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法自然

顏世安

摘 要 老子是我國古代著名的思想家，他提出了人類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的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道法自然”是老子思想的核心，司馬談對此解釋為“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輔”，這一思想反映在政治學上，即主張無為而治，表現在人生態度上，就是虛靜無我。論文分析老子之“道”提出的背景，結合其他道家學者的看法，闡發老子這一思想。

關鍵詞 老子 道法自然 道

分類號 B223.1

DOI 10.16810/j.cnki.1672-514X.2016.07.002

The Imitation of Nature

Yan Shian

Abstract Lao zi was a famous ideologist in ancient China， who proposed a unique mode of thinking to recognize the world and ourselves. The imitation of nature is the core of Lao zis ideology. Sima Tan illustrated it as‘base on emptiness and follow the laws of nature， which is governing by doing nothing in the aspect of politics and emptiness in the aspect of life attitude. This paper analyzes the background of the present of ‘Dao， and illustrates this ideology by combining other scholars opinions.

Keywords Lao zi. Imitation of nature. Dao.

老子是中國古代一位貢獻極大的原創性思想家。他開辟了中國古代認識世界、認識自己的一種特殊的思維方式，啟發了許多后人。在他的影響之下，產生了一連串深奧的、卓越的學說，從而形成了道家思想的傳統。這一傳統的內涵十分豐富，現在的學術界對此還是有很多不同的看法。《老子》全文八十一章，如果細細品讀，會發現幾乎每一章里面都蘊含著無限的可能性，不同的人對于同一章會有不同的理解，每個學者都會摸索出自己的一個切入點。筆者總結出來一種相對便捷的理解老子思想的方法，即分析受老子影響的古人是如何理解老子思想的。而跟老子時代最近的思想家對老子思想的理解則可以作為一個比較可靠的參考。本文擬分析筆者理解的《老子》原典的基本含義，并援引離老子時間比較近的思想家的看法來印證。

老子之所以在古代思想史上能享有崇高的地位，是因為他提出了一個重要的概念——“道”。把“道”作為指導社會以及人類行為的最高準則，不是老子最早提出來的。在老子之前一兩百年，在社會思想的變化過程中，“道”逐漸成為思想界的核心概念。西周時代的思想概念里沒有“道”，而是天命、上帝、敬德等。雖然當時有“道”這個字，但它就是一個普通的名詞，指“路”。古代思想史上，每一個時代都有一些核心的概念來概括那個時代的主要觀念，而“道”在西周初年還不是核心概念。從《左傳》看，“道”大概在春秋前中期，才開始成為貴族思想的一個核心概念。為什么會有這個變化呢？因為從商到周延續了很長時期的宗教信仰，其影響力在東周初年逐漸衰弱。古人思想上正經歷著一個重大變化，原來的信仰衰退了，因此他們需要重新思考世界的存在基礎，找到一個指導性的原則。在孔子、老子之前，春秋早期就出現了一批表達新思想的概念，“道”是其中的一個。“道”代表什么？“道”就代表最高的原則，代表一種指導性的方針。在孔子、老子之前，黃河流域的主流文化，就是這樣來理解“道”的。以“道”來作為社會政治以及人生的指導原則，標志著中國古代思想在春秋時期從宗教轉向人文，其最高的指導者已不是神，而是某種文化的原則。我們的先人希望找到某種文化的原則，來指引自己的行為。

當時黃河流域的貴族對“道”的理解后來凝聚在孔子的思想里，他們的主要思路就是到歷史文化和古代圣賢的傳說里尋找新的指導人生和政治的原則。他們相信歷史上流傳的文化具有厚重的力量。這是古代黃河流域的人對“道”的理解，也是后來孔子所講的“道”的主要意義。

老子在這個背景下提出“道”，其獨特之處在于他不是從古代歷史的文化積累里找一個原則來指引人們的行為，而是轉向了自然世界，他認為自然里的“道”，才是人們可以在一個混亂而崩潰的時代重建政治，重建合理人生最好的憑借。相反，如果相信文化，相信歷史上建立起來的那些規矩，則必將出現禍端。老子提出的“道”在古代思想史上影響巨大，主要的原因就在于它是一個“自然之道”。

老子之“道”，是天地萬物之道，不是某一事物（如星相）的運行規則，而是天地萬物演化的奧秘，是天地萬物的起源。道作為天地起源，不是要建立宇宙起源的學說（盡管也有這一層意思），而是提出人應該效法的原則。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用通俗的話來說，就是人效法天地，天地效法道，即天地本身就是符合自然之道的。

道怎么效法自然？一是要因循自然萬物本身的道理。天地萬物的運行非常復雜，復雜到超出我們人類的認知能力，我們得尊重它。道法自然就是要人們不要太自信，不要太相信對自然已有的認識，自然的演變可能遠遠超出我們的理解。這是道家的基本觀念，可是接受這個觀念并不容易，障礙不是知識的匱乏，而是人們的主觀自負。人人皆有自以為是的習慣，皆受人世事務的牽扯，很難回到自然的本心，因此也就無法因循自然本身的道理。所以“道法自然”的另外一個意思是虛靜。人的問題就是太自以為是，不能定下來，也就沒有辦法和自然本身最深的東西溝通。所以《老子》第十六章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是謂復命。復命曰常，知常曰明”，即要求人自我反省，安靜下來。實際上老子的“道法自然”不是要增加知識，而是要去除成見，去除人們的驕傲、自以為是。司馬談說道家是“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用“。“虛無為本”就是修身，然后能夠“因循為用”，道法自然。

道法自然，以虛無為本，不只是要消極地順遂，更重要的是獲得一種智慧。《老子》和其他的道家文獻常說，人在“無”的狀態，或“虛無”“虛靜”的狀態，會產生一種智慧。道家的智慧不是加法，而是減法。不是學到什么技巧，而是減去不好的心態，不要自負，自以為是，抱有成見。人在內心安寧、平定的時候最有洞察力。

“道法自然”表現在政治學上，就是無為而治。如果要問：無為而治是一種什么樣的政治？它為什么能使社會治理得很好？社會為什么能夠在無為而治的情況下發展得很好？老子其實沒有解釋，他只是提出自然本身能夠很好地協調自身。那么依此類推，如果不去管社會生活，它本身也能協調得很好。這就是道家的一個基本信念，即信任自然本身的活力。社會生活的過程也是一種自然，如果總是去干涉就會適得其反，正如老子說的“治大國若烹小鮮”。

老子給我們的印象似乎是主張不要政府，但是他不是無政府主義，他主張的是一個信任社會生活本身的內在活力的政府。這個思想在后來的道家文獻中也多次提及，比如戰國時候，齊國有一批道家人物，他們的文獻有《管子》《慎子》等等，其中具體探討了這個問題。《管子》根據無為而治原則提出一個思想叫“因應之道”，因循的“因”，應對的“應”，就是因循和應對。《慎子》里邊有一篇就叫《因循》。這些戰國道家文獻不是主張無政府，而是主張政府要因循，這個因循是指尊重社會生活，即尊重老百姓的習慣、民間社會的習俗，順從它的趨勢，加以制度的調整，這就是“應”，“應”就是應對。這樣具體的理解《老子》里還見不到。

從老子開始，道家就有一個信念，認為自然世界有內在的活力，它自己會運行得很好。戰國道家“因應之道”具體展開了這個信念。政治家，國君，以及官員都不應自作聰明，妄做判斷，而是要根據現實的變化來設置法令制度，這叫“以形定名”。“形”是現實的變化，“名”是法令和制度，法令和制度合起來就是新的政治構架。整個戰國的政治構架，從公元前5世紀到公元3世紀慢慢形成，經歷了一個復雜的過程，按照道家的理解，任何人為的智慧都不足以建立這樣復雜的制度，是政治家根據社會生活自己的演化一點一點建構起來的，這就是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到西漢初期，道法自然超出了學術思想的范圍，成為了政治上的指導思想。漢初無為政治的形成有其復雜的原因，其中秦政失敗的教訓是一個重要原因。秦的政治和道家的主張完全相反，不是不干預、少干預，而是處處干涉，全面管制，認為一切問題都可以靠政府的強力解決，結果秦王朝十幾年就崩潰瓦解，漢初人總結經驗，認為政府不能干預社會太多，道家無為思想在那個時候開始影響政治。《史記》里邊提到漢初一些著名的地方長官奉行“無為而治”，比如曹參、汲黯、鄭當時等人，他們做地方郡守時管其大體，即只管大的事情，其他時候或在衙門飲酒，或臥床休息，結果他們的轄區都治理得很好。可是這樣的介紹太簡單，他們如何無為而治，以及其治理下的郡社會狀況如何好，都沒有詳細的介紹，只能通過《史記》里邊其他的一些記載，推斷大致的情況。實際上這些無為而治的地方郡守是放手讓民間精英去處理地方的事情。這是漢初的一種趨勢，一直發展到漢武帝時期才扭轉過來。

漢武帝時期，有兩個文獻從理論上進一步發展了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即《淮南子·齊俗訓》和《史記·貨殖列傳》。《齊俗訓》講到各地民俗不一樣，為什么要拿一個地方的民俗去改變另一個地方的民俗？比如說當時儒家以禮為治，禮也是一種民俗，它來自于周魯曲阜。《淮南子》中寫道，難道人家夷狄就沒有自己的禮嗎？不同的地方各有各的禮，憑什么說你這個禮就比別人的禮好，一定要拿一種禮把所有的禮統一呢？《貨殖列傳》中，司馬遷講到商業活動，認為中國這么大，東西南北各有不同的物產，都是當時中國人民的日常生活用品，如此復雜的物質調配是怎么完成的？難道是政府組織的嗎？其實是各行各業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盡力工作及相互配合實現的。司馬遷認為社會自己就會調節生產和流通，不用政府組織管理，所以他說最好的政府就是“因”，其次才是教誨，即教育老百姓。自然之道的思想在西漢的時候到了《淮南子》和司馬遷，已經很具體化，人們對社會生活本身蘊含的活力的信任，已經發展成比較明確的觀念。而西漢的政治在這樣一種觀念的影響下也發展得很順利。老子無為而治的思想在古代影響很大，在西漢初年更是在政治上發揮了重大的作用，但到西漢中期以后就中斷了。

無為而治的基本理念是認為社會生活很復雜，就像自然萬物一樣是“自然”的，有自身發展機理，普通人所知道的只是皮毛，政治家和學者知道的也只是皮毛，所以政治家和學者不能自以為是，要相信社會生活自身的組織能力。政治是要的，但不能干涉老百姓生活太多，得因循社會生活本身的規律。現代有一位西方經濟學家海耶克，他晚年總結自己的學術思想，認為人類文明的發展主要是一個自然的過程，不是理論家設計出來的。文明來自人與人之間建立的交往規則，人類的知識理論只是指導人類交往活動規則的很小一部分，大部分規則和文明不是靠人為的規定，而是人們在社會生活中自發地尊重和保持的。這位經濟學家在自己的著作中說，這個尊重自發力量的思想，古代東方的圣人早就發現了。他說的就是老子的“道法自然”。

以虛無為本，以因循為輔，不僅是政治學的道理，也是人生的道理。人要做到虛無為本其實很難，障礙是什么呢？是人們的成見。每個人都沒辦法不受自己成見的支配。道法自然作為一種認知世界的方式，告誡人們對自身的毛病和局限要自省，從成見和自負的虛妄中走出來，回到人本身。莊子對這一思想做了詳盡的闡發。《莊子》里很多故事講人在自然狀態下的生命境界。《齊物論》中提到一個人，坐在那兒簡直就像一段枯木頭一樣，他的學生站在旁邊問，人怎么能變成枯木頭一樣？其實這個人正在凝神傾聽。他就問這個學生，你聽說過人籟、地籟，有沒有聽過天籟？籟就是聲音，意思就是說你聽說過人嘴里發出來的聲音，你也聽到過大地發出來的聲音，你聽到過自然深處發出來的聲音嗎？學生不理解什么叫天籟。莊子解釋道，大風吹到萬物的時候，吹到山上，樹上、石頭上發出各種各樣不同的音響，而這么雜亂無章的聲音在沒有指揮者的情況下組合起來，居然能夠形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可見自然的偉大，這就是天籟，是本自宇宙深處的聲音。這一類的說法在《莊子》里邊很多，莊子進一步深入發揮從老子開始的有關自然之道的思想，強調用自然的原則指引人生。

《莊子》里的《達生》篇有很多寓言說一個人在“無我”的狀態下，就能達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其中有一個寓言說一個工匠做樂器做得特別好，好到簡直就是神品。人家問他是怎么做的，他說沒有什么訣竅，只是在做時要完全寧靜忘我，當別的事情都不存在，只關注如何做樂器。這說起來簡單，其實很難。做事情做不到最好，往往就是因為沒有寧靜無我的心態，不能專注。筆者對此深有感觸。現在學術研究水平普遍不高，一個重要原因是研究人員急功近利，總是想著這個研究和自己的利益關系，想著職稱、課題之類的問題。好的學術研究必須無我，只關注問題本身，不著急，不問時間長短，只在意能否把問題本身弄清楚。現在很少有學者能達到這種狀態，因此我們的“學術成果”是非常多，水平卻普遍不高。如果大家能達到“無我”的狀態，以現在的資料、設備條件，一定會出一些高質量的成果，會出現一些可以像莊子說的神品樂器那樣的著作論文。可是現在的學術考評制度不是幫助人寧靜無我，而是剛好相反，催促人急功近利。

做東西有一個“無我”的道理，做人也有這個道理。《莊子·則陽》里說：一個無我的人，會使人忘了他的貧窮或者尊貴。這也是很難做到的，我們想一下自己的生活經驗，是否曾接觸過很窮困的人，能讓我們在交談中完全忘了他的窮困；或者接觸過什么高官巨富，在交談中完全忘了他的尊貴？如果有這樣的經驗，那這個人不論是窮困還是富貴，都有很高的人品。之所以很難見到這樣的人，是因為現在的社會已經沒有什么文化的力量，在人們的意識中只有窮相或富相，沒有人的本相。

道法自然實際上是一種文化教養，指引人們的生活。我們都生活在現實中，不可能完全不顧實際問題。比如一個人在學術界，就會想要提升自己的學術職稱，遇到困難就會郁悶，這都是人之常情。但是一個社會的文化傳統和古典教養會產生一種精神的力量，讓我們在忙碌之中常能靜下來想一想，人本來的意義是什么。一個社會如果沒有文化傳統和精神力量，大家就只能陷溺在實際利益的追逐中，整天思謀盤算，患得患失，沒有人能定得下來，回到自己本身，那這個社會就會物欲橫流，精神淪喪。

《淮南子》里的一個故事講到莊子有一次在釣魚，他已經釣了一桶魚了，這時惠施來看他。惠施那時候做了官，很威風，來看他的時候自己坐了一輛車，后面還有一個車隊。莊子看到這個老朋友帶了一個車隊來以后，也不跟惠施說話，拿了一條魚，然后把所有其他的魚全倒到水里，就走掉了。紀錄這個故事的人，是真正理解莊子思想的。他就拿一條魚，實際上首先是對惠施的一個諷刺，意思是你為什么那么夸張？需要坐那么多車嗎？人在現實世界養成了一種占有的心態，不僅要擁有自己必需的東西，還要與他人對比，一個人占有的東西越多，越能體現他的成功和得意。莊子對這種心態非常不屑，他認為人要想自由，需要摒棄這種心態。他這么做既是對惠施的一個諷刺，同時也是提醒自己，我要那么多魚干嗎呢？一條魚就夠吃了，把其他魚都倒掉，這就是回到自然。有的時候生活需要隨性，不要老想著占有一些東西。莊子對占有的否定是貫穿始終的，假如沒有這一層，就不能理解莊子眼中的自由。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莊子的修身和儒家的修身不一樣，他表現出來的是一種率真，有真性情。

從老子開始，由莊子進一步闡發出來的這種自然的生活方式，是要調動人的生命潛能，是對自然本身活力的信任。道法自然最重要的原則，就是對自然本身活力的信任，對自然潛能的信任。追隨自然之道就是要打破社會生活的種種障礙，去除現實社會形成的種種拘束，發揮自然的潛能。這就是“道法自然”的精神在政治、在人生問題上的具體表現。“道法自然”在政治和人生上都有很深的道理，是非常復雜的問題，本文所述僅為個人體會，供大家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