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越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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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業轉移人口的“選擇性市民化”:一項類型學考察
吳越菲
[摘要]過去,人們較多地注意到城鄉二元結構對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轉型所造成的人為切割,但忽視了農業轉移人口對自身市民化轉型的自我切割和選擇性。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選擇是透視城鄉關系互動的最佳微觀視角,行動者視角下的市民化實際是一種“選擇性市民化”。文章基于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選擇建構類型框架,整體考察并比較了四種市民化基本類型——內生型市民化、躍升型市民化、觀望型市民化以及迫遷型市民化。由此展現了一副與城市化高歌和以往理論預期較不一致的市民化選擇圖景,并進一步分析了其可能帶來的問題。
[關鍵詞]農業轉移人口; 市民化; 選擇性市民化; 類型
一、問題的提出:被選擇的農民市民化
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工業化進程的加速,我國城鎮化經歷了一個起點低、速度快的發展過程,并且在自上而下的“城市化運動”中越發成為一種被加速的社會變革工程。中國的城市化率每增加一個百分點意味著上千萬人從農村轉移到城市。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每年有超過1 000萬人從農村進入城市。在未來20年,向城市轉移的人口預計會接近每年1 300~1 500萬[1]。數以萬計農業轉移人口的農村退出和城市進入問題無疑是中國現代化進程面臨的巨大挑戰。
現代性的主流敘事建立在傳統農業社會和現代工業社會之間的基礎二分之上,并將從前者向后者的過渡視為一種必然的發展,其中包括了農業轉移人口從傳統農業社會的“脫嵌”而走向工業社會的轉型過程。盡管發展中國家的經濟發展不可避免地帶來大量勞動力從農村農業到城市工業的轉移[2],然而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①“市民化”的是一個具有中國特色的概念,與西方語境中的“Urbanization”“Citizenization”的詞意并不能完全等同,當代中國語境中的“市民化”聚焦于切入中國城鄉二元結構矛盾下農業轉移人口難以獲得市民身份以及市民角色的社會現實,也即農業轉移人口的城市進入所遭遇的結構性障礙。在更完整的意義上被理解為與非農化和城市化進程相匹配的社會地位與社會權利、公共資源與福利待遇以及社會生活與文化形態等多維度上從“農民”到“市民”的轉換。一般認為,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是每個國家通往現代化的必由之路,這通常被視為一種具有正當性的、不可抗拒并且值得歡慶的發展走向。也正因如此,跨學科視閾下的市民化研究集中于識別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外部結構性阻礙,特別是集中表現在收入、消費、教育、醫療、保險、公共服務、環境等方面的城鄉二元分割[3]并嘗試給出消除阻礙的技術性方案。然而在這一過程中,農業轉移人口常常被設定為靜態(具有普遍而恒定的市民化意愿)和單一(遭遇共性的市民化問題和障礙)的整體形象,這大大壓縮了發現農民的自主性和行動張力的空間。一個值得反思的問題是,市民化就農業轉移人口的主體而言究竟是一個既定性的轉變(對規則與資源的機械反應)還是一個選擇性(即存在自由度)的行動過程?
反觀近年來現實中的市民化進程,不斷涌現的經驗事實正在挑戰原有的理論預設,并且呈現出一個經由農業轉移人口差異化行動參與的市民化過程。一方面,與原有理論預期(認為從農民到市民是農民一貫的理想追求)較為不符的是現實中出現了農業轉移人口“反市民化”的意愿以及自覺選擇的“半市民化”狀態。比如有實證研究顯示:上海郊區農民對“農民市民化”持明確否定意愿的農民人數(53.8%)遠遠超過持贊成意愿(30.1%)。農民對市民化變得既“不愿意”,又“不幸福”,市民化反而成了一個“問題”[4];許多失地農民盡管完成了職業、地域和戶籍的轉型,但仍自覺延續農村的文化觀念和生活方式,甚至完成了鄉村組織方式的異地再復制;盡管新生態農民工定居城市的意愿相比第一代農民工要強,但同時他們又不愿意放棄農村的先賦資源等等[5]。這使我們看到了與農民轉變為市民的線性邏輯較為不同的、來自行動者主體的選擇性抵抗。另一方面,經由農業轉移人口的差異化行動形構的市民化在整體上已經呈現出多群體、多路徑并進的格局,并且在同一群體內部市民化的差異性特征也越來越突出。顯然,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并不是對外部條件機械而單一的反應結果,而是基于不同行動條件、行動邏輯和行動策略下的選擇結果。除了較早受到關注的進城務工的農民工群體之外,失地農民(包括完全失地和半失地)農民、在地農民等都進入了市民化的研究視野,并形塑了市民化過程中差異化的選擇圖景*這種差異不僅來自于農民非農化與工業化的非同步性,也來自于農民非農化內生機制的差異性和農民非農化進程的差異性。,這無疑使我們整體把握當前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以及相關政策制定帶來了新的挑戰。
因此,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不僅僅是一個制度技術層面問題,更是一個在行動中建構身份與意義的社會文化問題。相較于對市民化的應然狀態作答,更加迫切地需要在現實中考察農業轉移人口的行動選擇及其差異化的實踐地圖,并通過類型學方式幫助我們把握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整體圖景。在此,本文聚焦于回答以下三個問題:(1)在市民化日漸形成差異化的格局下,是否能夠突破對農業轉移人口內單一群體的關注,以類型學的方式幫助我們理解市民化的整體圖景?(2)如何理解農業轉移人口差異化的市民化選擇——即回答為什么有些農民主動躍向城市,而另一些農民則沒有?為什么有些農民朝向了完整意義上的市民化轉型,而另一些農民則主動或被動地走向了未完全的市民化?(3)農業轉移人口的選擇性市民化在現實中又會帶來哪些問題?
二、市民化的主體選擇性與類型劃分
農業轉移人口是伴隨著經濟社會轉型產生的一個特殊群體,主要指向那些從農業和農村向非農產業和城鎮轉移的人口,在形式上既包括就地轉移也包括異地轉移。從歷時性上來看,農業轉移人口主要包括已經市民化(其戶籍轉變是主要標志)、正在市民化(正在市民化的轉變過程中)、即將市民化(已經納入市民化計劃但尚未正式啟動)的三類人口;而從共時性上來看,農業轉移人口主要包括進城農民工、城郊失地農民以及在地農民(居村農民)三類人口。從完整的意義上來講,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不僅僅是其職業、身份的轉變(非農化)和居住空間的轉移(城市化),更是他們社會文化屬性與角色內涵的轉型過程(市民化)、各種社會關系的重構過程(結構化)和城市生活的再適應過程(再社會化)[6]。
然而在現實中,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進程通常并非表現為一個從非農化、城市化、市民化、結構化到再社會化的線性轉型過程,也并非必然全然導向完整意義上的市民化進程。市民化之所以在當代中國成為一個重大的問題,從根本上來說是由于城鄉二元結構體系、市民化的政策選擇、市場選擇以及農民主體的選擇性行動共同切割了農業轉移人口在職業、地域、身份、社會文化屬性以及角色上完整意義的城市化轉型,因此在“農民”和“市民”之間出現了“半工半農”“亦工亦農”“非農非工”的轉型怪象。過去,人們較多地注意到城鄉二元結構對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轉型所造成的制度切割以及政策和市場對農民進城的選擇性*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政策選擇主要體現在政府對農業轉移人口獲得城市戶籍(合法的市民身份)的限制以及城鄉戶籍制度的權利與福利供給差異。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快速提升的同時是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的滯后,轉變為農業戶籍人口的渠道比較有限。具體觀點可參見張曉松,杜宇,等.人到哪去?錢從哪來?地怎么管: 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回應社會“三大關切”.人民日報,2013-12-15(3);Wang, Linxin and Han S. Woo. Distinct Trajectories in the Transition to Adulthood: Are Children of Immigrants Advantaged? Children Development,2012(5):1623-1639等。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市場選擇主要體現城市市場吸納作為勞動力的農業轉移人口具有明顯的選擇性,比如突出的年齡選擇性、資本選擇性。能夠進入城市就業的農業轉移人口往往較為年齡,并且教育程度、黨員身份以及參軍經歷將顯著提高農轉非的概率。具體觀點可參見郭志剛.我國人口城鎮化現狀的剖析——基于2010年人口普查數據.社會學研究,2014(1);Xiaogang Wu, Donald J. Treiman .Immigrant Earnings: Age at Immigration Matters.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2001(1):1066-1099等。,但忽視了農業轉移人口對自身市民化轉型的自我切割和選擇性。事實上,作為行動者的農業轉移人口并非是全面等待來自工廠就業、城市生活、大眾傳播媒介、學校教育、國家政策等力量對其進行現代化改造的被動主體,也并非是積極獲取城市身份的單一主體。現實層面的市民化恰恰凸顯了行動者選擇性行動的主動性和多元性及其與應然的人口城市化之間的張力。作為行動者的農業轉移人口并非被動而全面地接受來自工廠就業、城市生活、大眾傳播媒介、學校教育、國家政策等力量試圖對其進行的現代化改造。相反,現實層面的市民化凸顯的恰恰是行動者行動的選擇性及其帶來的實踐的“市民化”與應然的“市民化”之間的張力。
從行動者主體出發,我們是否能夠在整體上理解農業轉移人口的選擇性行動及其帶來的差異化的市民化類型,一個策略是重歸市民化的中心問題——“選擇”。可以說,“選擇性”(selectivity)是貫穿于市民化從啟動到結果的整個過程之中。具體而言,這種來自于主體的“選擇性”突出地表現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當代中國的市民化并不完全是一個農民自覺從傳統社會中抽離繼而走向工業社會的自發過程。在近兩年國家頂層設計的關切中,市民化已經成為了一個自上而下推進的社會工程*2010年以來,黨和國家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二個五年規劃綱要》(2011)、黨的十八大(2012)、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2013)、中央城鎮化工作會議(2013)以及《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2013)中多次強調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問題,并強調以“人”為核心的城鎮化道路轉型。根據《國家新型城鎮化規劃(2014—2020年)》的目標,到 2020年,我國要推進大約一億具備條件、也有意愿的農業轉移人口落戶各類城市和城鎮;推進大約一億生活在棚戶區和城中村的常住人口改善居住條件;引導約1億人在中西部地區實現就近的城鎮化。可見,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已經成為了國家發展的重大戰略。。在這一過程中,國家、市場、社會(集體)的共同介入和彼此勾連式的組合直接劃分了農業轉移人口在市民化啟動時的選擇差異——比如由經濟理性主導驅動的市民化和由政策主導驅動的市民化,前者表現為農業轉移人口的一種主動選擇,而后者則表現為一種被動選擇。另一方面,盡管市民化在完整的意義上牽涉到職業、身份、居住地、價值觀念、行為規范等多維度的整體轉型,然而農業轉移人口在市民化的目標取向上同樣存在選擇差異——比如由經濟理性主導驅動的市民化可能存在與生命歷程相關聯的返鄉意愿和行為,因而存在半市民化的目標取向;而由政策主導驅動的市民化在目標取向上更多地偏向于獲得平等的市民身份,并且趨向完全的城市融入。值得注意的是,市民化這種主體選擇性不僅僅存在于市民化的啟動和目標兩個截點上,如果將市民化視為一個時序的進程的話,那么市民化可被理解為主體選擇與結構性要素不斷互動的過程。正因如此,行動者視角中的“市民化”實際是一種“選擇性市民化”(selective citizenization)。

圖1 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基本類型
將主體的“選擇性”(selectivity)視為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一條核心的線索,意味著將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嵌于行動者的主體視角,從實踐境遇中檢視市民化的現實狀況。事實上,如果我們不去理解作為行動者的選擇性行動,那么就必然無法理解現實中的市民化。進一步地,圍繞市民化過程中的“選擇”,筆者嘗試以此為中心建構一個類型學框架,從而幫助我們在整體上理解基于不同選擇的市民化基本類型,從而實現不同類型市民化之間的比較和對話。與市民化中“選擇性”的兩大主要表現相一致,筆者確立了由“主動- 被動” 和“完全- 不完全”兩大維度構成的一個四分法的類型框架。其中,“主動- 被動”維度指向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動因,“主動”意味著農業轉移人口自覺選擇的城市遷移或內在的市民化,而“被動”則意味著非自覺選擇的城市遷移或內在的市民化。“完全- 不完全”維度指向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目標取向,“完全”意味著農業轉移人口在結果取向上選擇農村的全退出,而“不完全”意味著農業轉移人口自覺選擇的農村半退出的市民化狀態。由此,圍繞農業轉移人口在市民化動因和目標取向上的主體選擇,劃分了四種市民化的基本類型:“主動- 不完全”型市民化(內生型市民化);“主動- 完全”型市民化(躍升型市民化);“被動- 不完全”型市民化(觀望型市民化);“被動- 完全”型市民化(迫遷型市民化)(參見圖1)。
三、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基本類型及其比較
以選擇的“主動- 被動” 和“完全- 不完全”作為對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進行類型劃分的兩大維度,構成了四種市民化的基本類型:“主動- 不完全”的內生型市民化、“主動- 完全”的躍升型市民化、“被動- 不完全”的觀望型市民化以及“被動- 完全”的迫遷型市民化。而不同類型的市民化則具有不同的選擇動因和選擇邏輯,并隨之帶來了市民化在路徑和特征上的差異。
(一)內生型市民化
內生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主動選擇和不完全市民化選擇的產物,內生型市民化的主要特點是農業轉移人口自覺選擇遷入城市或者因與城市的聯系而產生自發的市民化轉型,但同時仍與農村保持某種黏連(土地、居住地、社會資本、行為方式、文化形態……),并不以完全市民化為明確的目標取向。在對象上,它以在地農民和部分農民工(比如新生代農民工*“新生代農民工”主要是指年齡輕,通常在18~25歲,文化程度高,學習意愿與學習能力強,觀念更新與接受新事物快,從事相對具有一定知識與技術含量的工作的農民工群體。)為代表。
內生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向城市現代性主動靠近和主動獲取的選擇結果。同時它也是一種不完全的市民化類型,主要是由于這種主動選擇的動因或背景是城鄉互動的進程。伴隨著傳統社會向工業化、城市化、市場化的整體過渡,以城市為載體的工業社會開始吸納作為勞動力的農業轉移人口進入工業部門,由此出現了一部分在地農民和農民工基于個體選擇的部分市民化(主要是城市就業),在這一過程中,經濟活動和常態的社會生活相分離,經濟活動的場所和身份歸屬的場所相分離。因此內生型的市民化,一方面部分實現了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另一方面由于有限的市場能力、較高的遷移成本、生活習慣以及原有社會網絡等現實原因,使其對獲取市民身份等沒有太高期待。改革開放后,大批農業人口開始擺脫土地的束縛,前往城市尋求新的生產生活方式。對于新生代農民工而言,他們傾向于在行為、文化上靠近城市性,但在現實層面仍然與與農村社會保持關聯。對于許多在地農民而言,盡管在地域、戶籍等硬件上未發生改變,但是許多在地農民以新農村為載體也實現了某種程度上現代性的獲取。因此,這類市民化在轉移特征上形成“兩棲性轉移”的特點,從市民化的路徑上來看,內生型市民化其職業、角色的市民化轉型先于地域和身份的轉型,其實現主要依賴于城鄉推拉力作用下的個體選擇。
(二)躍升型市民化
躍升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主動選擇和完全市民化選擇的產物,躍升型市民化的主要特點是自覺選擇遷入城市或者或者因與城市的聯系而產生自發的內在市民化轉型,以完全市民化為明確的目標取向,同時完成職業、地域、利益、權利、角色等方面的農村的全退出。在對象上,它以婚姻、教育、職業等渠道的進城農民為代表。
在中國特有的戶籍制度和城鄉分治體系的管制下,農民要想變為市民,其傳統的途徑基本上只有四條:通過聯姻,或者被沒有小孩的直系親屬收養;二是招工進城,然后獲得城市戶口,但這種機會極少;三是考取中專或大學,畢業后分配到城市;四是參軍,做了軍官以后復員被安置到城市工作。四條道路是計劃經濟時代中國農民轉變為市民基本路徑,其道路不僅狹窄,而且競爭異常激烈[4]。就今天而言,婚姻、教育、參軍、正式就業這四條農民轉變為市民的傳統路徑仍然是農業轉移人口選擇進入城市的重要方式。與內生型市民化一樣,躍升型市民化同樣是農業轉移人口向城市現代性主動靠近和主動獲取的選擇結果,但它卻是一種指向較為完全的市民化類型。相較于作為勞動力要素而邁入現代工業社會的轉移途徑,通過婚姻、教育、正式就業等進入方式依賴于社會流動的主要機制,通過農業轉移人口的主動躍遷,實現較為完全意義上的城市融入和市民身份的轉變,由此形成了趨向于永久性轉移的轉移特點。相較于其他類型的市民化,躍遷型市民化中的農業轉移人口相對具有較強的市場能力或者城市中的社會資源。因此對于這一類型的市民化而言,農業轉移人口的市民化通常可以較為完整的實現地域、職業、身份的轉型,并通過完整的城市生活而習得市民角色。這部分農業轉移人口具有較強的城市生活意愿,并具有獲取市民身份的明確目標,其實現程度和速度主要依賴于行動者個體及其家庭的資源存量。
(三)觀望型市民化
觀望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被動選擇和半市民化選擇的產物。觀望型市民化的主要特點是被動選擇遷入城市(基于現實的理性決策),仍與農村保持某種黏連(土地、居住地、社會資本、行為方式、文化形態……),但不以完全市民化為明確的目標取向。在對象上,它以部分農民工(比如傳統第一代農民工*“傳統農民工”主要是指相對年齡較大,進入城市從事比較簡單的非農產業,比如建筑、保潔等對工作技能要求低的工作。)和城中村農民為代表。
觀望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出于獲得就業機會、增加家庭收入等原因被動進入城市的選擇結果,同時它也是一種不完全的市民化類型。與內生型市民化較為一致的是,這一類市民化往往在現狀上表現為經濟活動和常態的社會生活相分離,經濟活動的場所和身份歸屬的場所相分離。但是與其不同的是,這部分農業轉移人口對獲取市民身份等既沒有太多期待也沒有較強的動力,甚至僅把城市就業視為一種改善個人和家庭生活的理性手段。在觀望型市民化中,農業轉移人口盡管作為勞動力進入工業部門和城市,但其并沒有獲取市民身份的目標,甚至明確地知道自己終將回到屬于自己的農村,而所謂的城市生活只不過是改善未來農村生活的一個手段,也是特定生命歷程中的一個過渡性的選擇。只不過,什么時候回到農村是一個需要不斷觀望、與自我預期相權衡的過程。因此,這部分農業轉移人口的外出是一種理性的策略選擇,在多大程度上能夠實現市民化依賴于不斷變化的結構性限制、資源存量、市場能力和家庭事件影響下的個體選擇。同時,他們有意識保持與城市社會的距離(比如盡量降低在城市的消費、寄居在租金便宜的城中村中)并在社會文化層面仍然主動與農村社會保持關聯或者形成了原有社會聯系的異地再造,易形成農業轉移人口的回遷現象。因此在轉移特征上形成了“鐘擺性轉移”的特點,從市民化的路徑上來看,觀望型市民化其職業、地域的市民化轉型先于角色和身份的轉型。
(四)迫遷型市民化
迫遷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被動選擇和完全市民化選擇的產物。迫遷型市民化的主要特點是被動選擇遷入城市(制度性安排),以完全市民化為明確的目標取向,同時完成職業、地域、利益、權利、角色等方面的農村的全退出。在對象上,它以完全失地農民為代表。
20世紀90年代至今,十幾年來的城市化進程與城郊的經濟開發至少造成我國農村 4 000 余萬農民“下崗”。城市擴張與土地財政的經濟邏輯強行打破農村原有的秩序和運作規律,使大批村落和村民被動受到了城市化的安排。農業轉移人口并非基于自然的城市化進程,而是被動卷入快速城市化的進程。迫遷型市民化是農業轉移人口由于政策安排等原因被動進入城市的選擇結果,但也正式由于政策的強力,使其在身份、地域、就業上能夠實現較為快速的轉型,因此它也是趨向于完全的市民化類型。然而,盡管迫遷型市民化在目標上朝向永久性轉型,但這一過程卻充滿了陣痛。失地農民需要應對失地后生計喪失和市場能力的挑戰,并且需要在傳統生活結構和社會網絡整體的被迫崩解中完成城市生活的適應和角色轉型。正因如此,城鄉間體制長期的壁壘、征地制度的不完善以及農民在規劃性的快速轉型中,社會資本、思想觀念、行為方式以及勞動技能等滯后于城市發展的需要,使得“迫遷式”市民化在成為政府強力介入下轉型矛盾集中爆發的領域。在社會管理上,原村建制和新建制之間存在多頭管理以及混亂的管理,體制轉變和制度對接的速度嚴重滯后;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滿意度以及所面臨的就業問題較大,權益受損感、權利無保障感以及身份認同的模糊性問題凸顯。其市民化的過程依賴于空間再造后的社會重建和城市融入,在轉移路徑上身份、地域先于職業、角色。

表1 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類型的橫向比較
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如果我們拋開對市民化的應然理解,而將其放在實踐中,市民化的中心問題就是“選擇”問題。整體而言,當代中國市民化的復雜性在于政府、市場、社會(集體)以及個人的共同介入使得后發現代化國家的社會轉型呈現出多重選擇邏輯下的復雜圖景,而不同的類型的市民化可被理解為個體選擇與特定結構性要素互動和結合的產物。
四、“選擇性市民化”的潛在問題
在本文中,“市民化”不是一個單一的概念,也無法用簡單的語言來進行化約式的概述。客觀而言,市民化研究中對群體分割式的關注以及將市民化還原為制度技術問題的傾向,顯然已經無法幫助我們在整體上理解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及其內在差異。正因此,本文嘗試提出“選擇性市民化”的概念,并將主體的“選擇性”作為市民化的核心來試圖對市民化進行類型學的考察。無論是內生型市民化、躍升型市民化、觀望型市民化還是迫遷型市民化,基于行動者選擇的市民化并非遵循線性的轉型邏輯,而是一個不斷權衡與選擇的過程。事實上,人的現代化亦是一個充滿張力和內在矛盾的過程。需要看到的是,正是這種選擇性,使我們看到市民化的現實基礎的同時,也使我們關切這種選擇性市民化可能帶來的潛在問題。這突出地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第一,選擇性市民化帶來多元分化的群體特征和社會現實*除了群體差異之外,城鎮化體系中的不同層級也可能存在差異。總的來看,當今城市化主要分為三種形式:一是以縣城(縣級城市化區域)為中心的城鎮化(Townization),二是以大中城市(區域性城市群)為中心的城市化(Urbanization),三是以國際大都市(世界級城市群)為中心的都市化(Metropolitanization),而不同層級上所發生的市民化同樣可能存在不同的選擇。,這無疑給國家政策的制定帶來新的挑戰。從很大程度上來說,城市化、工業化、經濟化對農業轉移人口的吸納方式不同,農業轉移人口對這種吸納的反應方式也是不同的。個人選擇與不同結構性要素(不斷參與社會再生產的規則和資源)的差異化的組合方式帶來了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不同類型。一方面,不同類型的市民化在群體特征、主體需求、轉移路徑和突出問題等方面皆存在較大的差異。另一方面,同一類型的市民化群體內部分化也在持續的擴大,比如同樣作為農村外出打工的農民工,其收入水平和城市融入能力就存在較大的差異。因此,這種由市民化的選擇性而帶來的類型上的差異性將會給市民化的相關政策制訂帶來了新的挑戰。相關政策能夠有效回應這種現實類型的多元性將是重大的考驗。
第二,國家強力介入下的農業轉移人口被動選擇的市民化,在現實層面造成了農民的經濟理性被忽略、農民的身份政治被遺忘以及農民城市再生產與可持續發展的中斷,這在某種程度上都增加了市民化所聚積的社會矛盾。盡管農村勞動力在改革開放以來被冠以“自由”的帽子,實際中的農民市民化卻并非全然是主動獲取的結果。相反,國家的強力介入與市場對農民“隱蔽而悄無聲息的強制”[7]帶來了被迫開啟的市民化。近些年來,“城中村”始終被視為與城市景觀不相協調的存在亟待被改造或鏟除,城中村的本地村民和寄居于城中村中的外來務工人員“半市民化”意愿將與國家的強力推進形成矛盾,從而引發市民化的“不幸福”,甚至在獲得城市戶籍后仍愿意做農民。在相關調查中,農業轉移人口反映的問題集中在各地房屋動拆遷安置政策標準不統一、政策公開度和透明度不夠、動拆遷補償不到位、承諾不落實等問題上,干群關系的矛盾較為突出。根據對全國范圍內3 557名農業轉移人口進行市民化問卷調查的數據,農業轉移人口對政府的“三農”政策整體滿意度偏低,表示“滿意”或“非常滿意”的人數僅占總人數的33.0%[8]。
第三,選擇性市民化帶來市民化轉型的雙重結構(dual structure),即部分選擇邁向現代化轉型,同時部分選擇主動與傳統性關聯。由此可能帶來身份的模糊和規范價值體系的真空,引發現代性的風險。在選擇性市民化中,特別是觀望型市民化和迫遷型市民化中,農村居民的思維方式、生活觀念、角色意識、社會權利、行為習慣、行為模式以及文化認同等維度上的市民化轉型面臨滯后的問題,并突出存在角色混亂、身份不明的問題。同樣根據全國范圍內3 557名農業轉移人口進行市民化問卷調查的數據,有25.3%的被訪者認為自己究竟是農民還是市民的問題上“說不清楚,介于兩者之間”。既是對于已經獲得非農業戶口的失地農民而言,其中認為自己是“市民”的比例也不足四成[8]。
第四,選擇性市民化可能帶來農業轉移人口在鄉村與城市的“雙重脫嵌”從而帶來社會治理的主體缺席。農業轉移人口主動或被動選擇的農村半退出,實際給農村剩余勞動力的城市轉移帶來了新的尷尬——農業轉移人口相對于城市和農村在身份歸屬上的“雙重脫嵌”[9]。一方面他們有限地進入城市或部分進入城市(比如城市僅歡迎作為勞動力個體的進入,而缺乏對其完整家庭遷移的容納空間),因而缺乏完整意義的城市歸屬。另一方面,正如有學者提及的農村剩余勞動力的轉移悖論——所謂的“剩余”勞動力,大多是農村人口中受過較好教育的年輕人[10],恰恰是未來農業和農村轉型發展的主力。城市轉移意味著農村社會歸屬的消解。在農村與城市的半退出和半進入中,農業轉移人口成為流動在城市和農村之間的松散主體,這使得城市治理和鄉村治理同時缺乏足夠的主體身份認同、社會參與以及治理的主體基礎。無論在原有社區還是在目前居住的社區內,農業轉移人口都突出地表現出正式社區參與意愿不足的群體特征。
五、簡短的總結與討論
中國的社會發展史在某種程度上可被視為一部城市空間和城市現代性擴張的歷史。城市化導向的社會發展中,技術、經濟上的轉型以及持續的制度變革帶來了人口乃至更深層次的社會文化變革。在這一背景下,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既是城市—鄉村連續統內部流動和開放的結果又是城市—鄉村連續統內部流動阻滯的結果。市民化深層次的社會結構要義是:不僅要實現人口的“地理空間”轉換和自由流動,更是要突破城鄉二元結構下局限的“社會空間”,從而完成中國社會結構和城鄉關系的再造。正是在這一意義上來說,“有序推進農業轉移人口”戰略的提出源自于對農業轉移人口鄉—城轉移失序的擔憂以及對城鄉二元結構進行整體糾偏的努力。
中國農業轉移人口規模大、市民化程度低、面臨的障礙多,大量農業轉移人口必然無法通過整群的方式和統一的路徑完成到從農民到市民的轉型。因此中國特色新型城鎮化道路必然需要通過分層次、分類型、多途徑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這一方面需要把握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進程的多重線索,而另一方面就是要轉向農業轉移人口的主體視角,從而在現實層面考察市民化的問題。基于這樣的關切,本文嘗試性地提出“選擇性市民化”概念,試圖將“選擇性”放置于市民化研究的中心并將其作為類型劃分的主要線索,這在某種程度上受影響于與挖掘“隱秘”、挑戰宏大敘事和精英敘事的社會學旨趣。筆者看來,農業轉移人口的主體選擇是透視城鄉關系互動博弈的最佳微觀視角。
從更大的學術脈絡來看,“選擇性市民化”試圖以主體視角來回應主流現代化敘事中對于農民和農村一些簡單的“終結論”。比如大多數社會科學理論以及當前中國強有力的現代化意識形態假定:隨著現代化的發展,以家庭為基礎的農業生產方式將消失[11]。然而,中國農村的現代化發展以及農民的市民化進程可能遠比我們想象的復雜,現代與傳統之間的勾連以及現代對傳統的依賴也可能遠超我們的想象,比如有研究所指出的“中國農民并不會輕易放棄他們的土地,農民工可能也不會減少他們的返鄉流動”[12]。在這里,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的選擇性恰恰促使我們重新理解農村社會的現代價值,也即這種選擇性的重要原因。盡管以城市為中心的現代化敘事將“農村”認定為現代化的殘余或“他者”,然而不可否認的是農村仍具有被低估的現代意義——農村或多或少仍然是社會分化轉型中經濟利益和非經濟利益共享的一個重要載體,同時也是一個個主體在社會的海洋中自謀出路的個體化社會中為個體提供風險抵御的重要庇護來源。正因如此,選擇性市民化體現了農業轉移人口以最大化的穩定性和最小化的撕裂性變動來完成轉型的主體傾向,這符合了農民所追求的“安全第一”[13]的動機。
在此,筆者認為特別有必要警惕并反思以往市民化的理論預期和理論導向。一是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中的精英視角,將農業轉移人口設定為城市化、現代化的“他者”,并主張是技術化的改造策略解決這一“問題”。長期以來,基于對于農民的傳統認識,對農民的“管”(通過戶籍制度管束農民的空間去向)和“教”(將意識形態的東西傳輸到農村)成為農村治理的最大特色。如果說農業合作化運動成功地完成了一次對小農的改造,那么當代中國的城市化、市民化進程同樣表現出對“農民”的這種改造企圖,可謂是一場國家權力涉入和市場利益驅動下的新“農民改造”運動。二是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中的城市中心主義的立場。在當代社會,市民化的進程已經在城市的轉型或販賣(cities for sales)中被推上神壇。一切立足于現代化的都市規劃和發展愿景被合理化,一切不符合現代化特征的空間以及其中的人被定義為與現代化相悖的存在,由此往往忽視農業轉移人口的主觀意愿。經由國家話語和學術話語建構的“市民化”如何與農業轉移人口的日常生活話語相銜接,這將是一個亟待彌合的鴻溝。
總體而言,城市化不是簡單的城鄉人口結構的轉化,更重要的是一種產業結構及其空間分布結構的轉化,是傳統勞動方式和生活方式向現代化勞動方式和生活方式的轉化。在這一過程中尤其不能忽略市民化部結構的差異性以及農民市民化過程中的主體能動性。事實上,每種市民化類型背后農業轉移人口的需求系統和權重體系還并不為我們清楚所知,身份與邊界的問題仍然模糊而難以給予研究的準確回答。同時,市民化內在的分異性也可能超過目前我們的所知。另一個值得討論的問題是:現有的農民市民化研究集中地聚焦于單向度的城市化取向,其實質是在接受二元性的基礎上通過消滅其中的一元來完成城市化,而從某種程度上真正背離了城鄉一體化的目標。新型城鎮化城市化道路的新趨勢所包含的內容,比如城市中的農村化或鄉村化,農村的新型城市化等。未來的農村和城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基于這樣的角度,是否應當打破簡單地從“農民”到“市民”的敘事,這需要更多的反思性的理論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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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陳世棟)
A Typology Study onthe“Selective Citizenization” of Agricultural Transfer Population
Wu Yuefei
AbstractIn the past, people paid more attention to the external man-madebarriers of the agricultural population transfer caused bytheurban-rural dual structure, but neglected self-cutting and selectivity of citizenization deriving from agricultural tranfer population themselves. The citizenization choice of the agricultural transfer population provides the best micro perspective to understand rural-urban interaction,however,thecitizenizationbasedon theactors’ perspectivebelongs to"selective citizenization".Usingthe citizens’(agricultural tranfer population)choosing type frame structure,this paper exploredfour basic types, that they areendogenous,overflew,waitingandforcingtypes respectively.Theresults show a totally differentcitizenselective picture comparing withour anticipation and the advance triumphantly urbanization. The author alsofurtheranalyzed thepotential problemsinvolvedin theend.
Key wordsThe agricultural transferpopulation; Citizenization; Selective citizenization; Type
[收稿日期]2015-11-30
[基金項目]本研究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有序推進農業轉移人口市民化研究”(項目編號:13&ZD043),華東師范大學2015年“優秀博士論文培育資助項目”(項目編號:PY2015023)的階段性成果之一。
[作者簡介]吳越菲,華東師范大學社會學系博士研究生,郵編:200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