了一個書面修改意見。”
9月7日,鄧力群把這個書面修改意見分送中央政治局常委,同時寫了一封信。信中寫道:“精神文明決定8月16日的稿子,書記處研究室幾個同志和我一道,仔細閱讀,認真討論,多方比較,共同認為比8月3日的稿子改得好多了,同時也覺得,對于十二大、黨代會、中央常委講話關于精神文明建設的精神,還是體現得不夠。”這個“不夠”的表現是:“十二大、黨代會關于精神文明建設的指導方針,本來很鮮明的,如果這次模糊起來,經過實踐檢驗證明正確的重要原則和論斷,如果這次不再提了,造成的后果,我想將是嚴重的。希望針對當前思想界的情況,總結幾年來貫徹執行十二大、黨代會方針進行精神文明建設的經驗,完整地準確地把十二大、黨代會的精神體現出來,使決定改得好上加好。”
在鄧力群主持修改的稿子中,多處引用十二大報告中的論述,突出“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說不“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我們的社會就是畸形的社會。修改稿加了很多“意識形態領域的階級斗爭仍將長期存在”、“要對資本主義思想進行堅決的抵制和斗爭”以及“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等等的辭句,甚至還加上了這樣的話:“在我國有過資本主義剝削的歷史,如果搞得不好,是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可能的。”
胡耀邦看了鄧力群主持的修改稿,認為分歧的焦點在于要不要援引十二大報告中“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這句話。而在這個根本點上如果不加以澄清,文件就無法通過,更嚴重的是在實際工作中間還會發生“左”的干擾。這時候,胡耀邦不再猶豫了。他要給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寫一封信,申明他之所以不再沿用十二大報告的這個提法的理由。起草組起草了一個稿子,他不滿意;中辦幾位秀才又寫了一個稿子,他還是不滿意。他認為太平,套話太多。于是,他親自動手寫出一稿。稿子經有關人員推敲后,胡耀邦送趙紫陽閱,趙紫陽表示完全贊成,提了一點意見,并提出一同署名報政治局常委會。9月13日,兩人聯名發出了前引的那封信。

作為黨的領導核心的鄧小平,對于鄧力群的修改稿并不滿意,尤其是看到那句“有資本主義復辟的可能”的話,便一筆刪去。在看了胡耀邦、趙紫陽這封信后,自然批示同意。
多年以后,參與這個決議討論修改的原書記處書記、國務院副總理田紀云發表文章認為,起草《決議》過程中的這場爭論,實質上是“以胡耀邦為代表的主張改革的人和思想比較保守的同志之間”的“一場激烈爭論”。田紀云還披露了9月15日胡耀邦向鄧小平匯報時的談話記錄:
胡耀邦:某某(即鄧力群)的修改稿發給了許多人,可能有二十到三十人。你刪掉的他又加上了。某些人放風說,某某的修改稿是你同意了的。有的人可能挑起爭論,旁及其他。
鄧小平:不要緊。實在要挑明就挑明,可以采取表決方法解決問題,少數服從多數。某某的修改稿打的是我的牌子,實際是想把我拉向“左”,這個不能聽。當然,有些話可以吸收一點,但總的不能聽。現行的路線不能動搖。我們的政策還是要放,而不是收。明年十三大人事結構要作大的調整。現在集中力量把六中全會開好,其他問題會后再講。《決議》稿先在會下溝通一下,有了結果再告訴我。你還可以直接找某某談談。“自由化”這個詞可以不用,但也確有一些人想把我們引導到資本主義道路上去,怪論很多,不要理他,翻不了天。
胡耀邦隨即在中央書記處會議上傳達了鄧小平的這些話,并說:不能左右怕,要走我們自己的路。吾愛吾師,更愛真理。不解決這個問題,什么也干不成(田紀云:《近距離感受胡耀邦》,《炎黃春秋》2004年第10期)。
田紀云的這段話,應該是當年原始的記錄,從中可以看出鄧小平對這一問題的堅決態度。
9月18日上午10時,鄧小平約鄧力群談話,談關于“決議”稿子的修改問題。
鄧力群一進門坐下后,鄧小平就問:新的稿子發下來了,你看了沒有?鄧答:看了三遍。接下來,雙方有這樣的對話:
鄧小平:還有什么意見?
鄧力群:還有四條意見。
第一條,稿中“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精神文明建設這樣一個提法可以,但是最好還是維持過去的提法。十二大的提法叫“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如果一定要改,也可以叫“以共產主義思想體系為指導”,這和毛主席《新民主主義論》、十二大決議、小平同志多次講話的提法,都銜接起來了。像這樣的帶根本意義的提法,最好不改,否則可能引起各種各樣的誤解。
鄧小平:(鄧小平翻出精神文明決定稿,翻到關于道德的一節,其中講到共產黨員應有共產主義理想、共產主義道德;指給鄧力群)這不是講了共產主義嗎?
鄧力群:這是講共產黨員的理想和道德。十二大是講整個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要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當然你也說過了,馬克思主義另外一個名詞就叫共產主義,從這個意義上講,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也可以理解成為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最好講得鮮明一點。
鄧小平:有一個地方講就行了。

鄧力群:我的第二條意見是,講文化建設的部分,重申了一些過去的方針;但有一些重要的方針沒有表述,應當把近幾年在實踐中證明是正確的我們黨的方針,適當表述一下,這樣更準確。第三條意見是,文件中提出道德有各種層次,這是必要的;但各個層次之間的關系,終歸應在共產主義思想指導下,最好表達得清楚一點。第四條意見,……
鄧小平:文件第11頁你的修改意見幾句話,(指的是:資本主義剝削制度在中國也有約百年的歷史,在某種條件下也并非絕對沒有卷土重來的可能,這是中央領導同志所再三警告過的。)是誰提的?
鄧力群:喬木同志提的。
鄧小平:我圈掉了。
鄧力群:我同意喬木同志的意見,也認為有那種可能。
鄧小平:你們的那個書面意見,一條一條分開看,每一條都是好的,但是匯總起來就給人一個印象:黨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方針、政策改變了。
鄧力群:我的看法恰好相反,稿子使我感覺,新的決定同原來的政策銜接得不好,有些重要問題、重要經驗、重要方針,實踐證明是正確的,現在不提了。如果發出去就會引起人家的懷疑:過去對的東西現在為什么不堅持了?我們的整個修改意見,就是為了維持政策的穩定性和連續性,不是改變過去的方針,而是堅持過去的方針。
鄧小平:你是想把文件往“左”的方面拉。
鄧力群:我不同意這種看法。我們書面意見中的每一條意見,都不是我個人發明的,都來自中央過去的決定,包括你的講話。實踐證明這些是正確的,這次文件稿中沒有體現。
鄧小平又說:你這次對決議草案提意見的方式不好。(指鄧力群的書面意見除分送政治局常委以外,還分送了列席書記處會議的幾位同志)
鄧力群解釋說:根據中央的要求,這個稿子現在在全黨好幾千人的范圍里面討論,北京的各機關也都在討論。參加或者列席書記處會議的同志,有的希望知道我對這個稿子有什么意見。在這種情況下,除了常委以外,我還分送了幾個同志。這樣提出意見的方式,我覺得在黨內是應當允許的。
鄧小平對鄧力群說:明天開會,你就講一句話,完全贊成這個稿子。鄧力群則說:不講話可不可以?鄧小平說:當然也可以。鄧力群說:我不講。鄧小平說:你不講,別人會講。
鄧力群說:“這次我和鄧小平談話,持續了一個多小時。談話時言辭之尖銳,在我一生中是從來沒有過的。”盡管后邊鄧力群加一了句:“必須說明我和鄧談話時氣氛并不緊張,心平氣和”,但是,讀者感受到的氣氛卻不是那么平和。
按照計劃,胡耀邦要在9月20日主持政治局擴大會議,討論并通過《決議》(草案),提請十二屆六中全會審議。

9月17日上午,胡耀邦特地去向鄧小平匯報請示,談了近一個小時。胡耀邦回來后,向起草組人員談到他同鄧小平談話的情況。他對小平說:看來討論中有同志要挑起爭論,堅持自己的意見。鄧小平說:不要緊,實在要挑明就挑明,就讓他挑開。最后還是以表決的辦法解決問題。打的是我的牌子,總的傾向是要把我們拉向“左”。這個不行。那么一改,會使人感到我們的政策又變了。現行的路線不能動搖,我最近講過多次,我們的政策還要放。
據在場的郝懷明回憶,胡耀邦的情緒顯然非常高興。他感慨系之地說:我是“左”右夾攻啊!我們黨要講是非,不講關系,看臉色。講關系,看臉色,我們黨還有危機。弄清是非,團結同志,不打棍子,不重復毛主席晚年的錯誤。我們受“左”的干擾,也受右的干擾,“左”激起一些人往右走,右激起一些人往“左”走。我們沒有上當,步履艱難。這幾年,把一些年輕人嚇得不得了,很可憐,我就夠可憐了。為黨的事業嘛,兢兢業業,有什么不得了!
胡耀邦多次解釋不提“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理由
傳達完鄧小平講話后,胡耀邦要求文件起草組修改《精神文明建設決議(征求意見稿)討論和修改情況》一文。
9月19日上午,胡耀邦主持了《精神文明建設決議(征求意見稿)的討論和修改情況(草稿)》(即后來的《簡要說明》修改)。
在這個“簡要說明”中,第三條專門解答了“有的同志主張沿用十二大關于‘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提法。這次修改,沒有接受這個意見”的理由:
共產主義思想的含義,在不同的范疇中可以做不同的解釋,“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的提法,容易引起誤解。用共產主義思想作為全民范圍精神文明建設的核心,同我們黨的現行政策,特別是經濟改革和經濟政策不吻合,在實際工作中必然會產生許多糾纏不清的問題。要求全國不同的階層和人群都以共產主義思想對待精神文明,事實上辦不到,在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容易助長許多錯誤傾向的發生。這個提法使臺、港和華僑廣大愛國人士難以理解,增加不必要的疑慮,對統一祖國反而不利。
不再沿用這個提法,絲毫也沒有隱瞞或降低我們黨的最高綱領。《決議》稿明確指出,“我們黨的最高理想是建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我們社會的先進分子,為了人民的利益和幸福,為了共產主義理想,站在時代潮流前列,奮力開拓,勇于獻身,這種崇高的共產主義道德,應當在全社會認真提倡”。
對黨在全國代表大會制定的黨規黨法,不經下屆全國代表大會重新討論決定,是不能修改的;但由于形勢的發展和變化,對中央報告中沒有提出的問題加以提出,對某些經實踐檢驗證明不妥的提法加以修改或不再沿用,這種情況在我黨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這次不再沿用“為核心”的提法,也是可以的。正如小平同志1979年在《堅持四項基本原則》中所指出:“不能說一種提法一經黨的代表大會通過,就不能對它的正確性作任何討論”,“黨的歷屆代表大會的決議,在下屆代表大會之前,中央根據實際情況的變化而不得不作出必要的修改,是常有的事。”
9月20日上午,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召開。會上,楊尚昆、余秋里、薄一波、胡喬木、方毅、伍修權、肖克、黃火青、喬石、胡啟立先后發言,一致認為是個好文件,比前幾稿都好。其最大的長處就是把精神文明建設同改革密切聯系起來了,把理論和實際結合起來了。會議一致通過,將《決議》(草案)提請六中全會審議。
對于這個決議稿不再沿用“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這句話,在理論和實踐上是否站得住?在組織上是否合法?胡耀邦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后來他向各省市自治區黨委書記詳細說明了四點理由:
“第一點,主要是因為:(一)共產主義思想的含義在不同的范疇中可以作不同的解釋,‘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容易引起誤解。什么叫共產主義?可以是指高級階段的‘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等等,這是一個范疇;可以是指科學共產主義思想,即馬克思主義,這是另外一個范疇;可以是指共產主義精神,大公無私等等,又是另外一個范疇;此外還可以是指‘勞動不講定額,不計報酬’等等,那就是又一個范疇了。如此‘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不容易搞得很準確、很周密,實際上是講不清楚。(二)共產主義思想作為全民范圍精神文明建設的核心,同我們黨的現行政策,特別是同對外開放、對內搞活的經濟政策不適合,在實際工作中必然會產生許多糾纏不清的問題。(三)要求全國不同的階層和人群都用共產主義思想對待精神文明,事實上辦不到。在我們的思想政治工作中,容易助長許多錯誤傾向的發生。(四)這個提法使臺灣和廣大華僑、愛國人士難以理解,增加不必要的疑慮,對統一祖國更加不利。”——胡耀邦還援引毛澤東《新民主主義論》中的三段話,說“我們由這三段話可以得到啟示:我們今天仍然不能把共產主義的宣傳作為全體人民的行為規范。所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提法,輕一點說也是很不適當的。”他從理論上、政策上、實踐上,言簡意賅地作了闡述,也否定了胡喬木等人的左傾錯誤的一個理論堡壘。
“第二點,這樣做絲毫也沒有隱瞞和降低我們黨的最高綱領。《決議》中明確提出,‘我們黨的最高理想是建立各盡所能、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社會。’《決議》還指出,‘我們社會的先進分子為了人民的利益和幸福,為了共產主義的理想,站在時代潮流前面,奮斗開拓,公而忘私,勇于獻身,必要時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這種崇高的共產主義道德,應當在全社會認真提倡。’所以說,并沒有隱瞞和降低我們的最高綱領。”這就回答了那位書記在這個《決議》修改稿時再作的一個修改稿時所提出的問題!
“第三點,不再沿用十二大的這個提法,合法不合法?對全國代表大會制定的黨規黨法,不經下次黨代表大會重新討論決定是不能修改的。但由于形勢發展和變化,對中央報告中沒有提出的問題加以提出,對某些經過實踐檢驗證明不妥當的提法加以修改或不再援引,這種情況在我黨的歷史上是屢見不鮮的,也是可以的。”胡耀邦在講話中還列舉了十一屆三中全會調整了十一大制定的路線,十一屆五中全會改正了十一大報告把劉少奇同林彪、“四人幫”放在一起的錯誤等歷史事實,解除了一些人的疑惑,更是對鄧力群等人質問“十二大還算不算數”的一個有力回答。
“第四點,從參加《決議》稿討論的兩千多人的修改意見來看,雖然絕大多數同志都沒有對這個《決議》稿不再沿用那句話表示疑義,僅有少數同志主張援引,但是鑒于這是一個重大問題,所以我和紫陽同志正式向常委作了報告,這樣處理也是很慎重的。”
四點理由是充分的,令人信服的;也加深了人們對《決議》所確定的指導方針的理解。
令人抱憾的是,六中全會之后通過這個《決議》不過三個多月,胡耀邦就被迫下臺。此后各地對精神文明建設工作似乎也隨同胡耀邦下臺而銷聲匿跡。此后一些年,精神文明建設實際上處于放任自流狀態,全社會的思想道德建設和文化建設遠沒有取得應有的進展。
如今,距離胡耀邦主持制定《中共中央關于社會主義精神文明建設指導方針的決議》已經30年了。郝懷明在回顧這段歷史后感慨地說:
歲月的流逝,會抹去人們的記憶,但也會使人們對往事看得更加清晰。如今,《決議》中的許多重要思想和論點不僅仍然出現在黨和國家的有關文件之中,而且更重要的是已經在現實生活之中生根開花,結出了燦爛之果。歷史將永遠不會忘記胡耀邦在推進我國改革開放和現代化建設事業中的卓越貢獻。
而作為一般的研究者,回頭再看這段歷史,不免生出些許“白頭宮女閑坐說玄宗”的恬淡。從當年為是否加進“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這個提法的劍拔弩張,到如今“以共產主義思想為核心”的話語淡出主流媒體,人們在經意與不經意之間感受到了歷史的進步!當然,這是題外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