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莉
內容摘要:虛假訴訟包括侵財性和非侵財性兩種類型,存在行為人單方提起及雙方惡意串通提起的模式。單純的隱瞞真相行為并不能產生訴訟欺詐。虛假訴訟限定在民事訴訟領域中,該罪為結果犯。虛假訴訟犯罪與其他妨害司法的犯罪在規制范圍上并不相同。對于行為人在虛假訴訟過程中其手段行為與目的行為又構成其他犯罪的,應按照牽連犯的罰則處理。
關鍵詞:虛假訴訟 妨害司法 既遂 罪數
《刑法修正案(九)》(以下簡稱《修正案(九)》)第35條規定“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并處或者單處罰金;情節嚴重的,處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并處罰金。”虛假訴訟行為的入罪化是對2012年《民事訴訟法修正案》第112條、113條明文要求追究此類行為刑事責任的回應,必將對現實中頻繁發生的惡意訴訟行為起到遏制作用,但由于立法的抽象性,僅憑該條文并不能徹底解決實務界關于虛假訴訟在概念范圍、罪數認定、既遂成立等方面的意見分歧,因此,在有權的司法解釋出臺之前,對虛假訴訟進行細化探討仍有重大實踐價值。
一、虛假訴訟概念辨析
根據《修正案(九)》,虛假訴訟是指以捏造的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行為。但關于虛假訴訟的主觀目的、行為方式、構成主體、發生領域等學界與實務界仍有爭議,這直接影響到該罪的界定。第一,虛假訴訟的主觀目的。有學者認為虛假訴訟的行為人必須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如“訴訟欺詐必須具有非法占有他人財物或者財產性利益的目的。”[1]也有學者認為“行為人提起虛假訴訟的目的是騙取法院的有利判決,因此非法占有目的不應是本罪成立的要件。”[2]從實踐中發生的情況看,雖然多數情況下,行為人惡意訴訟是基于騙取被告人或案外第三人財物或財產性利益的意圖,但也有為了損害競爭對手的聲譽、動搖他人地位、認定馳名商標等而提起虛假訴訟的案例,也即虛假訴訟包括侵財性和非侵財性兩種類型,其中侵財性虛假訴訟主要包括侵占公民個人和單位的合法財產、規避國家房產限購政策、逃避納稅義務等,非侵財性虛假訴訟主要包括侵犯他人的名譽權、榮譽權、受教育權等。《修正案(九)》并未在虛假訴訟的主觀目的方面進行限制,是合乎現實實際的。第二,虛假訴訟的行為方式。《修正案(九)》規定了虛假訴訟的客觀表現是“捏造事實提起民事訴訟”,從體系解釋的角度出發,這里的“捏造”應與誣告陷害罪等犯罪中的“捏造”具有相同的含義,即歪曲事實,憑空編造,包括對法院采取偽造證據、虛構民事法律關系等手段騙取裁判的行為。但隱瞞真相能否成為虛假訴訟犯罪的行為方式在學界存在不同看法,多數學者認為虛假訴訟可以通過隱瞞真相的方式提起,[3]也有少數學者認為基于民事訴訟的特點,隱瞞真相+提起訴訟不能成為虛假訴訟的行為方式。[4]事實上,從虛假訴訟的產生方式看,行為人是企圖利用法院裁判的強制執行效力而獲取不法利益,在民事訴訟中,法院基于“誰主張誰舉證”的訴訟規則作出裁決,當事人只有具有證據優勢才能讓法官形成內心確信,因此,虛假訴訟的發生只能是行為人主動向法院提起,單純的隱瞞真相行為并不能產生訴訟欺詐,行為人在訴訟期間故意隱瞞不利于自己的證據但并未向法院虛構法律關系的不能成立虛假訴訟犯罪。第三,虛假訴訟的構成主體。虛假訴訟是否只能由民事訴訟的原告方提起,理論上也存在爭論。有觀點認為,訴訟詐騙是指行為人將被害人作為被告而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使法院產生判斷上的錯誤,進而獲得勝訴判決,使被害人交付財產或者由法院通過強制執行將被害人的財產轉移給行為人或第三者的行為。[5]不過,《修正案(九)》并未對虛假訴訟的主體做出特別規定。從虛假訴訟的本質看,受騙者應是法院,是行為人通過提供虛假的事實和證據欺騙法院作出有利于自己的裁判,因此,不論是單方施詐還是雙方串通,只要是在訴訟過程中法院被騙作出有違事實的裁判就侵犯了虛假訴訟的法益,就可能構成虛假訴訟犯罪。基于此,虛假訴訟的模式應包括“原告為行為人”及“原告和被告同為行為人”兩種模式。第四,虛假訴訟的發生領域。《修正案(九)》出臺之前,學界有觀點認為虛假訴訟不僅可以發生在民事訴訟領域,在行政訴訟以及強制執行程序中也有可能發生訴訟欺詐。[6]但此次《修正案(九)》明確規定虛假訴訟的發生是在民事訴訟領域,這是基于民事訴訟的特點做出的規定。民事訴訟的發生體現了強烈的當事人主義色彩,在提起方式、證據收集、糾紛解決等方面當事人的作用至關重要,法院主要依據當事人提供的證據進行裁決,因此容易滋生訴訟欺詐。而行政訴訟采取舉證責任倒置的規則,由行政機關對其行為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做出說明,且相關文件材料通常由行政機關掌握,行政相對人欺騙法院的可能性很小,將虛假訴訟限定在民事訴訟領域中是恰當的,具體包括民事一審、二審、再審及反訴、刑事附帶民事訴訟等多個程序。
二、犯罪既遂標準問題
虛假訴訟既遂標準的確定關系到刑法對該罪的打擊力度,因此有必要予以澄清。有不少觀點認為,虛假訴訟是行為犯,只要行為人向法院提供了虛假訴訟的請求和證據,侵害司法活動秩序和公正性的危險即已發生,即使沒有造成法院錯判,虛假訴訟犯罪仍然成立。實務中也傾向于此觀點,法院在訴訟中發現存在虛假訴訟嫌疑的,一般會以涉嫌犯罪為由將案件移送到公安機關偵查,如果行為人起訴后又撤訴的,不按涉嫌犯罪處理。
對此,應從行為人的主觀意圖和訴訟程序來看,就行為人的主觀意圖而言,行為人虛構事實和證據的行為只是一種手段行為,目的是為了騙取法院的支持,妨害作證、毀滅、偽造證據在《刑法》上均有相關的罪名可供適用,如果僅停留在偽證階段,難以說行為人已經得逞,進而認定為犯罪既遂。另外,從訴訟程序看,也不是說只要行為人虛構了相應的事實材料就一定發生妨害司法秩序的后果,法院在訴訟過程中也會進行相關的審查和調查,如果法院經審查發現行為人系虛假請求,妨害司法秩序或他人合法權益的危險就不可能發生,這與行為人獨自行為即可實現法益侵害的危險犯并不相同。最后,若將虛假訴訟犯罪的既遂時點設置為行為人向法院提供虛假請求,那么對于在訴訟中行為人起訴又自動撤訴的,就不能按照犯罪中止處理,這不利于鼓勵行為人悔罪和放棄犯罪,也不利于盡可能減少犯罪所造成的損失。正因為如此,《修正案(九)》將虛假訴訟犯罪設置為結果犯,規定行為人以不實事實提起虛假訴訟,只有達到妨害司法秩序或者嚴重侵害他人合法權益的程度,才能認定為犯罪既遂。
三、與其他妨害司法犯罪的界限
由于虛假訴訟是行為人采取捏造事實、虛報證據材料等方式欺瞞法院進行裁判,其手段行為容易與其他妨害司法的犯罪相混淆,特別是在虛假訴訟獨立成罪之前,實踐中很多類似情形都是按照妨害作證罪和幫助偽造證據罪進行處理的,因此,在《修正案(九)》明確規定虛假訴訟犯罪之后,有必要對相關犯罪的界限進行厘清。
第一,虛假訴訟犯罪與偽證罪。《刑法》第305條的偽證罪是指在刑事訴訟中,證人、鑒定人、記錄人、翻譯人對與案件有重要關系的情節,故意作虛假證明、鑒定、記錄、翻譯,意圖陷害他人或者隱匿罪證的行為。偽證罪與虛假訴訟犯罪的區別除了主體不同外,最重要的區別在于兩者發生的訴訟領域不同,偽證罪發生在刑事訴訟中,而虛假訴訟犯罪只能發生在民事訴訟過程中。
第二,虛假訴訟犯罪與妨害作證罪。妨害作證罪規定在《刑法》第307條第1款,是指采用暴力、威脅、賄買等方法阻止證人作證或者指使他人作偽證的行為。虛假訴訟犯罪雖然也是行為人采取制造偽證的方法進行妨害司法活動的行為,但兩者的行為手段并不相同。妨害作證罪對行為人妨害司法的手段有具體要求,必須是采取暴力、威脅、賄買等方法,這里的“等方法”是指與暴力、威脅、賄買相當的方法,如用藥物麻醉、色誘等。而虛假訴訟犯罪對行為人制造偽證的手段并沒有任何限制,無論行為人采取暴力、威脅的方式還是平和的方式與證人串通、勾結,在訴訟過程中作虛假陳述的,均可以構成虛假訴訟的犯罪,可見,就手段的范圍來論,妨害作證罪要窄于虛假訴訟犯罪。此外,兩者的重要區別還在于干擾作證的形式不同。通常認為妨害作證罪只適用于當事人以暴力、威脅、賄買等方法阻止證人作證或者指使他人作偽證的情形,而虛假訴訟犯罪卻往往是當事人自己制造偽證,而非妨害或指使他人,也即妨害作證罪是他人作證,行為人干擾了作證過程,而虛假訴訟犯罪卻通常是行為人自己直接作出偽證。
第三,虛假訴訟犯罪與幫助偽造證據罪。《刑法》第307條第2款規定的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是指在訴訟活動中,唆使、協助當事人隱匿、毀滅、偽造證據,情節嚴重的行為。從文義解釋法和期待可能性理論出發,就幫助偽造證據罪而言,刑法處罰的應當是幫助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的行為,而不是處罰當事人自己毀滅、偽造證據的行為,當事人自己毀滅、偽造證據進而向法院提起虛假訴訟請求的,應落入虛假訴訟犯罪的懲治范疇,這是兩者的區別所在。
需要提及的是,在單方提起訴訟欺詐的場合,由于當事人通常都是自己毀滅、偽造證據,虛假訴訟犯罪與上述犯罪不易發生糾葛。但在雙方惡意串通提起虛假訴訟的情形,學界對能否適用妨害作證罪和幫助偽造證據罪存在分歧,有論者認為此時原被告雙方互為被幫助的對象,因此均可以成立幫助偽造證據罪。[7]也有論者認為,受指使參加虛假訴訟的幫助者可以看作是實質證人,因此,對授意者可以妨害作證罪定罪處罰,對幫助者可以幫助偽造證據罪定罪處罰。[8]對此問題的判斷,關鍵是如何看待妨害作證罪與幫助偽造證據罪中的“他人”。如前所述,妨害作證罪是當事人阻止或干擾他人作證,系發生在當事人與他人之間;而幫助偽造證據罪是他人幫助當事人制造假證,發生在他人與當事人之間,對于當事人相互之間的幫助行為,應按照虛假訴訟犯罪定罪處罰。當然虛假訴訟犯罪的行為人也可能干擾或指使他人在訴訟中進行虛假表述或幫助其他案件當事人毀滅、偽造證據,這會涉及到罪數判斷的問題。
四、相關罪數問題
虛假訴訟入罪后,存在其手段行為可能構成妨害作證罪、幫助毀滅、偽造證據罪或者涉及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等犯罪,而其目的行為又可能牽涉詐騙罪、貪污罪、職務侵占罪等犯罪,從而發生虛假訴訟犯罪與其他犯罪交融的罪數判斷問題。其中《修正案(九)》規定了以虛假訴訟作為手段,其目的行為又構成其他犯罪的處理辦法,即“有第一款行為,非法占有他人財產或者逃避合法債務,又構成其他犯罪的,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從重處罰。”
第一,對于行為人在虛假訴訟過程中手段行為構成其他犯罪的處理。行為人在虛假訴訟過程中,如果存在阻止證人作證、指使他人作假證或者為了獲得假證據而參與偽造、變造、買賣國家機關公文、證件、印章等行為的,在成立虛假訴訟犯罪的同時,其手段行為又構成相應的犯罪,兩者形成牽連關系,應按照牽連犯從一重處斷的規則處理。
第二,對于行為人通過虛假訴訟達成的目的行為又構成其他犯罪的處理。實踐中,行為人往往是以虛假訴訟為手段,通過法院這個橋梁,借助國家強制力來達到侵犯他人合法財產、規避相關義務或損害其聲譽等目的。這樣,在虛假訴訟既遂之后,其目的行為就有可能又符合《刑法》規定的其他罪名,如行為人通過訴訟欺詐獲取被告或案外人的財產或者國家機關、事業單位及國有公司工作人員利用職務便利與他人合謀,虛構單位債權債務關系,提起虛假訴訟侵吞單位財產等,此種情形,前后兩罪同樣構成牽連犯,應當按照《修正案(九)》的規定依照處罰較重的規定定罪并從重處罰。
注釋:
[1]鄭薇:《論訴訟欺詐及其刑法調整》,華東政法大學2006年碩士論文。
[2]楊興培、田然:《訴訟欺詐按詐騙罪論處是非探討——兼論<刑法修正案九>之訴訟欺詐罪》,載《法治研究》2015年第6期。
[3]參見趙秉志、商浩文:《論妨害司法罪的立法完善——<以刑法修正案九(草案)的相關修法為主要視角>》,載《法律適用》2015年第1期。
[4]參見吳玉萍:《訴訟欺詐行為定性研究》,載《中國刑事法雜志》2005年第4期。
[5]參見秦雪娜:《論訴訟欺詐的刑法規制》,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11期。
[6]參見吳仁碧:《訴訟欺詐犯罪研究》,中國人民公安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
[7]參見盧建平、任江海:《惡意訴訟行為刑事規制路徑研究》,載《政治與法律》2012年第11期。
[8]參見黃曙、陳艷:《虛假訴訟問題的調查與思考》,載《人民檢察》2011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