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 節

李明

拿到通知書的那一刻，褚國柱眼睛濕了一下。十幾年的苦讀，終于能有這一次出國進修的機會，雖然不是自己心儀的志向，但畢竟輪到他了。

十幾個小時，火車換汽車，一路顛簸，一點都沒有困意。十幾年前穿著粗布衣衫往外闖時的那種迷茫早已蕩然無存，有的只是一股子虛榮支撐下的沖動。他真的想快點給家人，不，給鄉親們一個榮耀的交代。這次的榮光要比當年金榜題名時更耀眼，盡管都是家鄉方圓百里第一個，但這次可是出國深造。

褚大眼，褚國柱的老爹，半天才從屋子里慢吞吞地挪出來，掃了一眼圍著褚國柱的鄉親們，高著嗓子沖著兒子：“還不快進屋，你娘飯都做熟半天了！”順手把一包錫紙香煙遞給了門口石臺上的二狗：“散給大伙，抽了！”人群哄笑著散了。褚大眼抖抖身上的雨滴轉身引褚國柱鉆進了昏矮的屋子里。其實，大家伙都見了，天剛蒙蒙亮，褚大眼就在細雨里直直地站著，直到看見班車出現，才從村頭回家，然后再慢慢地出來。村支書曾當了三十年，這點派頭還在。

桌子上全是褚國柱小時候過年都不多見的美味。還有包谷酒。娘依然用不知是啥顏色的圍裙擦著手，客套地笑著：“吃，使勁吃。這要是走遠了，想再吃可還真不容易吶！”說話間狠狠地用巴掌趕走了弟弟的兩個娃娃，他們的爹娘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打工。

“叫娃吃！” 褚國柱把孩子攬在了懷里。轉眼間，他看見姐姐也站在廚房門口，朝他笑著。“都回來了。”娘暖暖地朝他說。

“吃，叫娃吃！”褚大眼也樂呵呵地說。“吃飽了好好念書，念好書就不會再像你老子那樣下苦了”。褚大眼看了一眼褚國柱。姐姐過來快快地把兩個娃娃從他懷里拉走。

“爹。我敬您。” 褚國柱這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樣對父親說話，他也覺得怪怪的。

包谷酒從褚大眼的胡子上流了出來。眼睛想染了色一樣一下子紅了。脖子也像圍了一大塊猩紅的圍巾。

“你這是要去哪里？”旱煙袋的滋滋聲讓褚大眼好像一下子醉得更深了。他抹了一下嘴，響響地咳嗽了一聲，遠遠地把一口黏痰甩向了門外。眼睛盯著遠處場院里的那棵苦楝樹。

“日本！”褚國柱小聲地說道。

“甚？”褚大眼喉嚨里咕嚕了一下，大聲問道。雙腳蹲的木凳晃了一下，人差點摔下來。

“日本，奈良！”

“球！我管他什么良不良！你他娘的要去日本！”

“是，爹！”

咣當！褚大眼從凳子上跳了起來，砸翻了桌子。一只鞋飛出了屋門，驚得院子里的雞嘎嘎嘎地四飛起來。

“你他娘的要去日本，咋就不跟老子商量一下，去日本！“

“爹！”褚國柱已隱約感覺到了什么。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你知道你爺爺是咋死的？啊？你爺爺咋死的？”褚大眼的臉已經由酒紅變成了煞白，“你爺爺就是叫小鬼子給弄死的，小鬼子，你知道嗎？你忘了嗎？從小我就講給你們，你忘了嗎！”

褚大眼開始哭，像個孩子，傷心極了：“他娘的整整折騰了三天三夜，割鼻子剜眼睛，連手腳都剁了！這幫畜生！嗚嗚”

褚國柱無聲地點著頭，腦海里閃現出一位五短身材，瞇眼小臉的男人形象，這是他小時候每次聽爹給他講爺爺的故事的時候腦海里常閃現的印象。那時的英雄在電影里都很高大，爺爺的名字也很威氣——褚泓霖，但一直到后來幾十年人們記住的卻是大伙兒根據爺爺的外形給他起的綽號“瞇瞇眼”。在那個年代誰也想不到這個小個子瞇瞇眼的小伙子竟是一個八路的交通員。到后來，就有了爹講的那一幕“整整折騰了三天三夜，割鼻子剜眼睛，連手腳都剁了！”

“瞇瞇眼”至死一字未吐。最后只甩下一句狠話“老子的兒子是個大眼！將來會找你們報仇的！”

褚國柱的爹就有了今天這個名字。不僅如此，褚大眼還有了他爹遺傳的那份子血性和骨氣，他一直是這小山村的人尖子，眼前攔路的石頭、荊棘；荒山、禿嶺；都是他的敵人，他在報仇！

褚大眼躺倒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娘和姐姐送他到公路邊。姐姐拉拉他的衣領，像小的時候。“你這是公干，娘懂得。可你爹那是，那是氣節，你也要記住啊！”娘抽泣著送她上車，滿山的霧氣很快罩住了娘和姐姐。

第二天，北京的霧霾散的很慢。就在褚國柱被困在機場的時候，姐姐讓外甥發來短信，父親褚大眼去世了。

（本文系西寧廣播電視臺品牌策劃與推廣中心特約稿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