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文華

當一個國家的人把另一個國家的人偶像化、刻板化,
把群體的特征強加在個體身上,
就容易出現“美國洋娃娃”“中國洋娃娃”這樣的故事。
不同國家的人,不論差別有多大,都是活生生、具體的個體,
只有把他們當作具體的個體,才有可能了解他們。
只負責出席
美國女孩Sarah和她的好朋友李潔正在洛杉機機場接人。周圍的人頻頻地看著她,因為她舉著的牌子上寫著中文“妹妹”兩個字。在等待的時間,李潔對要接的“中國妹妹”充滿了好奇,她央求Sarah講講怎么會有這個中國妹妹。
“那是我在中國寄宿家庭中的妹妹。那時,我還是個高中生,假期到中國游學數周,吃住在寄宿家庭(homestay)。之前,我從沒來過中國,我的父母也沒來過。去中國前,我和寄宿家庭通過郵件來往多次,完全沒有語言上的障礙。后來我才知道那些郵件都是這個妹妹寫的。她一直在國際學校上學,外語很棒。”
“到中國的第一天,寄宿家庭的人來機場接我,他們一亮相就讓我驚艷。你去過我家,知道在我生活的小鎮上,大家穿著都非常隨意,平時都是T恤、牛仔,只有個別場合才會特別隆重。但那天寄宿媽媽腳踩很高的高跟鞋,身穿禮服,還化了妝,簡直就是明星。寄宿爸爸西服領帶,寄宿妹妹穿著漂亮的連衣裙。我受寵若驚,覺得他們太隆重了!”
“后來才知道,我的寄宿家庭在當地是比較富裕的商人家庭。很顯然,他們很以一個外國人到自己家寄宿自豪。在中國的第一個月,我沒在家吃過一次晚餐,都是在餐廳吃的,而且餐廳的裝潢很豪華、飯菜很精美。我從不知道價格,既輪不到我點菜,也輪不到我付賬,我只負責出現,坐在那兒吃東西。我通常不知道與我們一起吃飯的客人的名字,但覺得一定是成功人士,他們的穿著和談吐不凡。他們通常只對我微微一笑,至多用英文打個招呼,然后就中文交談了。唯一能用英文與我流利溝通的是寄宿妹妹。她的英文地道、流暢,要是閉上眼睛,我都聽不出這是中國人在說英文。但不知為什么,她很少和我說話,只是偶爾用英文和我交流。
在美國我很少出席這樣的場合,我并不知道在這樣的場合我該說什么、做什么,尤其是和中國人在一起時,更別提我不知道對方是誰。所以,我規規矩矩地吃飯,吃完了就坐在那兒。后來我問了寄宿媽媽能否看書,她說可以,我就帶一本書坐在那兒。剛開始出席這樣的場合還挺新奇,但越來越無聊,甚至都不想去了。因為我終于理解了我在這些場合的作用:被展示給不同的人看,讓別人知道有個美國人來到了他們家。”
李潔頻頻點頭,她能理解。Sarah去的那個城市可沒有很多外國人,與外國人交往被視為很有面子。
“一個周末的早晨,寄宿妹妹敲了敲我的房門,把我叫醒,還借給我一套她的裙子。她告訴我過會兒有記者采訪我,我需打扮打扮。我在房間里等著,記者來了,讓我到客廳里和寄宿家庭拍照。記者采訪了很多人,包括鄰居,唯獨沒采訪我。我不知為什么,但不好問。然后一大堆人消失了。發生了這件事,我真的很難過,我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人們為什么這樣無視我,沒人問過我是否愿意被采訪,也沒人告訴我是哪一家雜志或報紙來采訪,也沒人真正采訪我。但我知道,他們的報道一定與我有關系。跟美國家人視頻時,我還哭了幾次,爸爸媽媽很心疼,讓我早點回國。”
李潔安慰著Sarah,說:“記者并不是有意無視你,只不過不知該如何與外國人溝通,說不定問了很多問題,都由寄宿家庭代勞了。”
講到這里,一個衣著時尚的女孩拖著行李箱出現在她們面前。“妹妹!”Sarah迎上前,兩人激動地擁抱著。她們先帶中國妹妹去大學報到,安頓住宿,然后三個人坐在咖啡廳里聊天。李潔急著想知道后來Sarah怎么與中國妹妹關系這么好了。
大笑不淑女
“是May的到來促成了變化。”Sarah與妹妹聊起了May的近況。May是Sarah在美國的中國好朋友,當年May回中國探親時,Sarah的父母特意拜托May去看看Sarah。May在Sarah的寄宿家庭住了幾天,與每個人都非常熟,成為Sarah和中國妹妹的共同好朋友。
“確實是May的到來,讓我知道與中國人怎樣交往。我那些憋了很久的問題全都問了出來,‘在中國每個家庭都會去餐廳吃晚餐嗎?‘在外面吃飯有什么禮儀?和中國寄宿家庭相處有什么需要注意的?我可以直接問他們問題嗎?她在美國讀書,與我同齡,有些問題她能回答,不知道的就直接幫我問寄宿家庭。我慢慢知道:寄宿家庭在當地比較有名望,在外吃飯主要是為了款待我,平時他們不會這么頻繁地在外吃飯。寄宿家庭說我可以直接問任何問題。”
中國妹妹大大方方地說:“那時,我從沒和外國人面對面接觸過,只在美劇中看過。Sarah長得漂亮,英語講得好,一舉一動都很優雅,我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與她溝通。那時,哪怕隨便說句話,我都要先打三遍腹稿,確認語法沒錯誤、單詞沒用錯、發音沒弄錯之后才敢說,很累。Sarah別生氣,那會兒我把你當成真人版的美國洋娃娃(American Doll)。你金發碧眼,屬于中國人心目中典型的美國女孩形象。既然是洋娃娃,那只能作為擺設放在那里,只能遠觀不可近交,我和你自然是有距離的。但May的到來,你就變得活潑,一天到晚與她嘰嘰喳喳,大笑時沒有淑女形象。而May的英語,發音還沒我標準,但她張口就說,完全沒有忌諱。她說錯了,你也完全不在意,還能理解她。有時她甚至英文夾雜著中文說。我也霍然開朗:原來可以這樣與美國人交往!禁錮完全被打破了。”中國妹妹活潑潑地說。
“對對,你也開始嘰里咕嚕跟我說話,什么都說,甚至帶我去你的學校,參加班級活動。還有你爸爸也開始說蹩腳的英文,他說錯時,我們都笑他、糾正他,他一點兒都不在意,還很認真地跟我們學。你媽媽在家做飯時,我也會好奇地在一旁看,看怎么做出美味的飯菜,很想回美國后做給家人吃。你媽媽耐心地教我,讓我幫她剝蒜拿蔥,洗碗切水果。我很開心地幫她做事,因為我覺得她把我真正當作家人。”Sarah眉飛色舞地講。
“是啊!你剛來時,我們覺得你是一個高冷的美國女孩,不輕易開口,后來才發現你非常隨和親切,也能很說,自然就和你親近。你也表現出對中國文化的好奇,我們一起逛街時你什么都想看,為此還混進陌生人的婚禮酒席中,拍新娘和新郎的照片。”中國妹妹和李潔相視一笑:這確實像老外才會做的事。
“是啊,后來我的中文也越來越好,有要求會直接說,不像剛去時什么都不敢說。后兩個月,我過得很開心,每次和美國父母視頻時都眉飛色舞,我真的覺得這是我在中國的家了。”Sarah對中國妹妹說:“等你放假時,我請你去我家玩,我的父母很想見見你呢!他們只在視頻中見到你,現在想見真人版。我一直跟他們說你很有明星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