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
有時候看漢學家解詩,會讓人產生莫可名狀的喜感。莫礪鋒先生曾撰專文,指出美國宇文所安在其著作《初唐詩》《盛唐詩》中存在令人難以接受的“讀法”,包括對字句的誤讀、對詩意的曲解以及因歷史知識欠缺而導致的論斷失據等。如盧照鄰《早度分水嶺》“徒費周王粟,空彈漢吏冠”,宇文氏把“新沐者必彈冠”即入仕做官,理解成了“去官”之意,意思全反了;又如杜甫《江漢》“古來存老馬,不必取長途”,把一個熟典“老馬識途”的主角,當成了“年老的官員”;再如杜甫《戲為六絕句》“今人嗤點流傳賦,不覺前賢畏后生”,將嗤點庾信詞賦的淺薄“今人”,曲解為后生可能會超過古人。除了這種明顯的誤讀之外,莫先生還指出了宇文氏的另一種失誤,即對詩意求解過深,對詩的字句做了過分復雜的推敲,從而流于穿鑿附會。如宋之問《陸渾山莊》中間二聯“源水看花人,幽林采藥行。野人相問姓,山鳥自呼名”,莫先生認為,一個中國讀者讀這幾句詩,直覺感受到詩中幽美之境、自得之情,無須乎尋找句中曲致、言外之意。可在宇文氏眼中,此詩大有深意:“看”與“采”相對,“人”與“行”相對;前者被動,后者主動;前者未置身于自然界之中,后者則是人與自然的相互行動。因此,詩中的“花”與“藥”也發生了類似的轉變,“花”象征著“短暫的美”,“藥”字則意味著用來調制“長生不老藥”。類似的穿鑿還存在于對詩人戲語的誤解上。唐代詩人皎然曾說過這樣一句話:皇甫冉、劉長卿等大歷詩人“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己有”,皎然的意思是說皇甫冉等詩人皆居住在江南,其詩作多模山范水、流連光景之作,所以氣格卑下。“竊占”云云,實際上是戲言。宇文氏卻把這一個詞語理解為皎然“指控”那些城市詩人蠻橫地“侵占”了本地詩人的文學風景。莫先生指出,中國文人作文歷來就有亦莊亦諧的特點,倘對戲謔之語都正面理解,一定會出現“嚴重的誤解”。還有一點,因為缺乏基本的歷史知識從而影響了對詩人及其作品的真實理解,這在宇文氏的著作中也不少見。比如,莫先生指出《盛唐詩》中論述李白于安史之亂爆發后入永王李瞞軍隊事:“玄宗退位之后,肅宗命其弟永王任長江下游地區長官。”但是據《舊唐書》《新唐書》《資治通鑒》記載,馬嵬事變發生后,太子李亨被軍民遮留,玄宗自引人西奔。李亨在寧夏靈州繼位,玄宗并不知此事,仍于赴蜀途中下制令命諸王分領天下兵馬。所以實際情況是永王領軍東下確為奉玄宗之命,而肅宗則視之為叛亂,發兵征討。由此可證,宇文氏所說違背史實[1]。
無獨有偶,近幾年因著犀利批評中國當代文學而產生了較大影響的顧彬,原系研究中國古典詩歌起家,其皇皇著作《中國詩歌史》業已翻譯成中文出版[2],內中亦不乏與宇文氏相近的“讀法”。試舉幾例。白居易《長恨歌》“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顧彬釋“傾國”為“使國家的存在成了問題”[3]。其實,“傾國”并不是一個生僻詞,在漢語中它與“傾城”相連來形容絕色女子,作為一個典故,也非僻典,《漢書》描述李夫人“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為人所熟知。同詩“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釋“馬前死”為楊玉環“并非死于馬蹄下”[4],把“馬前”理解成了馬蹄子,意思是說,楊貴妃并不是被戰馬踩死。馬蹄與軍前,其意義差距豈可以道里計。再如李煜《虞美人》“小樓昨夜又東風”,釋“東風”是“從南京刮來的風”[5]。王仲聞先生《南唐二主詞校訂》據馬令《南唐書》卷五,此處“東風”又作“西風”[6]。詹安泰先生《李瞡李煜詞》亦據馬令《南唐書》注“東風”又作“西風”,并解釋道:“‘東風本來是泛指春天,因為上面用一個‘又字,是說明冬去又春來,一年又開始,所以應該是正月。”[7]可見,把“東風”釋為“從南京刮來的風”,屬穿鑿、臆想。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這是一組名篇,其中第三十一首“晝出耘田夜績麻,村莊兒女各當家。童孫未解供耕織,也傍桑陰學種瓜”,系各種選本中選得較多的詩篇,顧彬釋為:“工作按照性別和年齡來分配,這些人在田里耕耘,另外一些人待在家里,而年齡最小的則被安排去學農活”[8],未免有點煞風景,最后一句不僅童趣全無,以今天的標準來看,詩中老農反而涉嫌雇用童工。歐陽修名詩《遠山》:“山色無遠近,看山終日行。峰巒隨處改,行客不知名。”就像上引莫礪鋒先生所說,對一個中國讀者來說,這首詩沒什么難懂的,稍稍有點古典文學修養的人,立刻會由此想到民間所說的“望山跑死馬”。但顧彬對這首詩做了頗為復雜的解釋,他說,詩中提供的信息極其簡單,就是“所有東西都有很多方面”,這些方面要適合的并不是東西(山)本身,而是觀察者的立場,尤其要注意的是“運動的行為”。歐陽修在旅途上,他不斷變換著位置,他看到的山不是單一的,而是多面的,“這些山都坐落在人的世界中,它們有近有遠,有高有低,總而言之:就像路途上所有那些叫不出名字的東西一樣,都很平凡”[9]。又如,歐陽修知滁州時所作《豐樂亭小飲》,當時他修建了一座豐樂亭,時與本地人同游其間。詩中有數句:“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妝野態爭花紅。人生行樂在勉強,有酒莫負琉璃鐘”,即是一種實寫,記錄了自己春游時眼中所見情景以及因此生發的感慨:踏春的女子們與春花爭艷,令詩人禁不住感慨,人生苦短,當及時行樂,莫使金樽空對月。后一句也讓人想起李白的慨嘆。顧彬解釋道,這首詩不單單表現了“在愛情方面十分挑剔”的歐陽修對當地女士們“十分遷就”,它還具有“一種哲理”:“雖說春天很可能姍姍來遲,但它卻使桃樹和杏樹鮮花盛開。時節尚未到來;詩人知道這一點,‘看花游女卻‘不知。既然她們不知道這種區別,所以也就感覺不到‘丑。她們自得其樂。她們不在規定時間之內。就連她們的打扮和她們的裝腔作勢都在規定時間之外”[10]。將這段實在有點言不及義、讓人懷疑翻譯本身存在問題的句子勉強概括,大意為:詩人知道廣被世界的“造化”與人間時令季候的關系,所以他能“遷就”不知二者關系的無知游女,并寬容她們的“裝腔作勢”和“不知丑”。其實,細品詩意,所謂“不知丑”乃是戲謔、善意的說法,甚至可說是另一種贊美。游女與花,本就構成了相互映襯之景,顧彬卻把這些快樂歡笑的女性解釋為極可厭的因素———簡直就是“規定時間之外”的自在之物了。再如李清照《醉花陰》“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也是一個千古名句,“消魂”一詞卻被解為:“這個雙音詞所指不僅僅是內心沮喪,其實它所代表的是在死亡那一瞬間出現的、靈魂與肉體的分離。”[11]
正如莫礪鋒先生所言,如此的“讀法”確實令人難以接受,把優美的意境、充足的詩味,稀釋得淡薄,以至于無;或者穿鑿過深,解釋成全然不相干的另外意思。有趣的是,出現問題的地方絕非難度極大的詞語、句子等,恰恰是一些看上去簡單、常見的詞句。這些常見常用的詞句,包括已經日常化了的典故,皆寄寓著中國人共同的審美情感、情趣,心有靈犀,一點便知。沒有哪一個中國讀者會將“消魂”與死亡聯系起來,也沒有人會從“傾國”一詞聯想到動搖國家,而漢學家們往往在看似簡單的地方用力過猛、鉆研太深———尤其表現在隱喻、象征等方面,而且最后的結論往往十有八九要導向宇宙、天地、生命、死亡、歷史等大題目上,這已經成了一個基本模式,翻開那些漢學家談詩的著作,概莫能外。顧彬的這本專著更是如此。試再舉二例。常建《題破山寺后禪院》是一首幾乎家喻戶曉的名詩,顧彬釋第三聯“山光悅鳥性,潭影空人心”,說,詩里的山與水、光與暗體現著“陰”與“陽”,“從廣義上講,往上或往下所暗示的是天和地”,鳥屬于空中的領域、上天的領域,所以“悅”代表的生之歡樂以及享用現在事物的樂趣亦屬于天空;同時,它也有塵世的一面,即作為“陰”的影子“從廣義上講掉到地上”。而詩中的那個人“他作為觀察者,屬于大地”,他被拖入另一個領域,“這個領域用暗語‘空來顯示。這種情況把他拖進上天,變得長生不老……”人要從“對立”中,借助“內心自由”,“助長”一種高尚的儒家或道家的真理[12]。施蟄存先生《唐詩百話》中有一節專談此詩,他認為這首名詩僅僅從正面描寫了一所冷落岑寂的山中古寺,“沒有寓意,因而只是賦體,沒有比興”;鮑照、謝靈運創始山水詩以來,到唐代已形成山水風景詩一派,這派與陶淵明田園詩完全不同,陶詩寫自己的人格,對農民和田園生活有同情、憐憫,但山水詩基本上是客觀描繪,而且以創造秀句、佳句為風氣,有時先有一聯好句,然后再湊成一首詩。施蟄存先生把常建詩置于山水詩發展的大背景上,令人信服地指出:常建詩是“純客觀的描寫”,沒有教育意義,也沒有什么啟發,“只是冷冷地勾勒幾筆,描繪出一個山中古寺的幽寂境界”,這便是它的主題。頸聯意為“清曉的山光使鳥雀都感到喜悅,澄澈的池塘使人心也同樣空虛”[13]。看不出有什么天地陰陽、儒道真理的意思在內。再如李白《將進酒》,顧彬以“悲”為此詩“真正的話題”,這個話題在尾聯用了“愁”字:“‘萬古愁指的不僅僅是一個人一生中充滿憂愁,而且還同時指悲傷的歷史性,按字面意思來說,‘萬古以來就悲傷,就是說,自有歷史以來就有悲傷”[14]。“萬古愁”不過形容愁緒的深廣,與歷史以及自有歷史便有悲傷實在關系不大。———順帶一句,《中國詩歌史》的翻譯或許也存在著諸多問題,不僅句子時顯別扭、滯澀,也明顯有著割裂、刪削,上下文間缺乏連貫。
用力過猛、穿鑿太深,又常常向性的主題上靠過去。這也就是魯迅早已指出的有些“研究中國的外國人,想得太深,感得太敏,便常常得到這樣———比‘支那人更有性的敏感———的結果”。魯迅所舉的例子,乃日本人安岡秀夫《從小說看來的支那民族性》。安岡氏說中國人嗜筍,且想象其挺然翹然的姿勢,可證這是一個好色的民族[15]。這種“想得太深,感得太敏”的思維模式,在《中國詩歌史》一書中亦有所體現。如李賀《南園十三首》其一“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春風不用媒”,清人王!等注此詩意“眼中方見花開,瞬息日暮,旋見其落,以見容華易謝之意”[16]。顧彬則解為以鮮花和草莖比喻女性的臉龐,用一個迫不及待的男性求愛者比喻春風,并引用了他本國兩位同行關于結尾兩句的觀點:一個以為顯示了“由于愛而自我毀滅的行為”,另一位則認為春風實施了單方面的暴力行為———“花落象征強奸”。李商隱《無題》“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顧彬解釋說,這個東風“也是男人要在女人那里待下去的路徑。如果在這條路上得不到滿足,就連這個女人也會在其本性和可能性方面受到限制”。再如杜甫《月夜》“今夜州月,閨中只獨看……”顧彬根本不顧及中國學者的注解,他竟然認為這首詩的“名聲”要歸因于“對話形式”和“妻子的性感能見度”。第一句就解錯了,既然“獨”被釋為“沒有我”之意,那么,“對話形式”如何能成立呢?其實,全詩結構就是杜甫一人想象———“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想象妻子亦如自己一樣獨自看月。顧彬認為頸聯表現出杜甫違背了向來的創作習慣,把詩句本應針對的歷史、社會或政治事件,轉折了那么一下,“獻給了個人私事———一種性愛渴望”,也即詩句要反映的并不是給人民造成了痛苦的戰亂,“而是對家里的小孩和個人的性要求”[17]。蕭滌非先生解釋道,此時杜甫與妻子死活都很難料,故才有何時能雙雙隔著薄幃一同看月的愿望,讓月光“照干”淚痕,實際上要表達的正是“今夜淚痕的不能干”[18]。顧彬只盯著“云鬟”“玉臂”,忽視了“雙淚”蘊含著的悲傷,一個勁兒直奔性主題。在闡釋李商隱《無題》“重幃深下莫愁堂”一詩時,顧彬將“重幃”當作“肉體結合的象征”,那么,《月夜》中的“虛幌”(薄幃)這個意象,也肯定暗示著杜甫對妻子的“性要求”了。此種闡釋真要殺掉詩美和詩味了。
顧彬的闡釋表面看起來,有時充滿了主觀性、隨意性,實際上胸中橫亙著一些現成的概念和術語,比如西方文學理論中的宇宙、本體、宗教、生命、個性等,中國傳統文化及文學中的陰陽、乾坤、氣韻、神思等,中西混雜,交替使用。
錢鐘書先生《談藝錄》序言中有語:“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漢學家們釋讀中國古典詩歌,倘有貢獻處,可能既不在于規規矩矩接著以往古典研究者路子往下說,亦不在以其本國某種理論往上套,而是于“心理攸同”基礎上,闡釋出文本中存在著的令彼我均感心動的意蘊。人性多相近,藝術超越界河,當尋找到共性因素時,定會引起同感和共鳴,殆無可疑。
注釋
[1]莫礪鋒:《唐宋詩歌論集》,鳳凰出版社2007年版,第111—119頁。
[2][德]顧彬:《中國詩歌史》,刁承俊譯,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
[3]同[2],第215頁。
[4]同[2],第217頁。
[5]同[2],第296頁。
[6]王仲聞:《南唐二主詞校訂》,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2頁。
[7]詹安泰:《李瞡李煜詞》,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75頁。
[8]同[2],第325頁。
[9]同[2],第273頁。
[10]同[2],第275頁。
[11]同[2],第343頁。
[12]同[2],第16頁。
[13]《施蟄存全集》(第六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52、154、155頁。
[14]同[2],第147頁。
[15]《魯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8頁。
[16][清]王琦等:《李賀詩歌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77年版,第86頁。
[17]同[2],第230、244、180頁。
[18]蕭滌非:《杜甫詩選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6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