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曉
提及進化論,我們首先很容易將其與達爾文的《物種起源》聯系起來,自嚴復先生翻譯赫胥黎的《天演論》以來,“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便成了一個國人救亡圖存的口號。實際上,盡管達爾文晚年的確有一種將自然科學的進化觀點導入人文科學領域的傾向,但真正將二者結合起來,乃是英國社會學家斯賓塞的卓越貢獻。斯蒂芬·平克這本《人性中的善良天使》則為我們思考這一問題提供了另一種視角。平克開篇便提出:“無論你是否相信,縱觀歷史長河,暴力呈現下降趨勢;而今天,我們也許正處于人類有史以來最和平的時代。”[1]作者以暴力下降作為標準,回溯了人類的暴力史,從而得出“歷史進步”的結論。平克以“陌生的國度”作為第一章,回溯了自史前文明以來人類歷史上的種種暴力,作者告訴我們:“如果往昔是一個陌生的國度,它也是一個極端殘暴的國度。”[2]
從第二章開始,平克對暴力進化史的每一個步驟進行了梳理,并且指出了這些進步的原因(外生力量)。第一,平克認為,大約5000年前,人類從無政府狀態轉變為具有城市和政府的文明,使得暴力死亡率急劇下降,他稱之為“平靖進程”,這一進步主要原因是利維坦效應,即國家管理;第二,中世紀晚期至20世紀,歐洲國家的兇殺率明顯下降,作者稱其為“文明的進程”,其主要原因是商業文明所推動的道德準則;第三,在17和18世紀,人類社會開始成規模廢除種種暴力形式,如決斗、酷刑、虐待動物等,平克稱之為“人道主義革命”,其推動力則是啟蒙理性;第四,“二戰”之后,大國之間的戰爭以及武裝沖突都明顯地減少了,作者稱它們為“長期和平”與“新和平”,減少的原因在于康德的《永久和平論》,其核心內容為民主、商貿、國際組織,后兩點與“平靖進程”“文明的進程”中的原因有重合之處,但民主在此作為又一推動力,浮出了水面;第五,作者認為,1948年以來,人們開始關注較小規模的侵犯,民權、女權、同性戀權利等逐漸受到廣泛支持,平克稱它為“權利革命”,他指出《世界人權宣言》乃是這一時代到來的標志事件。其實,“權利”概念來自“自然法”與“自然權利”的傳統。
在對暴力進化史進行系統梳理之后,平克對這些進步進行了說明。他認為捕食、優勢心理、復仇、施虐狂和意識形態(五個心魔)使人向惡,移情、自制、道德和理性(四位善良天使)使人向善。利維坦、商貿、女性主義、擴大圈子和理性是暴力下降的歷史力量。在此基礎上,平克希望人們可以站在天使的翅膀上,借助五種歷史力量,懷著樂觀的希望,繼續履行這項進化事業。平克認為,“我們不僅可以窮究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也可以探討我們還做對了什么。”[3]
初讀平克這本大書,難免讓人產生些許凌亂的感覺。作者運用大量論據與材料來說明人類的暴力進化史,從暴力的統計比率上講,我們的確是在進化之中,這種進化的動力便是書中所提及的那些進步的原因、四位善良天使和五種歷史力量。這些動力彼此之間有許多重疊,單就平克對暴力進化史的梳理部分,一個個進步與其主要原因并非嚴格意義上的一一對應,很多時候,進步往往是眾多動力的合力造成的,這便對讀者理解它們造成了困難。通讀過后,我們可能記住了其中很多因素的名字,如利維坦、商貿、理性等,但面對這一龐大的概念群,我們需要對其進行進一步梳理。
其實平克在暴力進化史的梳理過程中,所提及的諸多動力,均分享了廣義上的啟蒙理性。霍布斯的《利維坦》開啟了思想史上契約論的傳統,受其影響,洛克與盧梭分別重寫了各自的契約論著作,即《政府論》與《社會契約論》,廣義上講,經過后來的修正與完善,利維坦很好地與啟蒙理性進行了融合,成為了啟蒙理性的一部分。商業文明所體現的經濟科學與啟蒙世界觀也十分契合,經濟學預設人類社會可以成為一部“自行運轉”的商業機器,其規則與理性秩序不謀而合,它的理論基礎便是理性人;同時,經濟學早期也的確是道德研究的一個分支,它背后蘊含著啟蒙理性的道德關懷,我們應該正視,亞當·斯密本是道德哲學教授。民主盡管在古希臘便已存在,但平克所引康德意義上的現代民主,卻是啟蒙理性的組成部分。至于權利概念,通過列奧·施特勞斯的《自然權利與歷史》,我們可以獲知,現代自然權利理論的重要人物便是洛克,這位哲學家很好地將現代自然權利注入其著作之中,與利維坦一樣,權利理論也很好地融入了廣義上的啟蒙理性之中。
我們再來重審平克列舉的四位善良天使,他說移情受圈子所限,自制僅能防范內心誘惑,道德受限于部落、權威或清規戒律,只有理性是一個開放的組合系統,能夠滿足以上種種要求。因此,四位善良天使的核心便是理性。
當我們再來看五種歷史力量的時候,我們會發現,它們與暴力進化史中的進步動力有很多重復之處,利維坦、商貿、女性主義、理性與之完全重合,而且它們都可以歸入廣義的啟蒙理性之中,唯獨擴大圈子不屬于其中。然而,關于擴大圈子與理性,平克有過比較,他說:“擴大的圈子和理性的滾梯都是受同樣的外生因素的推動,如識字率、都市化和教育。”[4]“但是在概念上,擴大的圈子和理性的滾梯是有區別的。前一個要求我們換到他人的視角,設身處地,想象他人的情感。后一個要求我們上升到一定的高度,站在奧林匹克的山頂,從超級理性的角度———永恒的角度,沒有立場不偏不倚的角度———在思考中將自己的利益和他人的利益視為等價。理性滾梯還有一個外源的動力:現實性,現實的邏輯關系和經驗事實獨立于試圖把握現實的思考者的心理變化。當人類磨礪他們的知識和理性體系,并從信仰系統中剔除迷信和矛盾,必定得出某些特定的結論,就像一個人擅長算術,他的運算必然會得出某個特定的和,或者某個特定的乘積。”[5]
我們可以看出,在擴大圈子這一概念內部,出現了兩種趨勢,首先是平克在前言中明確提出的世界主義,它側重媒介力量,如識字率和大眾媒體等,它屬于理性的范疇,與商業發展有著密切的關系;其次則是情感,它強調轉換視角,體察他者的處境,這便是平克所謂的移情。
因此,我們可以發現,進化史的推動力、善良天使、歷史力量的核心都是理性,它占據著全書的價值核心。即使一些因素表現出不同的傾向,都會被平克予以否定,然而,我們也許可以質疑,這種否定果真如平克所說那般正當嗎?
《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曾數次引用英國思想家以賽亞·伯林的論述,然而,伯林對啟蒙與反啟蒙關系的研究,卻被平克做了過分簡單的解讀。他只提及伯林對反啟蒙思想的批判,卻沒有提及伯林對理性主義同樣持批判態度。伯林所批判的理性一元論,即“世界上存在一種可以獲取的絕對知識,只有我們能夠獲取這種絕對的知識。幾何學,或者說廣義上的數學,堪稱這種絕對知識的范式。根據這種絕對的知識、根據這些真理,人們可以一勞永逸地、恒定不變地、無須更改地組織我們的生活。”[6]伯林認為,這種思維模式,是人文科學對自然科學的模仿(emulate),它會導致理性的專制。人文科學牽涉價值問題,嚴格意義上的自然科學則要避免價值判斷,認為一套一勞永逸的理性準則可以完全解決人文科學領域內的所有問題,這在伯林看來,是以理性之名行兇。反觀平克對理性滾梯的說明,運用的便是這種思維模式,而得以支撐起最后結論的材料,則是大量的數據,以理性的方式最終推導出理性的正當,這實屬一種循環論證。
平克所采用的數據,是運用自然科學方式所取得的成果,然而用其來解釋人文科學領域內的問題,則需要對其進行闡釋。在平克的這本書中,闡釋扮演了重要角色,它填補了兩個領域之間的真空地帶。
舉例來說,平克利用大量數據證明利維坦的正當價值,他的闡釋手法經常是先列舉大量數據材料,然后對這些材料進行充分解讀,從而得出結論。在第三章中,平克寫道:“20世紀90年代初期,美國人終于厭倦了搶劫、破壞和駕車槍擊,國家開始在幾方面強化刑事司法制度。最有效也最殘酷的手法是將更多的人更長時間地關進監獄。”[7]緊接著,平克認為,光靠單一方式是不夠的,他提出第二個方式是擴張警察隊伍。這種方式抑制了犯罪嗎?平克回答:“是,有一部分是。”[8]那另一部分呢?平克并沒有回答,它們被湮沒在了浩瀚的數據之中。隨后關于警力與市容的關系論述,使人聯想起中國城管的市容管理。我們不禁反問,城市作為一種權力建構,究竟應該更尊重平民的便利還是管理者的美學?僅僅幾項數據實驗是否可以為自上而下的國家機器提供充分辯護?然而這種粗暴的方式掩蓋了市民社會與國家機器更多的想象的可能。
從數據推導價值的另一個荒誕例子出現在本書第一章。《圣經》中記載,該隱殺死了兄弟亞伯,平克評論:“在一個人口為4人的世界上,這一行徑造成25%的兇殺率,比當今西方國家的兇殺率高出大約1000倍。”[9]然而問題在于,這種兇殺率的比較意義何在?它與一個個真實的死亡個體有何關系?它能反映出死亡那一剎那的絕望與痛苦嗎?
兇殺是一個個可感的事件,而兇殺率則是一個個冰冷的數據。從兇殺到兇殺率,這背后暗含著一個對人類身體的認知轉換,即從“人”到“人口”。人是需要關懷與同情的可感者,他們擁有與我們相同的血肉之軀,通過對人的關注,我們能夠體會兇殺過程的殘忍與痛苦;人口是一組數據,是自然科學內的符號,它僅表示數量關系,通過對人口的計算,我們僅能認識到數量的增減。然而,通過對人口數量的比較來推導價值判斷,便會使事實陷入窘境。平克全書都把暴力死亡率等同于暴力,似乎人口增加可以允許殺死更多的人,只要比率下降,暴力便減少了。但暴力減少等同于比率下降嗎?盡管兇殺率有所降低,成百上千的人死亡是否就好于4個人死亡?平克通過他特有的闡釋法,掩蓋了我們對這類問題的疑問,掩蓋了事件本身的想象空間。
平克回避了他自己在第二章提出的另一種思路,即對具體可感的暴力苦難之關注,從而選擇了冰冷的比率計算,回避了情感,走向了理性一元論。從數據推導價值,掩蓋了情感的維度。對暴力的這種闡釋,能夠說明暴力減少嗎?
通過這種斯賓塞式的模仿(emulate),作者為國家機器、殖民主義、資本主義、種族主義、武裝競賽、霸權主義、軍事干預等進行了一一辯護,而他常常批判的對象則是浪漫主義、民族主義、切·格瓦拉、60年代搖滾文化等思想。有時他又陷入一種曖昧不明,一時反對酷刑一時支持酷刑,他稱之為制度性暴力。他說監禁能夠防止二次犯罪,但又說有犯罪記錄的人更容易二次犯罪。他所贊揚的60年代反戰人士相當一部分與他反對的60年代搖滾樂人群重疊。有時他模糊地說,很多事件很難用自然科學的因果律來解釋,其中涉及多方面原因,還有偶然因素,但在另一些時候,如第五章,他用“信不信由你”這樣的句式來捍衛自己的觀點。平克在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巨大的闡釋空間中游移,他嘗試以更具情感色彩的態度來說明問題,更多時候卻堅守著自己理性主義的精英立場。
作者在第九章利用數據告訴讀者,在理性能力的天平上,古典自由主義高于左翼自由主義,左翼自由主義高于保守主義,非自由主義的左派則成為他最反對的思想。但是,平克又利用闡釋完全掩蓋了其他想象空間,使得包含左派思想的多元主義無處立足。在文中,平克給民族主義貼上了負面的標簽,但歷史的經驗告訴我們,在弱國遭遇強國的時候,民族主義卻不總是負面的。正如伯林所言:“那些一盤散沙、弱小、受屈辱、被壓迫的人首先必須團結起來,增強實力、取得解放,給予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得到增長和發展的機會———利用他們自己的自然資源,在他們自己的土地上,用他們自己的語言,不借用別人的記憶,不在文化或經濟上完全靠著向某個外來恩人永久借債。這是民族主義中永遠合理的因素。”[10]盡管民族主義有時會走向狹隘與偏執,但它并非如平克所言,完全沒有正面價值。在強弱懸殊的環境下,民族主義常常與浪漫主義等思潮一道沾染上了左派色彩,它們能夠成為弱者爭取獨立與解放的思想武器。
人類歷史沒有一勞永逸的真理,更沒有朝向這種真理的進化。對于民族主義、浪漫主義等思想,我們也應給予同樣的空間,將它們與理性主義放置在同一平臺上,進行權衡,尋找出更加適合自己的方式。
注釋
[1]斯蒂芬·平克著:《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么會減少》,安雯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第1頁。
[2]同[1],第11頁。
[3]同[1],第7頁。
[4]同[1],第792頁。
[5]同[1],第792—793頁。
[6]以賽亞·伯林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0頁。
[7]同[1],第147頁。
[8]同[1],第150頁。
[9]同[1],第17頁。
[10]以賽亞·伯林著:《現實感》,潘榮榮、林茂譯,譯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30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