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煙火

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默默注意那個跟在他身后飄忽的影子。他覺得她有點傻，可是他沒有說。

我很感謝，感謝他即使知道也沒有躲我，感謝他陪我走過每一個心滿意足的夜晚，感謝他愿意在我最狼狽的時候，選擇保護我那顆渺小易碎的自尊心。

[1]

小賣部。

人啊人，都是人。我喃喃自語道。為了結賬，我已經在這里原地挪動好久了，但仍連坐在門口收錢的老板娘都看不到。抬起頭看墻上的監控，突然發現那是種多么壯觀的畫面。

一低頭我就撞上了人。我只來得及看到他的灰色T恤，對不起還沒溜出口，他就轉過了頭。

對不起對不起。我面露窘色，連忙道歉。

他好高，居高臨下的樣子讓我不得不仰頭相望。

他笑了笑，毫不介意地回過頭去了。

我把視線收回，暗自思忖著，他剛剛是有點了一下頭，還是沒有？

突然一股人流涌來，硬生生地把我沖開。

我驚愕地看著我眼前那群吵吵嚷嚷又滿身臭汗的男生，一個“不”還沒開口，就消失在喉嚨里。

我還是太怯懦了啊。我低著頭無奈地想，不礙事，再等等好了，反正等了很久了。

這時有個人用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我的肩膀，我迷迷糊糊地抬頭。

在嘈雜的人聲中，我聽見他說，要不要幫你結賬？

我有點呆滯，連忙看看他，他正好站在柜臺旁邊，等著老板娘算錢。

他耐心地朝我笑著，手掌靜靜地攤開。

我突然就覺得世間都安靜，好像他正在問我，要不要交化學作業那樣簡單。

我呆呆地看著他的手心，差點，差點就把自己的手交上去。

只能倉促又笨拙地點點頭，把東西和零錢放在他的手中。

他穩穩地接過，然后一一付完。把東西交還給我時，我連句謝謝都說不出口，只能靦腆地淺笑著，連一眼都不敢看向他。

他說，怎么還那么害羞啊。

他的一句話似乎擊中了我的要害，我盯著自己的鞋尖，話噎在喉嚨里，突然感到無處可逃。

他笑了一聲，說，那再見啦。

我望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直到湮沒于夜色中，才突然察覺到自己強烈的心跳。一下一下，像某種激烈的搏擊。

[2]

腳步聲。

空蕩蕩的街道，只有他的腳步聲。

我努力不讓自己的步伐發出聲音，小心翼翼地落著腳印，再小心翼翼地提起腳跟，走得穩緩而謹慎。

他一個人走著，他從未回頭。

我無數次想過萬一他回頭，我該以什么樣的表情和姿態面對他，但我從來沒有奢求過。我只希望他不要走太快，他的步伐總是急匆匆，像要去赴一場宴會，而我習慣了慢吞吞，一下子也改不過來。

初中的時候他每天都很晚回家，在班里安安靜靜地寫作業。我總偷偷用余光看他，微微蹙眉的樣子煞是好看。他的身體由于用力寫字而有些前傾，我可以看見他弧度美好的鼻梁。他翻書，寫字，深情專注得跟小孩子一樣。

天漸漸昏暗下來，寡淡的天藍色畫布浸染加深。我豎起耳朵聽著，他拉上了筆袋的拉鏈。要走了。

我也要走了。當我踏出教室，天完全黑了，冷空氣瞬間向我襲來。

冬天。冬天讓我親近，那些陰冷又蒼白的氣流，似乎冥冥中和我融為一體。

冬天的白天短暫，而我在黑夜里，反而能更自在地呼吸。

我的手腳在冬天總是冰冷，每當這種時候，就像冬天需要取暖，我特別想依靠人。

正因為如此，我反而更討厭冬天。

我不需要依靠誰的。我只想依靠我自己。

而當我遇到那個人，所有的退卻都成了小小的火把，一點一點灼燒吞噬著堅冰似的我自己，我忍不住想要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

而我唯一能夠靠近的只有現在。

路燈已經亮起，發出細微又破碎的橘色光芒。風聲呼呼，像魔鬼凜冽的叫囂。

我好冷。

可他的腳步聲讓我心安。

走完相同的街道，我停下腳步，向著他的背影搖手告別。

拜拜。

然后滿腹心事地走回家。

都是甜的心事，我禁不住微笑起來。

[3]

我用脖子上掛的鑰匙打開了門，家里亮堂堂，媽媽回來了。

廚房里的她解下圍裙，疲累但溫柔地說，回來了，快吃飯吧。

一如既往冷清的飯桌，我因為心情好，吃得特別快。

媽媽卻看著我，欲言又止。

我心里一沉。

我懼怕看到她這種眼神，這種愁容。

我停下筷子，等她開口。

你在學校有交什么朋友嗎？

又來了。我低頭不語。

小景，你不要這么內向，多出去走走，多找朋友玩，多參加課外活動，讓自己陽光一點，不要干什么總是一個人，不要總是不敢和別人說話，搞好人際關系是很重要的事情，沒有朋友只會吃虧，一個人在社會上會生活不下去……

媽媽的語氣越來越卑微，到最后已經像是在乞求我什么。

我的米飯越吃越困難，我幾乎把整張臉都埋在碗里，用筷子機械地攪動著那和著眼淚的飯，拼命忍住那不能抑制的嗚咽聲。

我不敢看媽媽。

我都懂，我什么都懂。我懂她為我好，懂她的擔心和憂慮。可我何曾沒有努力過？我試過積極參與別人的討論，可是每當我擠進一個話題，我就發現我變得詞匯匱乏、詞不達意，每次的開口就是不可避免的冷場和失敗。

天知道我多么羨慕那些天生就嘰嘰喳喳活蹦亂跳的女生，她們總有數不盡的話題可以交流，而我根本不知道要說什么。努力說話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很多次我都想對媽媽說，我覺得與人交往讓我怏怏不樂，而我總是不敢說。

她的眼神里除了憂愁，還有深深的負罪感。

她一直以為是她和爸爸的離異使我變成這樣的，她一直以為十歲那年他們洶涌的爭吵讓我對人產生了恐懼，從此變得悶不吭聲，沉默度日。雖然我多次告訴她這不是她的錯，她從來不信，只是一個人偷偷在房間掉眼淚。我知道她怕她老了以后不能再照顧我，她怕我一個人會在社會上跌跌撞撞摔跟頭，她怕我這種性格會給我帶來不必要的麻煩和困窘，使我失去很多人生的機會。可是我能怎么辦呢？連我都在這種時候，無比痛恨我自己。我有時會想，像我這么內向又不善言語的人，活著到底有什么價值呢？不過是讓家人擔心，被他人冷落。

我只有更加用功地讀書，試卷上的分數才能讓媽媽的皺紋更舒展一些。我并不比人聰明，因為自己的性格，我更是羞于請教。于是我只能利用好每分每秒，把所有占用我時間的事情用力刪去。

唯獨他的名字被我用橡皮擦使勁摩擦殆盡，不過幾秒卻又漸漸顯現出來。

[4]

已經忘記從什么時候開始注意他，或許是初中開學發作業本時第一眼掃到他的名字。

陸堅。

我從未見過哪個男孩子把自己的名字寫得如此大方和好看。

手指輕輕覆蓋在筆跡上面，閉上眼，我感覺自己站在秋色滿溢的麥浪中，被滾燙的熱風抱緊。

是化學科代表的名字。

我開始把組里的化學作業拖得很晚，拖到最后他不得不來找我，從那以后便成了習慣。他從教室后面走到我的桌前，問：白景，化學作業可以交了嗎？

我遞給他，小聲地說，對不起……我忘了拿給你了。

他說了一聲沒關系，從容微笑，帶著紳士般的溫柔。然后把作業本疊好，抱出教室。

我的眼睛跟著他行走。早晨陽光從門外傾瀉進來，世間頓時覆滿橙色光線。好像誰咬破了一個橘瓣，濃郁的汁水流下，濺起一朵一朵很酸很酸的小快樂。

有一顆隱秘的種子在我心里種下，它發芽的過程，我癢得太難受。

我只能每次都裝作不刻意地轉過頭，目光久久地望向他，在他看過來的前一秒，倉促而慌亂地回頭看書。

上體育課的時候總是以各種亂七八糟的事情拖著時間，為的是跟在他身后下樓，他一邊把玩籃球一邊和同學說的話，都被我反復記憶和咀嚼，然后記錄在日記里。

他把我的生活重新上色，用調色盤涂抹著大片大片鮮艷明亮的橘黃色。

我曾固執地認為，我的這些恬不知恥的行為和想法，都不要讓他看見。我甚至并沒有感覺自己些許執意和反常的表現會引起別人的懷疑。

所以你能知道，當同桌問我是不是喜歡他的時候，我的表現有多么驚慌。

她嬉笑著安慰我，喜歡一個人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她會幫我追他云云。

我還是覺得難受。

就像有人用指頭輕易戳破了你的秘密，還企圖把傷口越捅越大。

原諒我不是一個對別人放得開的女生。他的存在帶給我的所有欣喜和沉重，我都想，也只想一個人承擔。

[5]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初中同學三年，我和他除了交作業時必要的交流，再無話說。而實際上，我跟班里很多人幾乎都是這樣。

升上高中，人來人往中我依舊一個人。我安靜是出了名的，安靜到沒有人打擾，就活得跟一個自由移動的影子一樣。

我跟宿舍的人也平平淡淡，平淡到她們會經常忘記我的存在。

比起忘記，我更怕她們覺得我乏味。

我想我就是那種很不討人喜歡的人，于是小心翼翼，生怕被人討厭。而沒人喜歡也沒人討厭，恰恰就是最沒有特色的人。我的愿望已經小到成為這樣一種人。

她們談天說地嘻嘻哈哈，我只是聽著，微笑，不出言語。我害怕自己的加入讓她們的氣氛驟變。

難過的是，有時候她們會說我高冷。

我不能為自己辯解什么，我心里復雜的意味翻滾至喉嚨，幾欲吐出。

但是沒有言語。

我只能拘謹抱歉地笑。

抱歉。

非常抱歉。

我似乎只在他面前是我自己。

高中我們成了隔壁班，平時也經常見面。我害怕與熟人偶遇，我害怕看到她們一副“啊她叫什么”的困惑神色，然后不情愿又無奈地和我十分不自然地走在一起。這種自卑和不安的感覺經常鉗住我，仿佛我比她們天生低著一等，我絕不該使她們難受似的。

而他不會。

他在教室外面見到我，非常自在又大方地喊，白景。

第一次我受寵若驚，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他走過，我才發現我忘了招手。

次數多了，似乎是一種默契。我開始頻繁地去洗手間，經過他們班，他總在走廊和好兄弟玩，就算在被整得很狼狽的時候，他一看見我還不忘招著手喊我名字。

我就在那樣的瞬間，心情洶涌到了從未有過的高潮。

被在意是一件多美的事啊。

盡管……我知道或許他對所有人都這樣。都這樣熱情，都這樣得體。

但我不愿再想。他容忍我的寂靜，他在意我的寂靜，這是我一廂情愿認為的事。

[6]

我依舊跟著他，在每天晚上。

高中住宿，我還可以悄悄跟著他走到宿舍區。

他和初中一樣，在班里學習到熄燈，出來的時候已經沒什么人了。

我萬萬沒想到這一天會下雨。

我清楚地記得我并沒有帶傘，但我還是不甘心地把書包翻了個底朝天。

他走到天橋時停下了腳步，想從書包里拿出雨傘，無意中回頭。

他看到我了。

他在原地問我：有帶傘嗎？

我愣了幾秒，終于遲鈍地搖了頭。

我有，一起走吧。

我幾乎是條件反射般驚恐地拒絕了：你先走吧……我，我等同學。

我永遠忘不了他當時定定看著我的眼神，眼波流轉著我看不懂的東西。

我緊張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像有一個世紀那么長，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后來想，我到底還是太卑微了，在他面前我甚至更加懼怕自己的無趣。

可他像是非要看到我同學來才肯走似的，雨傘也不撐開，腳步也不邁出。

我覺得難熬。

我好希望有一個同學經過，哪怕不熟的也好。

可他就這樣不說話，陪我等著。

誰知道等了多久呢，最后雨都停了。

他察覺到雨聲的漸漸稀疏，終于還是笑了出來。

走吧，送你回宿舍。

他的音色依舊好聽。

我無法拒絕，還是邁開了腳步，一路上都仿佛是在夢游。

我第一次發現我可以離這個人這么近，近到可以聞到他的味道，觸碰到他的溫度，近到我希望這條路長點，再長點，再長點，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有沒有下一次了。

一路安靜，他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就在我耳邊，我慢慢安定下來。

他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天，我也奇跡般地沒有畏縮自己。

我在校報看見你的文章了，特別棒。他說。

我低頭笑。

安靜的人真好，心思的縝密細膩總是我們沒法比的。

我聽到這句話有點恍惚。

他是第一個沒有告訴我“你應該變得開朗變得活潑多說話多交流”的人。

他跟我說，安靜的人真好。

我很想抱抱他。隔著那么多層毛衣，我還是想抱抱他。

我還想問你一個問題，為什么你走路那么慢？

他的一句話把我拉到現實中，大夢初醒的我以為他覺得時間漫長無聊，連忙急促地加快步伐。

我說的是，每次我在前面，你在后面，你為什么總是走得那么慢？

我有些反應不過來，停下了腳步。

我一直以為他不知道的。

以前我總想，我要是走在你后面又沒辦法繞路，你這么慢悠悠地走，我大概會被憋死。

但我想，如果這是你最自如的樣子，那就這么走吧，用最舒適的方式。

[7]

我終于明白他的話。如果，如果這是我最自如的狀態，我為什么要企圖改變它呢？

我習慣了安靜隨意的自己，亦習慣了笨拙自卑的自己。如果這種性格已經根深蒂固，而我又做不到迎難而上，我為什么不順應它，轉化它，享受它呢？

我不想再為了我做不到的事情白費力氣，苦苦煎熬了。那樣太累，太累。

我跟媽媽進行了一次很長很長的談話。

我告訴她，我不想麻煩人，也不想依賴人，就算一個人，我也能活得很好。我不需要泛泛而交的朋友，不需要硬撐起來的笑臉，不需要回應不屬于我的話語，不需要擁抱明明相距甚遠卻要假裝親近的人。

如果我天性冷淡且薄情，原諒我不能將整個人完全融入人群中，我只想把我僅有的火光，用來溫暖我想要溫暖的人。

我開始寫文。文字讓我心中情緒的藤蔓滋長，我任由藤蔓纏繞著我內心最為脆弱柔軟的部分，漸漸成為一層堅固的甲。

仿佛我獲得了一種向內生長的力量。

我半開玩笑地對媽媽說，如果我這種性格會讓我難以行走，那我就躲到世界某個角落，開一間小小的書店，我每天窩在書堆里，寫我自己的文字，做我自己的事，又不用常常說話，還可以賺錢，我會覺得很幸福。

媽媽最終對我微笑了。

我還是跟在他后面，他也再也沒有回頭。

我想，他一直是知道我喜歡他的。

從初中到高中，他一直在默默注意那個跟在他身后飄忽的影子。他覺得她有點傻，可是他沒有說。

我很感謝，感謝他即使知道也沒有躲我，感謝他陪我走過每一個心滿意足的夜晚，感謝他愿意在我最狼狽的時候，選擇保護我那顆渺小易碎的自尊心。

如果可以，就一直走吧，我安靜地跟著，一步一步，走出一個漫長而篤定的自己。

到時候，請允許我走近你。

編輯/張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