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雅克·勒高夫在其著作《錢袋與永生——中世紀的經濟與宗教》中,通過對13世紀歐洲高利貸商人尋求救贖的考察,試圖揭示當時基督教與快速崛起的商品經濟之間的相互影響。該著作反映了一種以小見大的歷史寫作方式,通過對具體事件的深層次考察,去窺探當時歷史的總體趨勢。
關鍵詞:高利貸商人;“煉獄”;以小見大;“總體史”
從年鑒運動的創始一代馬克·布洛赫和呂西安·費弗爾開始,該運動便確立了試圖突破傳統的政治史學,將當時日漸興盛的各種社會科學統和在一起的趨向。幾代年鑒學人在嘗試所謂“總體史”的寫作過程中,取得了不菲的成就,從第一代、第二代的時段劃分和社會學、經濟學的跨學科應用,再到第三代年鑒運動對所謂“心態史”、“微觀史”的應用,雖然初看之下,各種理念彼此之間相去甚遠。但若追究其目的,無不是在利用各種新方式探尋“總體史”的寫作。
雅克·勒高夫(以下簡稱“勒高夫”)作為第三代年鑒運動的代表人物之一,他的某些作品明顯地體現出了其試圖利用“心態史”和“微觀史”,去追尋更加完整的歷史圖像。對此,有研究者評論道:“在一些小文章中,勒高夫最明顯地體現了其綜合經濟、社會、宗教和心態等因素的總體史的寫作天賦。”[1]出版于1986年的《錢袋與永生——中世紀的經濟與宗教》,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1 中世紀高利貸商人的救贖之路
勒高夫認為從12世紀到19世紀,沒有一個現象比高利貸更體現了經濟與宗教、金錢與救贖之間的所謂“爆炸性混合”。在中世紀晚期,“歷史巧妙地在宗教權力的鎮壓下找到了在塵世成功的途徑。圍繞著高利貸的那場聲勢浩大的論戰,在某種意義上,‘催生了資本主義。”[2]
對于歐洲來說,12世紀和13世紀是一個飛躍發展的世紀,曾經強大的宗教國家陷入了困境,貨幣經濟的發展威脅著基督教的古老價值。作為一種傳統上將金錢與上帝對立的宗教,基督教能否為財富辯護成為一個迫切的問題。與此同時,基督教的發展也愈發傾向于內在化,集體性的懺悔轉向個人化的內省。在這樣的背景下,高利貸商人也在這場巨大的精神變遷中卷入了一場大論戰。
需要指出的是,勒高夫認為現代經濟學不能很好地闡釋中世紀的高利貸現象,而必須將焦點對準基督教本身,“《圣經》在提供了源頭的同時,也提供了解釋和使用方法。”[2]中世紀的神學家們將高利貸定義為“非法的余額,非法超出的部分”。在這一邏輯下,高利貸被當做一種偷盜行為,因為當時的教會人士認為,高利貸商人在出借金錢和帶利回收之間,出賣的只能是流逝的時間,而基督教認為時間是歸上帝所有的。在這一邏輯之下,高利貸商人作為時間的“盜竊者”,也就是上帝財產的“小偷”,他們的歸途只能是地獄。
對于這些“不勞而獲”的高利貸商人而言,救贖的唯一途徑就是將其財產悉數歸還。某些敏感的高利貸商人也從這一途徑中看到了新的希望,試圖通過死后的散財來為自己贖罪,或將罪惡轉嫁給遺囑執行者。但他們的救贖之路依舊充滿了變數。一方面,歐洲社會對高利貸商人形成了非常頑固的刻板印象;另一方面,在宗教理論層面,高利貸商人被認為與魔鬼為伍,魔鬼為了將死后的高利貸商人送入地獄,常常阻止其臨終前的懺悔。無故暴死便被認為是魔鬼作祟的證據,為此,高利貸商人的救贖希望也只能燃盡于熊熊的撒旦之火中。
在這一嚴峻的形勢下,“煉獄”這一概念的提出和發展成為高利貸商人得以救贖的關鍵所在。教會在維護其權威時,采取了胡蘿卜加大棒的舉措。大棒就是前面提到的魔鬼,要么虔敬上帝,要么就與魔鬼為伍。但這種沒有彼世希望的嚴酷二元對立,在經濟社會快速進步的中世紀晚期愈顯單薄。于是,教會就亮出了她的胡蘿卜,介于天堂與地獄之間的“煉獄”。對于像高利貸商人這樣的“罪大惡極”之人來說,永福只能存在于“煉獄”之中。在歷經“煉獄”的洗滌磨難后,天堂將是唯一的出口。對于高利貸商人而言,這也無疑是一個既保留錢袋,又獲得永生的機會。
勒高夫總結到,到了中世紀晚期,關于罪與贖罪的觀念,越發地傾向于內在的悔恨。通過真誠的悔恨和錢財的歸還,一個高利貸商人甚至可以實現自我的救贖。這些得到救贖的高利貸商人,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著13世紀的歐洲朝著資本主義的方向發展。
2 以小見大的研究方法
對于所謂“總體史”的寫作,勒高夫曾將其歸結為兩種方式:第一種方式是借助利用了各種非書面史料的新考古學的成果;另一種方式是將一切可搜尋到的史料合理地集中匯總,從而重現能據以解釋一種歷史制度的性質和運作的整體結構,具體而言,這一方式就是把“一塊歷史”作為一個標本,將其視為洞察整體歷史的“微觀景觀”。[3]
關于本書問題意識的緣起,勒高夫提到是在閱讀伊麗莎白·布勞恩的文章《法國卡佩王朝的王家拯救與國家需求》時,萌生了本書的最初概念。布勞恩的文章中提到了一篇寫于13世紀的大學習作。在這篇習作中,“克萊馬萊的熱尼埃考察了一個問題,其目的在于要弄清楚,如果一個人所委任的遺囑執行人推遲了分發他留下的財產,那么這個人會不會因為這個原因而在煉獄里停留得很久。”[2]正是受這一問題的啟發,“煉獄”中的高利貸商人這一形象進入了勒高夫的研究視野。
這樣的問題意識的產生,想必不只是閱讀一篇文章時的靈光一閃。能將高利貸商人的救贖與“煉獄”這一概念聯系起來,繼而掩映出13世紀西歐資本主義萌芽下經濟與宗教對抗妥協的歷史圖像,這無疑需要作者對中世紀歷史有相當程度的了解。歷史學家喚醒沉睡中的史料并不是扮演無中生有的造物主,而是一種在與史料的互動關系中體現歷史學家的主觀意志。勒高夫之所以能從布勞恩的文章中提煉出高利貸商人和“煉獄”這兩個關鍵詞,是因為在其之前的著作《煉獄的誕生》中,便對“煉獄”有了相當程度的闡釋,將其納入13世紀的高利貸行為中便顯得順其自然。
除了上述的“存疑史觀”外,本書也體現了以經濟學運用為代表的年鑒運動的跨學科特征。跨學科借鑒并不是機械地照搬其他學科的理論。勒高夫認為經濟學采用的是一種與歷史研究迥異的方式,歷史學家應當同時考慮到歷史自身的邏輯。[2]正是在這種謹慎的態度下,在研究了大量經濟學理論后,勒高夫認為只有卡爾·波蘭尼的“嵌入”理論對于解釋中世紀的高利貸現象有所幫助。
波蘭尼的“嵌入”理論認為,經濟事實在其根源上都曾被嵌入那些本質上非經濟的環境中去。[2]正是利用這一理論,勒高夫將分析的視角擴展到了涉及歷史文化和心理的領域。勒高夫將心態定義為“個人或人群無意識的精神內涵和不由自主的心理行為,每個人身上幾乎都貯藏著一些既成的觀念,人的很大一部分思維和行動的習慣便由這些既成的觀念所構成”。[2]而基督教作為一種中世紀的集體觀念,對包括高利貸在內的任何行為都有極其重要的影響。高利貸商人的救贖之路,以及蘊含其中的近代資本主義因素的萌生都與當時人們的宗教觀念密切相關。而現實因素的改變也反過來影響著13世紀的基督教愈發傾向于內在化的悔恨,正是這種經濟與宗教的互動闡釋了13世紀歐洲的歷史景象。
至于如何還原當時人們的心態,則涉及了史料的應用。在本書中,最主要的史料來源有兩類,首先是宗教文獻《大全》和《聽告解者手冊》。勒高夫認為,13世紀傾向于內省的宗教變革,使得告解者愈發需要有關贖罪的指導,神學家們編寫的手冊正是應此而生。雖然這些模糊的指導并沒能徹底解決問題,但也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當時人們對于高利貸等行為矛盾的態度。
第二類文件是范例,指的是宗教講話中用以教導聽眾的短篇敘事。這些在今天看來頗為荒誕的軼事集中體現了當時基督教對于高利貸商人的看法,一個個充斥著暴死、背叛、宿命的故事將基督教對于高利貸者的仇視、蔑視躍然紙上。與此同時,一些關于高利貸商人通過其遺孀成功贖罪的范例,也反映了在商品經濟飛速發展的13世紀,教會對于高利貸商人的態度出現了松動,而且這樣的趨勢在中世紀晚期越來越多的范例中得以體現,并最終到達了“煉獄”的誕生。
但是,這些用以還原心態的史料,都是來源于教會一方。作為本文主人公的“高利貸”商人完全沒有發聲的機會,只能在仇恨自己的神學家們的詛咒下默默無聲。出現這種一邊倒的敘述,一方面是因為勒高夫在書中想要強調的主題是中世紀的基督教如何與快速變化的歐洲社會的互動;另一方面,或許也是所有“心態史”難以克服的缺陷,他們想要重建歷史上人們的集體心態,但是他們所能依賴的史料往往只能來自精英階層之手,即便是以批判的態度看待這些史料,在應運的過程中也難以逾越其中的主觀意志。
除了史料運用的漏洞之外,還有研究者將矛頭對準了“微觀景觀”的結構漏洞。這種觀點認為“微觀景觀”使歷史學家在一定程度上犧牲了宏觀視角,可能陷入盲目的專研之中,這無疑與倡導歷史學之社會功用的年鑒運動相悖。因此,有批判者直白地將以小見大的歷史寫作稱為“面包屑歷史”。
勒高夫解釋說:“我們并沒有把面包弄成一堆碎末,而是切下一塊面包以探討全面的歷史,對這塊面包的研究適用于整個面包。”[2]該書便是在13世紀的歐洲轉型的宏大背景下,通過剖析高利貸商人的救贖之路,以探尋近代經濟因素在中世紀的宗教環境中的艱難分娩。
通過本書,可以歸納幾點以小見大的寫作方式的特征。首先,選題的切入口必須具有代表性。勒高夫認為高利貸商人是近代經濟因素產生的推動力量之一,“煉獄”又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整個中世紀的意識形態——基督教,兩者的結合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出當時的歷史趨勢。其次,選題的確定也少不了宏觀上的把握。勒高夫之所以能夠得心應手地以小見大,無疑與其幾十年的中世紀史研究不無關系。雖然文章關注的主題是13世紀的歐洲高利貸商人的救贖,但是,勒高夫卻將這一主題置于長達千年的跨度中予以解釋,在長時段中去還原歷史。
《錢袋與永生——中世紀的經濟與宗教》無疑是一篇踐行“總體史”的優秀之作,或許即使是勒高夫也難以實現真正的涵蓋總體的寫作,但這本書還是為歷史學提供了一種可能性。勒高夫本人也強調,年鑒運動從來都不沉溺于教條的決定論,所謂“總體史”,也更多的是為了擴展歷史研究的視域。[3]
參考文獻:
[1] RobertsS . Lopez,“Reviews of Books”[J] . The Journal of EconomicHistory,1981,41(2):430.
[2] 雅克·勒高夫.錢袋與永生——中世紀的經濟與宗教[M].周嫄,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1,12-14,106.
[3] 雅克·勒高夫.《年鑒》運動與西方史學的回歸[M].劉文立,譯.史學理論研究,1999:123-129.
作者簡介:布和(1990—),男,內蒙古人,上海大學世界史研究生,研究方向:美蒙關系。