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子哲
摘 要:觀念史呈現為“普通人眼中的世界”的變化歷史,觀念史變遷引導了客觀歷史的變遷。研究當代中國的觀念史,有助于揭示“當代”的歷史構成。
關鍵詞:觀念史 主觀世界 當代
我們常說的歷史,通常是客觀世界的歷史——這樣的歷史呈現為我們稱之為“史實”的一系列描述。這里的客觀指的是這些歷史是個體之外的歷史,獨立于每一個個體思想之外的歷史。還有一種歷史,是個體精神世界的歷史,是關于個體主觀世界的變化、演進的歷史,我們暫且稱之為“普通人眼中的世界的變化歷史”。在任何時期,每個人都有對世界的看法和基本觀點,這種世界觀與外部世界相互照應,由于直接經驗的距離的限制,個體的世界觀總是外部世界的一個映像而已,如同洞穴中的觀察巖壁上的影子。整全的世界體現為個體的一種想象。
每個個體通過直接經驗和間接經驗獲得的對整全的世界的基本看法和觀念就構成了他的主觀世界,每一個時代的個體都嘗試著在了解一個基本問題:“世界是怎樣的?”,并且根據這個問題去安排其他的問題,如“我是誰?”“我應該如何生活?”“在這個時刻我應該做什么?”等等,由此形成一個主觀世界的體系。在歷史過程中,每一個個體做的每一件事情都是在這個主觀世界體系的主導下去實施的,“客觀世界的人類歷史”的每一步都脫離不了主觀世界的影響。這樣的論述,熟悉斯金納歷史語境主義理論的讀者都不陌生。柯林伍德首先引起了研究者對主觀世界歷史的研究和重視,主張“一切歷史都是思想史”,他認為,為了理解歷史中的種種創造物,我們需要重現人們的思考過程,重構在歷史中失去的問題。他認為史物是對某一歷史時刻人類社會全部交往關系的展現,古代的器物、工程,無不體現著當時的觀念。為了理解歷史,研究者需要設身處地地回到歷史情境中,沉浸到當時的生活中,以那個歷史時期的個體的視角出發,去體驗那種當時代的精神。這是一種現象學式的主張。現象學要求“回到事實本身”,柯林伍德的歷史學思想,則要求“回到歷史當時”。只有領悟“當時的人”的思想,了解“當時的人”的主觀世界(不僅僅是情境、語境),才能真正地理解歷史,而不是被當代的語言和世界觀所誤導。
如今我們對歷史的“時代劃分”的陳述,是將歷史對象置于研究者自己的歷史世界觀中進行考察的,而非研究者將自己置身于歷史對象的世界觀中進行考察。對于歷史上的個體,整體的世界背景是自然連續的,他們并不是參照著當代人的定義去行動,而是帶著當時的想法、動機去行動,而這些想法、謀劃等等又是那個時代賦予他們的。因此,在“歷史階段”的表象之外,每個社會在某一段歷史時期中,都必然存在著普遍性的主導觀念體系,這種觀念體系為個體的主觀世界設定了劇本和框架。歷史社會研究最有價值的一點,就是將這些不可見的背景和劇本呈現出來。這種觀念史研究不同于洛夫喬伊式的所謂“單元概念”的觀念史研究,而是對某個歷史時期,某個有限社會中個體中普遍性具有的主觀世界的發現,是對某個時代主導性的文化思想的挖掘和觀念圖景的繪制,是一種“觀念考古學”。
這種觀念史的研究進路,無論對于中國社會的歷史研究還是對于當代中國的社會研究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部分。這樣的研究讓我們能夠了解到,如今我們所認為理所當然的那個中國社會世界是怎么到來的,歷史上的中國人是怎么看待和理解周圍世界的,這種看法和理解經歷了什么變化,是什么促成了這些變化,當主觀世界的這些變化輸出為具體的行動時又產生了什么結果。這種研究為今天的生活賦予了一種歷史感,避免了我們無知覺地活在當下的歷史之流中。我們當下生活的世界自然不是一直如此的,對于中國社會來說,每個時代的主導觀念一直處于變化演進之中,當代的主導觀念也是歷史上個體的主觀世界多次演化的結果,這里所說的時代并非歷史教科書劃定的時代,而是具體到五年、十年的短時期的歷史時代,在這每一個時代中,中國人的主觀世界都具有某種統一的特征,而造就這種統一特征的便是時代的主導觀念。每一個時代的某個社會,本質上都是有限的社會,這種有限性來源于直接經驗距離的有限性——個體的直接經驗只能先于個體所能直接接觸的事物,而一切非直接接觸的事物,則需要媒介去獲取。沃爾特-李普曼在《公眾輿論》中通過這一點解釋了公眾輿論在塑造個體主觀世界中的作用,但間接經驗的獲取媒介不僅僅是我們通常所說的“媒體”,教育對于整全世界想象的塑造也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這里的教育除了學校教育之外,也包括了社會性的教育——社會共同話語對個體主觀世界的潛移默化的塑造。主導觀念就是這種對間接觀念的塑造的副產品。由于中國社會在組織上所具有的集體性和一致性特征——這種特征來源于中國的社會文化和制度特征,導致了不同個體受到的社會性教育以及學校教育的近似性,導致了話語體系、知識結構和生活體驗的相似性,導致了這種主導觀念在國境之內的中國社會的趨同性,最終生成了中國人集體性的主導觀念體系,中國社會在當代多次出現的集體性思潮便是明證。
中國當代觀念變遷包含兩個部分,一部分是呈現于直觀的文化表象之上的文化觀念的變化,另一部分則是前面提到的主導性觀念體系的演變。前者對于大眾來說是客體,后者則構成了大眾思維中的主體。但后者是無法直接觀察的,只有通過對前者的分析和構造,才能對后者進行推導和建模。但前者又不能直接推導出后者。只有把前者即文化表象不僅僅視為一種文化的客體,而是視為一種日常實踐,一種語用實踐,一種加芬克爾意義上的日常生活“可說明性”的實踐,才能看到它所對應的主導觀念體系。對于中國人的主觀世界來說,從十九世紀末到當前的一百五十多年間的中國社會歷史,無疑見證了主導觀念體系的劇烈的變化。在這段時間里,中國人的主觀世界經歷了以十年、二十年為尺度的刷新和更替,每一次刷新和更替都是整個世界觀體系、價值觀體系、概念體系和與其對應的社會組織體系、日常生活體系的重新設定,這種重新設定在一定程度上,被掩蓋在生活的日常性和忙碌之中。而這樣的全體系的轉換,又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至今迎來了最為快速、豐富、徹底而又深入肌理的發展。從這一步開始,中國社會擺脫了自行其是的文化路徑,但由于之前的無數歷史形成的厚重背景,這個變化的內在過程呈現出快速的迭代,與外在表象性的“經濟發展”陳述形成了對比。中國作家路內曾將對這種變化的感受稱為“巨大的虛無感”,主導文化體系的完全改變,使得被文化體系所定義的現實也發生了變化,在這種變化中,無序性是它的特征,以此區別于表面上“經濟發展”描述的“進步”或者“發展”姿態。要研究中國社會當代主導觀念體系,筆者建議需要著重注意如下要素:關鍵詞(采用譜系學研究策略)、理想的生活圖景、驅動行動的價值、主觀世界的縱向要素(過去——未來)、主觀世界的橫向要素(日常的各范疇)、日常生活世界與外部世界的關系、一系列二元對立模型、常見的人際互動模式等。觀念史在學術上常常被劃分為歷史學。但對于社會學研究者來說,觀念史研究也應該是社會學的一部分,社會事實很大程度上是建構于觀念上的事實,觀念的變遷,就意味著社會現實的變遷,如今的主觀現實建立在之前無數代的觀念變遷演進之上,觀念史上被遺忘、被迭代的部分,也是當今現實的基礎,它揭示了我們曾經有的社會形態,并告訴我們它是如何被替代和消逝的,以及在這些替代和消逝中,究竟發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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