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雋



一、“白衫黨”的一周
女生卡羅爾身穿一件紅色襯衫,和往常的早晨一樣走入教室。她驚訝地發現,班級里其他的同學統一穿著白色襯衫和牛仔褲。她在教室門口遲疑了一會兒,徑直走向自己的座位。這是德國電影《浪潮》(Die Welle, 2008,丹尼斯·甘塞爾導演)中的一個細節。這是一所當代德國高中里的一個普通的星期三。
就在兩天前(星期一),這個班級還是自由散漫,毫無規矩。課堂里,學生隨時可以相互嬉笑怒罵。高中的體育老師賴納·文格爾(Rainer Wenger)被校長指派來上政治課,講授關于獨裁的內容,而他最初想講的是無政府主義。然而,同學們對這樣的嚴肅話題毫無興趣。一個學生問:我們又沒犯錯,為什么要一直背誦納粹歷史?賴納問道:獨裁統治不會在德國重演嗎?學生紛紛搖頭,表示不可能。為了讓學生理解獨裁統治,賴納突發奇想,建議自己開始扮演領袖,學生必須用尊稱來稱呼他—文格爾先生(Herr Wenger)。講話時學生必須起立,未經他允許任何人不得講話。“要么照做,要么離開。”學生們感到新鮮而有趣,自愿舉手投票開始參與這場“游戲”。
出人意料的是,星期二班級里的學生就開始了步調一致的訓練。他們調換了原來的座位,打破班級中的小團體。上課一開始,他們就集體跺腳,向樓下講授“無政府主義”的班級示威。有人建議第二天所有人穿上統一的服裝—白襯衫、牛仔褲。于是出現了本文開頭提到的那一幕。同學們認為這個活動應該有統一的名稱—浪潮。很快他們還做出了統一的“浪潮”標志,并開始在城市各處噴繪“浪潮”標志,甚至和當地的小混混發生了沖突。到了星期四,他們還想出了統一的“浪潮”手勢,并規定低年級學生只有做了手勢才能入校。卡羅爾覺得這樣不對,試圖通過校刊來阻止“浪潮”。到了周五,在水球比賽前,有學生守在賽場門外發放白襯衫,規定不穿白襯衫的人不能入內觀看。
賴納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他在周六將所有學生集中到大禮堂中。如何處理不愿參與或者反對“浪潮”的同學?難道要殺死他嗎?獨裁統治還有可能出現嗎?—他又提出了同樣的問題。學生們面面相覷,似乎還沒有從“浪潮”的夢中完全醒來。此時,賴納宣布“浪潮”結束。然而一個叫提姆的學生無法接受,試圖劫持所有同學,最后突然飲彈自殺。影片結尾處,賴納一臉迷茫地坐在警車中。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周的時間里。
二、失控的課堂游戲
《浪潮》這部電影給我們提出了一個表面的問題:這樣一個課堂游戲是怎么失控的?影片以學生提姆的自殺而告終。按照法律,賴納先生大致沒有直接的責任,但是他的職業生涯因此終結。
如果再稍稍回憶一下影片開始交代的故事場景,就會發現更為耐人尋味的地方。在這所中學里,學生們之間是存在一點經濟條件差異的,但并不是非常明顯,基本都屬于中產家庭。在這個星期的一開始,他們的課堂是很典型的當代西方的校園狀況—無組織、無紀律,學生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對老師也沒有禮貌。具有諷刺意義的是,賴納本人基本上接近于無政府主義者。而恰恰是這樣一個無政府主義老師和一幫自由散漫的學生,在一周之內進行了這樣一次課堂游戲,從一個極端迅速轉移到了另一個極端。為什么會有這么迅速的變化?
電影的場景設定在當代德國。讓這樣的故事發生在德國,似乎更契合電影的內在精神。因為二十世紀的德國出現過納粹獨裁。但是要說明的是,小說原本是由Todd Strasser寫的,一九八一年首次被改編成電影,導演是Alexander Grasshoff。
事實上,這部電影是基于一次真實課堂的實驗—“第三浪潮”(the third wave)。這次實驗時間是在一九六七年的四月。然而地點并不是在德國,而是在美國加利福尼亞灣區的小城帕羅奧托(Palo Alto)。當時,在一所叫作坎布雷的中學(Cubberley High School)里,老師羅恩·瓊斯(Ron Jones)主導進行了一次課堂實驗。這本身和電影一樣讓人匪夷所思。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美國主流文化是非常自由的,甚至有些混亂的成分。之前的五十年代,麥卡錫主義基本上把社會主義、共產主義等左翼思潮完全都壓制了。而且美國的西海岸,尤其是加州,比中部和東海岸更加崇尚開放、自由,充滿了放浪不羈的牛仔和淘金精神。好像在這樣一個地方、這樣一個時代背景中,根本不可能發生這樣的事件。這個實驗和電影中描寫的差不多。這所中學的學生完全不能理解,為什么在二十世紀的德國會出現納粹統治和隨后的大屠殺。于是瓊斯老師設計了這樣一個實驗:所有學生必須稱他為“瓊斯先生”;設計了統一的手勢;到了第三天,瓊斯暗中委派三個學生作為“督察”,向他報告那些不遵守規定的人。出乎意料的是,竟有二十多個學生向他告發自己的朋友。此時,瓊斯感到事態嚴重失控。最后,幸好他及時終止了這場實驗。但是,有的同學還感覺意猶未盡。當時沒有人很認真嚴肅地記錄這場實驗,但是“第三浪潮”的口號卻流傳了下來:紀律鑄造力量,團結鑄造力量,行動鑄造力量,榮耀鑄造力量。在電影《浪潮》中引用了前三句(Macht durch Disziplin!Macht durch Gemeinschaft! Macht durch Handeln)。
這些平時自由散漫慣了的美國高中生,完全不知道什么是納粹。在他們的生活環境里,幾乎沒有人會用權威的方式來進行教導,甚至沒有人會強迫誰去做什么事情。但是耐人尋味的是,正是這樣一群學生,在短短一周時間里,就心甘情愿地將放棄了自己的自由,團結在統一的組織和唯一的領袖之下,在學校這個局部環境中集體創造出了一個“納粹政權”。
三、路西法效應
在進入政治哲學的分析之前,有必要首先來補充一些心理學的背景。其實最近幾年關于這個主題的電影非常多,例如德國電影《死亡實驗》(Das Experiment, 2001,Oliver Hirschbiegel導演)。這個電影的男主角是出租車司機塔瑞克·法德。有一天他看到了一則廣告,說某大學要進行一個心理學的實驗。如果有人愿意來參與兩周,就可以拿到四千馬克。實驗很簡單,將二十幾個人隨機分為兩組,一組人扮演囚徒,另一組人扮演獄卒。但是沒有想到的是,實驗開始后沒有多長時間,“獄卒”對“囚犯”就越來越暴力,開始對他們進行精神上的侮辱。其中有一個情節,因為男主角有一點不配合,“獄卒”就讓他當著所有人的面,舔牢房的馬桶。精神上的打壓逐漸發展為肢體沖突。似乎,那些扮演獄卒的人忘記了自己是來參與實驗的,他們最初的動機僅僅是為了那幾千馬克。獄卒把所有的監控攝像頭都砸了,不讓外面的科學家進入這個實驗現場。其中一個囚犯也因為受虐致死。最后,男主角帶領囚徒叛亂,從實驗環境里逃出去了。
有意思的是,這部電影同樣是將美國的真實事件“嫁接”到了德國。一九七一年,心理學家菲利普·津巴多(Philip Zimbardo)進行了一場著名的“斯坦福監獄實驗”(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他招募了一批人來參與集體性的心理實驗。實驗的設定和電影中幾乎完全一樣:志愿者被隨機地分成獄卒和囚犯兩組。
該實驗原計劃進行兩周,但是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就出現了暴亂。最終,心理學家及時進行干預,終止了實驗。
后來津巴多根據實驗觀察,撰寫了《路西法效應》(The Lucifer Effect,中譯本參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0年版)一書。路西法是神話中的天使,本來是個正面角色,但墮落為魔鬼,而且作惡能力非常之大。“路西法效應”借用這一比喻,來指平時的好人、平庸的人,在特定的條件下會變成一個大壞人,做出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惡行。
二○一○年,導演保羅·舒爾靈(Paul Scheuring)將這一實驗搬上了銀幕,拍攝了《死亡實驗》(The Experiment)。二○一五年,美國導演凱爾·奧瓦內茲(Kyle Alvarez)拍攝了影片《斯坦福監獄實驗》(The Stanford Prison Experiment),更加原汁原味地還原了實驗的過程。但這兩部電影的影響力均不及德國版大。
四、米爾格拉姆實驗
另一場與此有關的心理學實驗是米爾格拉姆實驗,其背景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以色列對前納粹軍官艾希曼的審判。著名哲學家漢娜·阿倫特將艾希曼稱為“平庸之惡”。耶魯大學心理學家米爾格拉姆(Stanley Milgram)受到啟發,設計了一個巧妙的實驗,來考察為何平常人會做出壞事,而該實驗最初的名字叫“體罰對于學習行為的效用”。他讓參與實驗的人一個扮演老師,一個扮演學生,他們分別待在兩個相鄰的房間里。如果學生回答錯了問題,老師有權力對他進行電擊—電壓從五十伏到五百伏。如果只用五十伏,人感覺會感覺到麻了一下,但是如果達到了五百伏呢,就會出現難以忍受的疼痛。這個實驗的巧妙之處在于,扮演學生的人并不會受到真的電擊,而是根據“老師”選擇的電流等級作出相應的回應,或者播放事先錄制好的叫喊聲。實驗主要需要觀察,“老師”究竟會選擇使用怎樣的手段來懲罰“學生”。
實驗的結果非常耐人尋味:百分之六十五扮演老師的人,最后會用四百五十伏的電擊。僅有很少的人對實驗手段本身提出質疑。他們似乎已經忽略了給“學生”帶來的痛苦,在實驗環境中暫時放棄了自己獨立的道德判斷。米爾格拉姆根據實驗的結果寫了《順從權威》(Obedience to Authority:An Experimental View)這樣一本書,后來成為二十世紀實驗心理學的經典。二○一五年,導演米歇爾·阿米瑞亞德(Michael Almereyda)很好地通過電影《實驗者》(Experimenter,2015)來重現了這次實驗。無論是斯坦福監獄實驗,還是米爾格拉姆實驗,都試圖來回答一個問題:為什么平時的普通人,在人為設定的實驗場景當中,會加害素不相識的人呢?
五、體育老師教政治
如果我們回到電影《浪潮》當中,會發現其中的情節與上述實驗有異曲同工之妙。但是,有必要指出影片中使用術語錯誤的問題—畢竟他們的政治課是體育老師教的。賴納在課堂上提出的關鍵詞是獨裁(Autokratie)。這個概念事實上在古希臘時代就已經有了,而且通常和另外兩個概念構成一組政治類型:第一種叫獨裁(Autocracy),即由一個人來進行統治。希臘文當中的Auto就是獨自、個人的意思,也可以說一個人可以為所欲為;第二種是寡頭統治(Oligarchy),就是由少數人來進行統治;第三種就是民主(Democracy),就是由處于多數地位的人民來統治。當然,當時的人民指的是城邦中具有公民權的人,不包括婦女和奴隸。
在開始“浪潮”實驗之后,雖然賴納在名義上是這場運動的領袖,但是他本人在整個過程中并沒有起到主導的作用。或者說,他對于這個班級的學生沒有絕對的權威,所以并不是一個獨裁領袖。無論是統一服飾,還是創造手勢和標志,以及后來的過火行為,都是學生的“自發”行為。賴納在大多數情況下并不知情。所以顯然“浪潮”并不符合獨裁的定義。
因此有必要在此引入另外兩個概念,它們的出現都比較晚:第一個是極權主義(Totalitarianism)。這個詞最早出現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的魏瑪共和國和意大利。最早用這個詞的是德國法學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dt)。他還曾經使用了一個德語詞Totalstaat。Total可以說是二十世紀的產物,代表著徹底和無差別。Totalstaat也就是指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都會有國家權力的干預和滲透。這里有歐洲民族國家爭霸的背景。
第二個是威權主義(Authoritarianism)。威權主義有廣義和狹義兩種意思:廣義的意味著絕對服從,即要求個人放棄思想和行動的自由;狹義的是指政府權力集中于一個小團體,該小團體可以隨意作決定,同時又不依靠法律。當然在這樣的威權主義統治中往往是沒有反對派的。
如果我們想深入談一個哲學問題,尤其是在政治哲學領域而不是在倫理學的領域時,我們建議大家要暫時懸置個人的道德判斷。我們不僅僅要明確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而且要搞清楚背后的機制—為什么它是壞,它是如何發生的?
六、逃避自由
為了討論威權主義的起源,我今天想引入一個理論家、心理學家、哲學家—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 1900-1980)。在哲學史上,他的知名度不是很高,但是他對這個話題的分析卻是非常到位的。弗洛姆是個猶太人,出生成長在德國。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反猶運動開始之后,他輾轉逃亡到了美國。從廣義的傳統上,弗洛姆可以被歸入西方馬克思主義,不過他的理論路徑比較特殊,嘗試結合心理分析學派和馬克思主義。
弗洛姆分析威權統治的著作《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是一九四一年出版的。這個時間點很有意思,因為一九四一年差不多是納粹德國的鼎盛期。當時幾乎沒有人會想到,納粹后來會這么快就被打敗了。弗洛姆在某種程度上有先知先覺的能力,已經比當時的人早走了兩步,他不僅要對威權統治進行政治批評,而且還要對它進行病理學分析。他在《逃避自由》中區分了兩種不同的自由。第一種自由是“免于……自由”(freedom from);第二種被稱為“要去主動做……自由”(freedom to)。我們聽到這兩種自由時,會覺得很熟悉。可能大家更為熟悉以賽亞·柏林(Isaiah Berlin)對兩種自由的論述。但柏林是在一九五八年寫了那篇著名的論文《兩種自由概念》(Two Concepts of Liberty),要比弗洛姆晚了整整十七年。
為什么兩種自由的區分,在對威權統治的分析當中很重要?因為弗洛姆對人的基本需求有一個分析:
生物化的需求并非是人性中唯一強制性的需求。此外,還有一種同樣刻不容緩的需求,人需要與自身之外的世界相聯系,以免孤獨。如果感到了完全孤獨與孤立的話,人就會導致精神崩潰,恰如肉體饑餓會導致死亡一樣。這種與他人發生的聯系并不等同于身體的接觸。一個人即使在物質意義上與世隔絕多年,其在觀念、價值或至少在社會模式上可以與外界相聯,而這些東西可以給他共同感或者是歸屬感。(《逃避自由》,國際文化出版社,第12頁)
這在根本上是不同于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的。弗洛姆從一開始就沒有把人當作一種純粹生物性的存在。當然人一方面有所謂的“食色性也”的部分;但另一方面,沒有一個人是生活在純自然和生物環境當中的。人的語言、行為和道德能力都是在社會環境中被培育出來的,這也就是社會學當中所講的“社會化”過程。缺乏這一過程的典型就是“狼孩”。所以,人之所以為人的一些東西,不是全部靠天然、自然生物的稟賦,而是依靠社會環境對人的教化。因此,弗洛姆很清楚地看到,人需要共同感和歸屬感。
在電影《浪潮》當中,絕大多數學生為什么心甘情愿投身于運動當中?他們是不是在尋求某種共同感和歸屬感呢?或者換一個問題,“浪潮”給他們帶來什么?影片一開始,有兩個同學在酒吧中有一段很有意思的對話。一個人說:“我們這個時代所有人都希望變革,但是我們不知道變革的方向。”另一個說:“你去網上搜索一下,現在搜索率最高的是誰?”回答是帕麗斯·希爾頓(Paris Hilton)。現代社會的瑣碎和無聊更加凸顯了共同感和歸屬感的缺失。
但當他們投身“浪潮”之中,穿上了統一的白襯衫、牛仔褲,瞬間就獲得了強烈的歸屬感。有意思的是在“浪潮”中,在這個班級當中,最終是提姆最不愿意終止“浪潮”。從家境來說,他是整個班當中家境最好的。影片也交代了,提姆的父母很有錢,但是經常不在家,所以也不管他。他零花錢很多,有各種名牌衣服。但在加入“浪潮”的第一天,他回家就把名牌運動鞋給燒掉了。提姆個子比較小,以前經常被社會上的小混混欺負。但是,加入“浪潮”之后,不僅他自己認為屬于這個大組織,并且那些從來不理他的同學也開始幫助他了。
弗洛姆認為,人在現代化的情況下,想要成為個人,只有兩種選擇:第一種是在自發之愛與生產勞動當中與世界相連。這個是很馬克思式的回答。第二種可能是“破壞其自由和個人完整的紐帶,與社會相連,以確保安全”(同上,第14-15頁)。這里的“安全”不是指生物體上的安全,而更多指的是深層心理上的安全。當卡羅爾穿了一件紅衣服來到教室,看到所有其他人穿白衣服的時候,她會陷入一種極大的不安全感中—因為與眾不同,脫離群眾。
七、自由的重負
賴納在周六選擇了一個學生對“浪潮”的總結。這個學生是這樣寫的:
這幾天生活十分有趣,誰最漂亮、誰成績最好都不重要,“浪潮”讓我們人人平等。出身、信仰、家庭環境都不重要,我們都是一場運動的一分子,浪潮讓我們的生活重新有了意義,給了我們一個可以為之奮斗的理想。
這段話里的關鍵詞有三個:平等、意義和理想。在電影當中,雖然班級里的大多數同學家境相似,但還是存在一些差異。有的是德國人,有的來自東德,還有的來自移民家庭;有的需要自己去打工掙錢,有的穿名牌衣服、開跑車。而“浪潮”給了他們無差別的平等感。對當代人而言,除了享樂主義之外,生活對他們還有什么意義?在一個消費文化、個人主義盛行的大社會環境當中,個人的意義到底是什么?“浪潮”在一夜之間,給了那些學生所稀缺的意義感和理想。
艾里希·弗洛姆進一步分析認為,威權統治是一個現代的現象。這并非巧合。一方面,歐洲的啟蒙運動對人提出了自主性(Autonomy)的要求。但是,按照弗洛姆對自由的定義,啟蒙運動的自由在當時的歷史語境中更多是一種“免于……的自由”:一是免于君主制對人身自由的干預;二是免于教會權威對人思想的禁錮。但是,弗洛姆同時又看到了另外一個方面。從現代化的生產、生活方式來看,現代的生產方式恰恰是壓制自主性的。例如,現代的社會分工要大家在時間、工序上進行協同,否則,社會大生產是沒有辦法運轉起來的。這也由此催生了要求精準、守時的現代時間觀念。以往那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從此一去不復返了。我們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生活中有無數的deadline。
所以,現代人有很強的兩面性,或者說有一種很強的內在矛盾:一方面,它要追求個人的獨立自由;但另外一方面,個人陷入了孤立、孤獨。如何尋找積極自由,這是一個問題。我們到底應該干些什么?如何做到與眾不同,但又要免于這種孤立和孤獨的心理?積極自由和消極自由中間的鴻溝非常大。
于是,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還分析了逃避機制—人為什么要逃避自由?最基本的心理動機來自個人的孤立與不安全感,而這是現代生活的方式所造成的。第一條出路是沿著積極自由前進的,在愛與勞動中與世界建立關系;第二種可能,就是在個人面對不安全感的時候,有一部分人就感覺“我好累,我放棄”,于是通過放棄一部分自由,來消弭個人與社會之間的鴻溝。這樣就讓個體投入到一個集體當中去。這集體會告訴你,我應該做什么,我不要為自己作選擇,它已經全部告訴我應該做什么。所以有學生說:“作為一個集體,我們要有紀律。”
在艾里希·弗洛姆看來,逃避自由幾乎是一個必然結果,于是威權主義就應運而生—去掉個人,失去自我,除掉自由的負擔。當自由成為一種負擔的時候,有一部分人會選擇放棄它。按照弗洛姆的分析,威權的另一種表現就是破壞欲。這在影片中可以對應“浪潮”標志的涂鴉行動。
弗洛姆在寫作《逃避自由》的時候,心里一定想著當時德國的狀況。二戰之后的不少學者都試圖對德國二十世紀的歷史、政治進行病理式的分析。從一九一九年戰敗到一九三三年,德國在魏瑪共和國時期。雖然經濟極其不穩定,但當時還出現了不少文化名人。而且從整個魏瑪共和國的國民素質來說,在歐洲屬于中上層。但是,這樣一套民主體制為什么會在一九三三年通過投票的方式,讓納粹上臺呢?電影中,“浪潮”也是通過同學的投票開始的。
從弗洛姆的視角來看,他持有一種自下而上的觀點:不是偉大領袖造就了群眾,而是缺乏歸屬、意義感的群眾急切渴望、需要一個高高在上的領袖—現代人內心有一種很深的需求。尤其當我們回過頭來看魏瑪共和國,當時可以說是內憂外患。現代的生活方式,加上特殊的歷史時期,再加上德意志民族的時代困擾,個體充滿了無所適從的感覺,社會當中的危機感、無力掙脫感被放大了。這樣,一部分人就急切地渴望有一個領袖來帶領他們走出困境。
奧威爾的《1984》中塑造了經典的老大哥形象。但是在小說中,老大哥從來沒有出現過。我不免要問,老大哥到底存在不存在?究竟是一個有肉身的個人在行使他的統治,還是大洋國的國民需要一個虛構的老大哥?這些都是非常耐人尋味的問題。
八、“我”還是“浪”?
當我們戴著艾里希·弗洛姆式的理論眼鏡、用分析的框架再來分析二十世紀的人類歷史,再來看電影《浪潮》時,當我們再回頭來看剛才所講的那些心理學的實驗時,我們會發現,它們提出了最好的病理學分析。這種病理學分析不都是宏觀的,它不僅僅告訴你這個社會整體上出了問題,而且在微觀上對每個個體也有警示作用。然而,人類的歷史經驗告訴我們,再好的病理學也不能阻止人們生病。
《浪潮》隱含了這樣一種宿命—我一入浪,浪即非我。這個“非我”意味著,我不再是那個本真意義上的我了。能夠作出自主選擇的那個我一去不歸,因為在很大程度上,我已經放棄自我的自由了。我甘愿投入到比我更宏大的潮流當中。然而,這樣的“浪潮”難免失控。這種失控是“非我”所造成的。所有人都會遭到裹脅。我們過去作出的選擇,有多少是屬于放棄自由的選擇呢?我們在未來又會作出怎樣的選擇呢?
提姆在開槍自殺前說:“‘浪潮沒有結束,還將繼續。”“浪潮”將如何繼續,我們離開它又有多遠呢?
本文為作者二○一五年十一月八日在季風書園“人文講堂”第一期“電影中的哲學思辨”課程上的演講,刊發時經作者修訂。感謝季風書園“人文講堂”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