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續(xù)“五四”倫理革新方向

新文化運動的三面大旗

通常總是說，“五四”新文化運動大力提倡德先生和賽先生?，F(xiàn)在看來，這并不完整，其實，它所高張的是三面大旗：民主、科學、道德。

新文化運動的道德主張，起初反映在“倫理革新”的啟蒙之中。陳獨秀說，要建設民主憲政的社會，必須以社會大眾的現(xiàn)代倫理價值為基礎，為此，必須堅決批判和揚棄以三綱五常為核心內容的傳統(tǒng)倫理道德，培育以自由平等獨立學說為核心取向的西洋社會的政治道德。理解和承認這一點，是一種倫理的覺悟，“倫理的覺悟，為吾人最后覺悟之最后覺悟”。

新文化運動堅持認為，以三綱五常為標志的傳統(tǒng)倫理學說，是孔教之精神，固有之文明，中國之特色；是一種既非利己，又非利人；既非個人，又非社會的奴隸道德。是傳統(tǒng)宗法社會家族制度的根據(jù)，是袁世凱軍閥政府主張人治、反對民權思想的根據(jù)，也是民國初年帝制復辟的社會心理因素，必須給予徹底的批判，才能掃清建設民主法治國家的思想障礙。新文化運動堅持認為，必須全力吸收引進西洋社會的民主人權新信仰，才能夯實現(xiàn)代國家的倫理基礎。新文化運動檢討了傳統(tǒng)倫理的有關綱目，提倡以勤、儉、廉、潔、誠、信等道德信條，作為現(xiàn)代國家的倫理基礎。新文化運動全力宣揚婚姻、貞操、戀愛、家庭、男女社會地位等方面的新觀念、新思想、新風氣，揭開了現(xiàn)代社會道德建設的新篇章。

新文化運動對舊道德的批判、對新道德的呼喚，在民國初年的社會轉型期具有突出的意義。它旗幟鮮明地堅持了戊戌變法以來的進步思想，批判了袁世凱政權煽動的尊孔復古逆流，振奮了知識階級，鼓舞了社會大眾追求民主自由的勇氣。非常遺憾的是，新文化運動的倫理革新方向，沒有能夠堅持下去，并且取得應有的效果。從本質上說，“五四”的倫理革新是失敗的。

新文化運動的領袖沒有能夠始終如一地堅持民主立場和個性精神?！缎虑嗄辍冯s志創(chuàng)刊初期，陳獨秀、胡適、魯迅、李大釗等知識精英，雖然擁有不同的家庭背景，卻擁有大致相同的留學經(jīng)歷和差不多相同的立場，即主張民主、人權、科學、個性精神、對國家前途的憂慮、社會政治革新的信仰，等等。但在“五四”之后不久，他們中間就自發(fā)地出現(xiàn)了對民主、人權、個性主義的否定。陳獨秀的思想變化就非常典型。1919年12月，他還公開宣布為了德先生和賽先生，斷頭流血在所不辭。不到一年，他就公開聲明，支持用革命和開明專制的方法改造中國社會；他曾經(jīng)堅決反對尊奉儒學，特別反對宗教式地崇拜某種思想學說而造成社會的思想禁錮。之后他卻認為，某種社會政治思想帶有宗教性并非壞事。因為，“無論什么事若不帶有宗教性，恐怕都不能成功”。（《英法共產黨——中國改造》《新青年》9卷3號）也就是說，是他們自己首先把民主、個性、思想自由的原則放棄了。新文化運動的這種思想轉向有必然性。

新文化運動是通過文化革新和思想改造的方法實現(xiàn)社會改造。這種社會運動的方式，必然是以個體的覺悟去推動社會的覺悟，以個性主義去改造作為集體主義的社會。這是一種以文化改造政治的社會進步方式。其實，在任何一種類型的國家中，社會轉型的方式都有兩種：以文化改造政治和以政治改造文化。前者必然是通過思想啟蒙實現(xiàn)大眾覺悟達到由下而上地改造國家，從而實現(xiàn)國家規(guī)范的改良；后者必然是通過國家主動改良實現(xiàn)由上而下地改造社會，從而實現(xiàn)大眾規(guī)范的轉變。這兩種方式有巨大的差異，但是卻有共存的可能。它們相輔相成地發(fā)揮影響，是社會進步最理想的方式。然而不幸的是，在“五四”時期，新文化運動沒有得到國家的響應，執(zhí)政者和整個國家政治法律系統(tǒng)沒有順應社會的改革要求。于是，本來屬于民間的文化運動轉而向政治運動發(fā)展，從而導致了來自底層的社會力量走上以政治革命改造國家的道路。1921年，陳獨秀說：“社會的進步不單是空發(fā)高論可以收效的，必須有一部分人真能指出現(xiàn)社會制度的弊端，用力量把舊制度推翻，同時用力量把新制度建設起來，社會才有進步。力量用得最劇烈的就是革命?！保ā陡锩c制度》，同上）

俄國十月革命以后，政治改造、社會革命、民族解放成為世界性思潮。中國的民主主義運動，經(jīng)過民族主義的發(fā)酵，成長為社會主義的運動，具有某種必然性。而新文化運動的價值轉向，就成了民主主義運動轉化為社會主義運動的重要前提。

兩種政治哲學的教訓

“五四”以后，有兩種政治哲學影響了中國國家倫理的建設。

一種是國民黨人攝取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哲學所鑄造的國家學說。國民黨人說，國家是國民黨領導革命的結果，是通過長期浴血奮戰(zhàn)，由無數(shù)先烈用鮮血換來的，因此，國家統(tǒng)治的責任天然地是要由國民黨承擔。要建立一個民主國家，但民主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須通過訓政教導老百姓學習民主。所以，訓政時期必須由國民黨掌管國家。有三種人不能享受民主，這就是黨員、官吏、軍人。這些人是黨管理國家的工具。

無論國民黨人用過多少民主辭藻，做過多少辯解，他們的政治理念的核心，就是這些內容。歷史已經(jīng)證明，這是一種失敗的政治哲學。

一種是列寧的黨的政治哲學。列寧解釋說。國家是暴力的結果，也是暴力的工具，無產階級的國家必須實行無產階級專政，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必須由無產階級的黨領導。因為社會是分階級的，階級是由黨來領導的，黨是由一批領袖組成的。這種理論深刻地影響了現(xiàn)代中國的革命，也深刻地影響了新中國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

歷史已經(jīng)證明，這種理論曾經(jīng)擁有過巨大的政治能量，也是中國革命走向成功的強大思想武器。但是，當革命獲得了勝利，革命者面對著建設新國家的艱難任務的時候，它的理論上的不完善就日益表現(xiàn)出來。文革的慘痛教訓，文革結束以來改革開放的實踐，中共中央對歷史教訓的總結，它在領導國家現(xiàn)代化建設過程中探討黨的建設所形成的理論成果，都能充分證明這一點。

1981年做出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總結了導致文革發(fā)生的幾點原因，其中包括：

社會主義運動的歷史不長，社會主義國家的歷史更短，社會主義社會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些已經(jīng)比較清楚，更多的還有待于繼續(xù)探索。我們黨過去長期處于戰(zhàn)爭和激烈階級斗爭的環(huán)境中，對于迅速到來的新生的社會主義社會和全國規(guī)模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yè)，缺乏充分的思想準備和科學研究。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的科學著作是我們行的指南，但是不可能給我國社會主義事業(yè)中的各種問題提供現(xiàn)成答案。

它還特別提到了國家上層建筑對于防止文革的發(fā)生，十分軟弱無力的嚴重教訓。

中國是一個封建歷史很長的國家，我們黨對封建主義特別對封建土地制度和豪紳惡霸進行了最堅決最徹底的斗爭，在反封建斗爭中養(yǎng)成了優(yōu)良的民主傳統(tǒng)。但是長期封建專制主義在思想政治方面的遺毒仍然不是很容易肅清的，這種歷史原因又使我們沒有能把黨內民主和國家政治社會生活的民主加以制度化，法律化，或者雖然制定了法律，卻沒有應有的權威。這就提供了一個條件，使黨的權力過分集中于個人，黨內個人專斷和個人崇拜現(xiàn)象滋長起來，也就使黨和國家難于防止和制止“文化大革命”的發(fā)動和發(fā)展。

這兩段論述，完全可以證明我前文的判斷是正確的。

國家倫理和社會倫理，是國家的最重要的價值基礎，是規(guī)范民眾社會生活的最重要的道德準則，因而，是國家的政治合法性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新文化運動倫理革新的方向，恰恰在兩個方面，都有值得吸收和繼承的思想資源。

新文化運動的倫理革新，是為了建設民主法治的國家。他們公開宣布，新文化運動的基本目標，是為了“救治中國政治上、道德上、學術上、思想上一切的黑暗”，是為了建設文明時代的新的“國家倫理”。

平心而論，新文化運動的前輩們旗幟鮮明地提出了問題，但是，他們沒有可能完成這個莊嚴的任務。正如筆者前面所指出的，新文化運動本質上是以文化改造政治，這種改造有思想啟蒙的巨大作用，但是，它必須得到政治的響應，才能實現(xiàn)社會的平穩(wěn)的改良型的進步。如果沒有這個條件的滋養(yǎng)，文化的運動就必然要向政治的運動轉變。那樣，政治改造的對象就必然是國家，于是，社會革命就無法阻止了。

接過倫理革新的大旗

如果說“五四”前賢根本沒有機會完成倫理革新的艱巨任務，那么，繼續(xù)“五四”新文化的倫理革新方向，建設現(xiàn)代國家的任務，已經(jīng)歷史地落在了我們的肩上。

應該科學地清醒地總結“五四”以來，甚至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歷史經(jīng)驗，肅清一切破壞主義思維、超階段發(fā)展思維和形式主義思維的錯誤影響，特別是要堅決地肅清過去曾經(jīng)長期禍害黨、國家和人民的極“左”理論、路線、政策的影響，在國家和民族利益的立場上研究政策，在憲法和國家法律的立場上判斷是非，按照“四個全面”的精神處理問題。

在這個問題上，要清醒地認識到，對文革的認識，對導致文革的極“左”錯誤理論、路線、政策的認識，是當前社會的一個極其敏感的痛點、熱點和引爆點。復活文革幽靈，不僅會葬送改革開放以來的全部思想解放成果，葬送執(zhí)政黨的全部政治信用，而且會撕裂社會，造成意識形態(tài)分裂，從而留下無窮的隱患。要堅定不移地宣傳和執(zhí)行“四個全面”，以“四個全面”統(tǒng)一全社會的認識，抵制批判極“左”思潮的言論和影響。

要全面地科學地總結中外國家學說，總結改革開放以來在國家、憲法、法律和社會發(fā)展問題上的經(jīng)驗和理論成果，與時俱進地形成和發(fā)展當代國家理論。一切社會勢力都必須在憲法和法律的范圍內從事自己的活動，并且接受法律的監(jiān)督和察劾。一切社會團體和個人的違法犯罪行為都必須受到國家的制裁。國家保護全體公民和一切社會團體的合法利益，根據(jù)人民的意愿和法定程序不斷完善國家的權力設置、法律系統(tǒng)和執(zhí)法機制，以適應不斷發(fā)展的社會的需要。要堅定不移地在全社會普及法治觀念，與一切違反憲法、法律的言論和行為做毫不妥協(xié)的斗爭。

新文化運動的倫理革新，是為了給現(xiàn)代民主憲政的國家奠定價值基礎，從而“樹立新時代的精神，適應新社會的環(huán)境”。（《本志宣言》《新青年》7卷1號）他們滿腔熱情地呼喚一個誠實的、進步的、積極的、自由的、平等的、創(chuàng)造的新時代新社會的到來。應該承認，新文化運動提出的這個任務，是一個甚至比中華民國的創(chuàng)造還要艱難的任務。“五四”以后，時代根本沒有為社會提供從事倫理建設的機會。內部的政治紛爭和外族的瘋狂侵略，拯救民族危亡的民族革命戰(zhàn)爭，鑄造了特定時代的革命倫理。毛澤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一個階級推翻一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保ā逗限r民運動考察報告》）

1949年之后，政治運動、政治斗爭一波接一波，斗爭哲學和革命倫理成為社會的主流價值。改革開放以來，經(jīng)濟發(fā)展成為壓倒一切的主軸，雖然采取過一些措施，解決過一些問題，但是，“一切向錢看”，“一切向權看”，實際上主導了社會。也許，這是社會轉型期不可避免的現(xiàn)象。然而，幾十年下來，問題已經(jīng)十分嚴重。我們正處在社會倫理基本坍塌的時代，它向我們提出了嚴重的警告。

任何一個時代、任何一個社會，它的精神紐帶都是由國家倫理和社會倫理構成的。國家倫理體現(xiàn)國家的政治合法性，社會倫理規(guī)范群眾的社會生活。國家倫理以法的意志體現(xiàn)國家的權威性，社會倫理以道德的約束力確定社會成員相互關系的嚴肅性。社會倫理是一個發(fā)展的范疇。在今天的條件下，它是由政府倫理、政治倫理、家庭倫理、教育倫理、科學倫理、商業(yè)倫理、醫(yī)療倫理、司法倫理等等龐大的價值系統(tǒng)所構成的社會道德網(wǎng)絡。本質上，它是由社會的各個行業(yè)、部門的人們，以誠實的態(tài)度公平地對待他人而構成全社會的道德平臺，為公眾提供相互信任和以最低成本從事各種社會交易的可能，從而最大限度地降低社會運行的風險和提高社會成員安全和幸福的指數(shù)。

遺憾的是，我們的社會倫理已經(jīng)處在崩潰的邊緣。生活壓力的超大、各種行業(yè)規(guī)則的失范，家庭的冷漠，相互信任感的喪失，是非標準的混亂，已經(jīng)到了令人難以想象的程度。其中最核心的價值迷惘，是人人都以“我”為中心，都把“我”的利益最大化，都把他人、社會的、道德的、法紀的、情感的約束棄諸腦后。農民說，把低農藥的蔬菜留給自己就行，賣給別人的蔬菜農藥超不超標我管不了；餐館老板說，只要掙到錢，地溝油能不能用我管不了；商人說，只要賣出去，是不是假冒商品我管不了；教師說，只要掙到補課費，學校課堂上講多講少我管不了；承包商說，拿項目花了太多的錢，偷工減料我管不了；化工廠說，只要掙到錢，添加劑有沒有毒我管不了；醫(yī)院說，只要掙到錢，藥費貴不貴我管不了；貪官說，花銷那么大，該不該受賄我管不了。于是，人人都是害人者，人人都是受害者。拼搏不如拼爹，原則不如關系；謀政不如買官，做事不如說事；理想不如實惠。

黨的十八大以來，嚴厲的反貪和整肅使社會公眾看到了希望。但是，反貪的道路還很漫長，整肅的任務還很艱巨，政治清明的目標還很遙遠。更何況社會倫理的重建，遠不是反貪整肅能奏效的。它需要以社會成員的道德自律為條件。必須看到，社會倫理是主流價值的主流，沒有這個，健康的社會是無法想象的。國家應該進行以法紀為中心抓手的社會倫理重建工程，把社會倫理放在更加突出的位置，在國家和法律的框架里謀劃和建設。

經(jīng)濟建設、文化建設、法治建設、倫理建設，是當前和今后相當長的歷史時期內的基本建設任務，我們必須全神貫注、腳踏實地不斷努力下去。在紀念新文化運動興起100周年的今天，從新文化運動倫理革新的經(jīng)驗和對現(xiàn)實社會道德狀況的檢討中，我所想到的意見就是這些。

謹以本文，表達對“五四”先賢的崇高敬意和對中國未來的深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