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祖父是1906年生人,我大學畢業時,祖父不過六十四歲。這樣的年齡,本來不該去世的,然而,他還是決絕地走了。
如果他一直是農民,是不會走的??v然成分定為富農,也不會走的。錯在他一直是個讀書人,當過小學校長,又自己開過店,公私合營后成為我們這個鎮上最大的國營商店的負責人。偏偏又遇上了“四清”,一點莫須有的罪名,就給他戴上帽子,打發回了家。若我們家遠離鎮子,還好辦,偏偏我們家就在鎮子上。這樣,體面的韓聘卿先生,就要以戴帽富農的身份,在街上走來走去,顏面無存,也就可以想見。
兒子在德州工作,還是司法部門的干部,孫子上大學,眼看就要畢業,忍一忍也就過去了??善@個時候,我又出了事。
1970年春上,有個“一打三反”運動,我所在的山西大學,雖說疏散到了鄉下,運動還是一點也不減色。馬上就要畢業,班上幾個積極分子,也就更加積極,非得要整出個名堂才肯罷休。最好的名堂,當然是整出一個反動學生。這樣,出身不好的我,也就成了彼輩刀俎間的魚肉了。
當時學校有工宣隊,也有軍宣隊,工人師傅們的熱情,也跟學生一樣地高漲。一個夜晚,先是抄走我的日記,接下來是辦學習班。偏偏我又犯了個傻,在人家抄走日記后,嚇得趕忙將余下的幾頁日記燒了,被抓了現行。第二天便開了全系的批判會。道理很簡單,沒有鬼,你怕什么?
這消息,不知怎么傳到了我們鎮上,祖父知道了,覺得這個家庭最后的一點希望也要破滅了,對世道更加絕望了。于是在一天清晨,在我家門前的一棵槐樹上自盡了。多少年來,我總覺得,祖父的去世,與我的被批判之間,存有相當大的關系。
軍宣隊的人,多是部隊的中級干部,政策的掌握上,要公道些。覺得快畢業了,不該這樣整學生,很快又將我解脫了。壞消息,很快就傳回我們鎮上,好消息也跟好人一樣,行動要遲緩些,等家里知道我沒事時,爺爺的七七都過了。
在我年輕時,家里,還有舅家,有那么幾年,幾乎年年都有非正常死亡的人。前幾年,我曾病過一次,病中無聊,便寫了一組打油詩,名為《身敗名裂歌》,懷念我那多災多難的年輕時代。前兩首,一首是寫我的,一首是寫死去的親人的,主要是指我的祖父。寫我的一首是:
早已身敗名裂,四十年前月夜。
全系開會批判,口號此起彼歇。
寫祖父等親人的一首是:
早已身敗名裂,親人程程送別。
一程一人倒下,罡風猶嫌不烈。
幾十年后,我為祖父做的唯一的一件事,是父母去世后建碑樓時,征得幾個弟弟同意,給祖父母也建了一個,碑額上的四個篆字,系請古文字學家張頷先生所書,道是:“品清節烈”。
【原載2016年5月25日《今晚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